妓院里那个丑花魁。

和尚问我:“你为什么不逃?”
我反问:“为什么要逃,又往哪里逃?去到哪里,不都是一样的么?”
1,
我坐在高台上,台下是男人们一浪又一浪的喧嚣声,那些全是要买我初夜的人。我沉浸在自己的琵琶声中,他们的呼喊与我无关,我毫不理会那些。
老鸨甩着一只红手绢扭扭搭搭走上台来,她抢过我的琵琶,扭头对着那些男人说:“都安静点儿,今天是我家娇娥娘子的初夜拍卖,价高者得,起价五十两!”
她伸出五只手指。
一只公鸭嗓响起:“就这么一个丑女,起价就五十两?老鸨你疯了吧!”
老鸨甩了一下手绢,顺势掐起了腰,大红嘴唇撇了撇说:“我这娇娥,与一般女子不同,有一般女子没有的好处。只要肯出价,您试过,要没有我说的那般好处,我把钱原样奉还。”
人们被她这样一说,勾起好奇心,又纷纷躁动起来,竟真的出起价来。
“我出五十一两。”
“我出五十二两。”
“我出五十五。”
“我出六十。”
“我出六十一。”
这时,一个和尚,突然举着一个布口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抱拳:“各位大爷,各位大爷,求你们别出了,把这娇娥让给我吧!我只有六十一两银子。”
人群顿时哄笑起来,有人说:“你这秃驴,竟也动了凡心?要到妓院买姑娘?”
“我……我……我与她宿世有缘!”和尚说。
人群又一阵大笑:“哈哈哈,我们也与她宿世有缘!”
没人管他,很快就有人出价超过了六十一两。
“我出六十二。”
“我出六十三……”
和尚焦急地冲那些男人作揖,老鸨让几个大汉把和尚拖出去了。
呵,这个只认钱的地方。
我竟对这和尚有点好感。
我从老鸨手中又抢回琵琶,继续弹奏。一曲《妆前思》过去,我已心如止水。
既然无力改变命运,不如认了它。
幸好我还有这琵琶。
2,
这琵琶是我娘送给我的。
娘叫秀春。
想起十年前,娘送我琵琶时,她已决意离开我。
娘眼泪汪汪捧着我的脸说:“娇娥,记住娘的话,以后永远不要开口,永远以面纱遮面,不要让人看见你的脸,娘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娘曾是这里的头牌,不知跟谁有了孩儿,就是我。她坚持要生下我,便沦为了这里的二等姑娘。
娘曾是对我最好的女人,她把我养在后院,与厨娘伙夫为伍。她让我帮他们干活,不说话,只做事。她在前院得了好处,总是小心翼翼来看我,她把我抱膝上,告诉我,等我长大,送我出去,努力奔个好前程。
她让我永远不要到前院去,前院都是坏人。
但她还是决意抛弃了我,选择了嫁人。
听说是夫家那边的要求,不许带上我,我只能留在这儿。
娘嫁给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
临走前,娘将我托付给了一个叫翠儿的姑娘。
翠儿比我大八岁。
我叫她姐姐。
翠儿成了第二个对我最好的女人。
翠儿对我好,与我娘不同。她不爱说话,不紧张。我娘总是唠唠叨叨,爱对我提要求。翠儿只是默默陪着我,她常常痴痴看着我,说:“娇娥,我们就这样在这里白头偕老也好。”
呵,这是什么疯话?
这里是男人们的销金窟,女人们的人间地狱,谁爱在这里白头偕老?
翠儿在前院的时候,总是花枝招展说话最多的一个,见到我就安静得像猫。
但是没多久,翠儿也选择离我而去了。
也是要嫁人。
像我娘那样上花轿之前,翠儿也哭得双肩耸动,眼泪如珠。她也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娇娥,姐姐对不起你……姐姐以后有办法,一定来救你。”
我与她执手相看,竟无语凝噎。
翠儿把她最珍重的一条鸳鸯锦帕送了我。那是她常给我包吃食的帕子,包过桂花糕,包过雪花酪。
翠儿上了花轿,又扭头扑出来,拉住我的手,说:“娇娥,等着我。”
我把翠儿又推入花轿,对她说:“姐姐不用惦记我,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
翠儿也被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带走了。
翠儿走后,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过一天是一天,反正行尸走肉。
我蒙着面纱,院里有人说我丑,我不在乎。说我美,我也不在乎。这里的人美也好,丑也好,不都是价值不等的玩物吗?
我娘她们都走了,我早晚沦为玩物。
老鸨早就盯上了我。
3,
老鸨早就单独把我养起来了,她亲自教养。我娘在时想见我一面都难。
她与我同吃同住,也让我蒙面纱示人,还专门给我配了贴身保姆伺候我。
我后来当然是要接客的,我很怕。
我只是没到那一刻,懒得害怕。
买下我初夜的男人姓吴。据说在城中有七间商铺,家中有七房姨娘。他是妓院的常客,妓院里的姑娘们都喜欢他的豪气、大方。
可再怎么豪气大方,一百一十两买我一个初夜,也有点太败家了。
院里的姑娘接客之前,都要经历一番非人的折磨。听说是关到柴房,在裤子里塞上两只猫,到最后没有姑娘不从的。
翠儿就经历过这样的折磨。
老鸨对我则不同。她也把我放到柴房,只是旁边放了一个蛇笼子。那蛇有拳头粗,碧绿碧绿,老鸨说她饿着那条蛇,等蛇饿到瘦得能爬出来时,就让蛇吃了我。
最好在蛇爬出来之前,我乖乖去接客。
我受不了这个,拍着窗户对老鸨大喊:“阿娘,接我出去,我愿意!”
我被卷在一个被子里,被人抬着,送入一个灯火辉煌的房间。
老鸨一路上还在絮絮不停地交代,该……如何伺候男人。
在床上,我躺成一条鱼,眼巴巴看着吴爷,身下锦被上是花开富贵,鸳鸯戏水。
吴爷掀开我的面纱,吃了一惊,说:“竟然不丑。”
他又向下摸我的身体,摸到两腿之间,竟鼓掌大笑:“啊,妙极,妙极!”
“这老鸨子果然有手段!”他说。
那天,我按老鸨教的方法伺候了吴爷。
吴爷很满意。
从此,我成了院里的头牌姑娘。每夜酬金十两,是城中一个中等家庭一年的收入。
原来的头牌姑娘思思,因了我,搬到了隔壁楼上。
思思搬家之前,对我说:“你娘俩真是冤孽!”
除了吴爷,我很快又有了张爷、李爷、赵爷,都是城里顶顶有名的富商。
吴爷仍是最爱我。
有一次,吴爷竟然说:“娇娥,你真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女人,比我家里那七个都爱。”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不知道妓院里哪来的爱。
吴爷常常留连我榻上,几日不出门,我伺候人的功夫越来越好。
很快,我的名声传出去,说簪花妓院有个丑花魁,有摄魂之术,男人到了这里,都不想回家。
吴爷为了我还跟其他爷打过架。
有一次,我试探着对吴爷说:“要不,您也把我娶回家去吧,我只伺候您一人。”
吴爷先是哈哈大笑,继而很尴尬,说:“娇娥,你还是只适合在这里,娶回去,还是诸多不便的。”
听说每一个恩客在爬上我的绣床之前,都要跟老鸨签一个保密协议,还要交一百两保证金,谁泄露秘密就得付出一百两银子的代价。
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与众不同。
我很寂寞。
我常常偷偷思念秀春。
思念翠儿。
想起她们当年对我的好,我就难过。
思念她们厉害的时候,我就弹琵琶,我把《十面埋伏》弹得铿锵有力,声如裂帛。
吴爷说,这琵琶声里,终究还是有股悍气。
4,
那个最恨我的思思也出嫁了。
思思出嫁时,竟然也点名让我去送她。
长街头,院门口,思思蒙着大红盖头,一身锦绣。
她也走向我,拉着我的手,说:“娇娥,你知道吗?在这里,我最恨你,也最不恨你。”
我说:“为什么?”
“因为你抢了我的所有恩客,我当然恨你。又因为你最可怜,我最不恨你。”
“我……最可怜?”
思思抬眼看了看我身边边两个大汉,把话咽回去,叹了口气。
思思小声说:“娇娥,我将来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罢了,罢了,何必都这样说呢?爱我的这样说,恨我的也这样说,拿我都当小孩子诓。
我把思思推上花轿,说:“姐姐快上轿吧,别误了吉时。小妹人微命贱,不必惦记。”
思思看着我,坐在轿中,一脸苦笑。
鼓乐声起,队伍动行,思思也被一条红色大蛇接走了。
5,
我在院中,又过了三年。
又一年春来到,妓院里的海棠花开得繁盛。
院里又添了几个新姑娘,但仍没有人能盖过我去。
听说吴爷都破产了。
破产后来要他那一百两押金,被打了出去。
我还是那个头牌,传说不太美的头牌。一夜十两纹银。
我的新恩客越来越多。
我忙于应付越来越多的恩客,都荒疏了琵琶技艺。
琵琶断了一根弦,怎么也接不好。有的恩客对我不满,说我伺候人是越来越好,琵琶技艺却越来越差。美中不足。
老鸨也为此心焦。
有一天,那个和尚又来了,他又举着一包银子,说要买我一夜。
老鸨气势汹汹挡上去,说:“秃驴,你怎还没死了这份淫心?我的娇娥可不是有钱就能睡的。你可有一百两保证金?”
和尚说:“没,没有。”
“打出去。”
两个彪形大汉又上前把和尚架着往外拖,和尚一边踢腿一边仰天大喊:“我不买她过夜了,我给她修琵琶,行不行?”
老鸨又让他们把他拖回来了。
6,
那天,和尚如愿进了我的房间。
一见我,和尚就说:娇娥,你可还认得它?”
他举着那根琵琶弦。
我拿弦对灯一照,心内一痛。
我娘。
我看了看旁边保姆,对她说:“婆婆,您到前院把我琵琶拿来,我忘在那边了。”
保姆出了门。
我说:“我娘?”
和尚赶紧说:“娇娥,你娘让我来救你!”
“你赶紧剃掉头发,穿上我的袈裟,扮成和尚的样子出门。出门以后向东,找到恩会桥,再从恩会桥往南,有一个糊着绿灯笼的小院,你娘就在那里。”
“我,我还是不出去了吧?”想到这么多年她对我的放弃,我有点赌气。
“娇娥,你娘她要死了!”
我一听这话,赶紧用和尚带来的剃刀剃光了头发,穿上了他的袈裟,扮成他的样子出门。我以袖掩面,假装和尚逛了妓院羞愧难当。
竟没人拦我。
走前我问和尚:“师父,您怎么办?”
他说:“我没事,难道他们还让我接客不成?”
我出门就向恩会桥急走。
辨不清方向,拦住人打听,手忙脚乱。这红尘,我从未来过,一脸茫然。
到了恩会桥南,果然见一破落小院。我奔进院中,见到了我娘。
让我意外的是,我娘旁边竟然还有翠儿和思思。
她们已经哭得眼睛如桃了。
我娘已油尽灯枯,头发如乱草,眼窝塌了下去,皮肤也没有任何光泽。
我跪在娘的床前,喊了声:“娘——”
娘摸着我的头,说:“娇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趁娘还有一口气,赶紧把话跟你说清楚。娘得告诉你,你是个男儿郎,不是个女娇娥。想当年娘怀你,生下你,怕他们嫌你是男孩,把你扔出去,就说你是女孩子。指望着在妓院中混几年,咱娘俩找机会逃出去。可谁承想,被老鸨发现了。老鸨奸诈无比,将计就计,把你当女孩养,从小让你坚定认为自己是女孩,长大后好用男儿身女儿心接待客人。这城中,一直有些男人,有断袖之癖……”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说:“男人,女人,有什么区别?”
娘抬眼望望翠儿和思思:“麻烦两位妹妹,让他……见见吧!”
翠儿和思思含泪解裙子,在月光下,竟像两只抖落羽毛的鸟。
我盯着她们的身体看了看。可笑我活到一十六岁,竟然都不知道男人女人有何分别。
我一瞬间羞惭无比,想到那些我接过的客人。想到那些床笫画面。
我泪流满面。
“儿啊,你以后是个男人了,不要哭。”
那天是我娘的最后一夜,见完我,她就死了。
事后我才得知,我娘出来嫁人,翠儿出来嫁人,甚至思思出来嫁人,都是为了救我。
那和尚的六十一两买初夜的钱,是娘偷了那家人的钱给他的。事后被发现,被打惨了出的门。
这次的十两银子,是娘、翠儿、和思思,还有和尚师父一起凑的。
娘在临终前嘱咐我,再也不要回妓院,找到和尚师父,跟他去出家,我被虐害多年,已不适合红尘。
我和翠儿、思思一起掩埋了娘。才知道,这个小院是娘接客的地方。
娘为了救我,赔了一生。
我在院中苦苦等了三日,终于等到了和尚师父。他鼻青脸肿,跛着一只脚来见我。但他却非常高兴,他一见我就说:“徒儿,我们上山吧。”
我说:“师父,您明显被打了,怎么还这般高兴?”
师父说:“娇娥啊,你不知道我在簪花院经历了什么。他们把我关在一条蛇的旁边,因为太害怕,只好一心念佛,竟不知不觉进入了禅定。足足三天三夜。这是我修行多年不可得的境界啊。”
我不知“禅定”是什么,只觉得师父说的话必然有道理。
“我早晚有一天能成为一代大师。”师父说。
三十年后,师父果然成了一代大师。而我接了他的衣钵。
记得那天我跟师父向山上走时,师父跛着一只脚,而我常年做女人,走路也扭扭捏捏。
我们师徒摇摇摆摆,经过一个乡村,有牧童大笑:“看,那对和尚,真是一对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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