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冯浩丨江山多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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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冯浩,山西省永济市人。出版有小说集《八月》《红蝴蝶》及长篇小说《西望长安》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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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多娇(下)

冯浩

4

六舅身边没了我八舅,日子是无聊的。

六舅下意识地跑到北场冯保新家,看自己的驴。

院门大开,冯保新两口子却都没踪影。驴子拴在偏院,看见主人立马呜哇呜哇叫起来。六舅笑道:“你保新那干爹没良心的,也不给你找个媳妇儿。”六舅美美地吸吮了几下驴子和驴子粪便的气息,说:“狗日的,你干爹呢?”六舅每次来,都要戏谑说咱两家可是干亲啦。正念叨着,冯保新回来了。

冯保新问:“你惹着老八啦?”

“惹啦就惹啦,咋啦?能咋啦?”

“老六老八狗皮袜,生气也是逗乐子。也是,痛痛快快活几天算几天。”

“要真气的话,早去南畔地了。嗯,老八怎么了?”

“圪蹴在南畔地,呜呜嚎呢。”

“驴日的,驴日的!”

后来,六舅出来转了转,踩着大槐树上蝉的叫声,又转回南场的逍遥椅里。

六舅当然有自己的梦想,不过梦想多年后应该在子孙后代身上实现了,实现了却感觉没啥意思了。后来就算他们已在北京皇城根立住脚安了家,也没啥意思了。六舅对有了梦想的那天记忆很准确,民国25年二月初二。

二月二,龙抬头。六舅让爹牵着手出了南场,来到我外婆家大门外,面对气派的门楼子和宏伟的清一色砖头砌成的高院墙,爹说,爹的话都记住了吧?六舅说,记住啦。

六舅是接受现场启蒙教育,人生的目标不远,就在眼跟前。

南场不用说,过去我外婆的村子祭祖,所有人都进一个祠堂。当初老先人用扁担挑了崽娃从山东逃过来,在中条山龙头巴岔湾这个旮旯落脚。可多年后只有我外婆家脱颖而出。而南场一支呢,论精明、勤奋丝毫都不差,可偏偏命运不公,一路奋斗,一路却总差那么半步撵不上小康。

无论如何,六舅一直跟着日子走。

六舅眼看这辈子要到头了,身子仍然健硕,上坡攀崖一点也不在话下。唯一变化的是,几乎贯穿了一生的愿望不知不觉的没有了。每天,他除了准时把驴子送往北场冯保新家,剩下的光景基本就在门前这棵大槐树下和八舅下棋。

如有神助似的,倏忽间,转过来还是他两个老头儿。

尽管总会发生些口角,甚至仇视,可一见面,眼眨巴眨巴,都暂且撂在脑后。可是,并不意味着从此风平浪静和和气气了。

现在,八舅赢了头一盘棋,正托着下巴乐呵,又听见驴子叫。六舅顺口说:“奶奶的,就剩下保新的干儿子喽!”六舅似乎在抱怨总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磨盘村。熟料,六舅说着突然脑子转筋了,要寻事了,盯着八舅道:“像,像头驴哇!”八舅大约想起了曾经和那头草驴激情荡漾的浪漫,脸憋得通红,没吭气重新开始布棋。

六舅来劲了,完全是一种不把八舅羞死誓不罢休的样子,说:“鸡巴,俺那驴,在你眼里是七仙女,还是西施貂蝉?”

八舅脸已扭曲得不成样子。六舅却仍穷追猛打刀刀见红,说:“俺只是弄不懂那多年,在人前你真好意思抬起头?走路下巴还能往上翘了?在大会上,北崖喇叭上人五人六装腔作势讲话?还风风光光隔三差五的在庙堂上出头露脸了?老八,你结果,奶奶的就是个日驴的!”

八舅终于忍无可忍,一下掀翻了棋桌,歪着脖子骂骂咧咧的走了。这次,好像真把六舅当做了恶魔。

“老二鬼,别总说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

六舅瞅着八舅的背影还不松口:“是个驴日的,日驴的!”

八舅又气冲冲地折回来说:“再说一头撞死你!”

六舅说:“嘿,不是门缝里看你,你没胆!驴日的,咋了?”

八舅头还真撞过来了。

可那亮晃晃的脑壳快接近六舅的时候,却迟疑了。

六舅说:“上呀,上来呀!”

八舅说:“别逼,以为俺不敢?”

六舅说:“不敢,不敢!就是小看了你!”

八舅说:“一辈子啦,俺都想弄死你!”

六舅说:“奶奶的,当老子不知道?那会你拿上斧头,要劈了老子!好哇,机会又来了对吧?来!不来才是日驴的!”

面对气势逼人的六舅,八舅突然心怯了,想找个台阶下,东北场那边及时地传来女人清脆的尖叫:“承家哎——”

八舅说:“不值,弄死你不值!临了你老东西还想讹俺一把?给你说,没门!走了,翠仙喊俺呢!”

说起来,翠仙好像命里注定不该做我的八妗子。是有点蹊跷。八舅自那遥远的戌子年的秋天被人称作“丞相”,十年、二十年都没人愿意给他做媒,甚至在他再次风光起来的年代,也没一个女人肯把这辈子托付给他。八舅这辈子等的女人,还是翠仙。1970年代即将走完的时候,已经二十出头的翠仙又出现在磨盘村,然后就嫁给我八舅。让人唏嘘的是没几年,曾经鲜活的,高挑漂亮的翠仙就消失在磨盘村人的记忆里。哪怕经常能听见那纯美的、依然充满少女韵味的呼唤。她生下我表弟冯兴运就卧在炕上起不来了,究竟什么病,西安的大医院也检查不出,大夫也说不清。多年走过,证明患上这种怪病相当于判了死刑了。

在世上过日子,别人家偶尔有点不顺心不如意,也属平常,不离谱;可八舅冯承家的光景因为我八妗子,雪上加霜,变得一塌糊涂。

再一次引起今天这场不愉快的六舅心情很郁闷,很快,他又发现我八舅的背影同样很郁闷。他郁闷着背了手开始绕南场走,结果戳在南场后面的崖头上。

仍是秋玉米。叶子开始泛黄的秋玉米在视野里上下起伏,波浪滔滔的跑向远方。眨眼,伴随远方那玉米叶子的涌动,扑过来一股热辣辣的气息。六舅迫不及待地、贪婪地追逐这种熟悉的,一生都在渴望的气息,不多会,那许多,许多消逝了的日子,甚至激烈的枪声震耳欲聋的炮弹声,同样波浪滔滔的涌过来包裹住六舅。六舅挣扎了几下,抽噎了几下,呜呜大哭起来。哭了哭,他咆哮,老八你野种算个臭狗屎!还有狗日的张孝宽狗日的日本人你们来呀!六舅一辈子走到这会儿,总算疯了。

这会儿,六舅偏偏想起了张孝宽和日本人。

日本人来了,眼看杨子良的手枪队长张孝宽在我外公面前,还有外公的二姨太,也就是我的二外婆面前更加有恃无恐,更加嚣张,多年一直奋斗的南场有了深深的危机感,考虑对策了。很快做出一个结论,没有枪杆子,将来家业真的大了也无用。于是南场我的这位叔外公叹了一阵子气之后说,咱南场必须有个当兵的,拿枪的。身边的女人,也是我的一位外婆说,对,当了兵,有杆枪,他谁还敢这么欺负咱?我的这位外婆似乎又想起早把性命撂在风陵渡的大儿子冯承礼,又说,当兵拿上枪,更怕……娃呀,爹娘可不能再没了你呀!

磨盘村南场老大也就是我的三舅冯承礼,日本人还在娘子关那边的时候,参加了晋南牺盟会组织的自卫队;可结果,当日本人拿下蒲州次日进犯风陵渡与自卫队交火,第一仗三舅冯承礼就把性命弄丢了。

日本人惹不起,打日本人的张孝宽也惹不起。

南场最后还是达成一致,六舅冯承祖去掌握枪杆子。

六舅走出南场,是奔着河对岸潼关的国军去的。这个决策是我叔外公做出的,因为他坚定地认为国军迟早会打过来。

赴潼关是绝对的冒险行动。所以,六舅冯承祖决定路过舜南村的时候,无论如何要进村一趟,和还没过门的媳妇儿甜女会一面。因为直到这会,六舅还没见过我六妗子甜女。

南场六妗子甜女比我六舅大两岁,比我外婆晚走三年,是公元2009年腊月去世的。六妗子说话声音很好听,别看平常不紧不慢的,可抄起农具就像一只豹子。在生产队的丘陵上播种小麦,或者某个旮旯燥热的玉米地里,六妗子想起来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这一辈子呀,咋只结兴进一个果果儿?大表哥冯兴进,是六舅和六妗子结的果果儿。

六舅六妗子也想多子多福儿女成群,可大半个世纪前那天中午在舜南村西的黄土沟里,六妗子让六舅把儿子冯兴进种入自己身体,并顺利地生产之后,许多年肚子再也没惹人注意过。用她那一茬人一句玩笑话是,当年六舅在雪花山小鬼子进攻杨司令那晚,受了惊吓,把一辈子的精气全丢了。受惊无疑是事实,对六舅来说甚至是一次世界末日的经历!可到后来六舅与六妗子过上舒舒服服的太平日子,没再添个一男半女是因为把精气丢在雪花山肯定有些夸张。

彼时,六妗子拎一把镰刀在丘陵之间的小路上走。走着,与肩膀上搭着褡裢的六舅相遇了。已经错身过去,却同时回过头来。就一瞬间,我六舅的喊声惊天动地:甜女——那个秋高气爽的中午,六舅和六妗子在舜南村西的黄土沟里完成了他们的婚礼。

这无疑是属于六舅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就在这天下午,当他在距风陵渡只剩下半里地遇到了一股小鬼子之后,仍在持续回味的爱情味道立马荡然无存。最初,六舅没有识别出是小鬼子,因为,那些小鬼子牵着几匹骡子和几头驴。他觉得不对劲的时候,跑已来不及了。龙头遍地这鼓鼓的黄土疙瘩,忽深忽浅的沟壑,根本弄不清哪是头哪是尾。当六舅觉察到动静,头顶上已经冒出来小鬼子。

这就要说活跃在我们龙头的一支抗日武装了,为首的正是风陵渡的杨子良。彼时,杨子良刚成功地端了小鬼子的匼河据点。时至今日,那场战斗许多老人们想起来还被称作匼河战役。战役结束后,杨子良在匼河村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阅兵仪式。小鬼子当然是寻找杨子良的,没找见就在匼河村发了一阵威风,杀了几个固执地守在家的老人,拉上几条牲口出了村便遇见我六舅。

别看我六舅正是当兵的好年华,可手上的老茧让小鬼子认为他的确是个庄稼人。还有,当驮着小钢炮的骡子和驮着弹药箱子的驴子不肯听话,小鬼子让六舅哟喝着试试,六舅一上手就把骡子驴子搞定,摆平了。

小鬼子要他吆喝骡子和驴,说等消灭了杨子良,骡子驴让他随便挑。

小鬼子与杨子良交上火是次日的黄昏。战斗打响即进入高潮,日军想不到杨子良一直在暗中与自己周旋,并寻机打自己的阻击,还有迫击炮、歪把子机枪。更要命的是战场所有好地形都被杨子良占据了,小鬼子采取强攻的战术换来的是几十具尸体。接下来,小鬼子商量采取什么战术才能拿下杨子良,六舅利用这个机会,悄悄地隐入草丛,溜走了。

5

侍候罢翠仙,八舅出了屋子,看了会几只正在椿树上叽喳的喜鹊,顺手拿了几天前从外面捡回来放在窗台上的一条破皮带,扔了出去。

春天、夏天、再到秋天,喜鹊们天天在视线里飞来飞去的叽喳。八舅发现喜鹊又飞了回来,好像有什么喜事,还必须要告诉给他。椿树的枝头,跳跃着叽喳的叫声。八舅看着,听着,没脾气了。

再耐心等会,他知道正是今天,儿子冯兴运为自个娶了媳妇韩六梅。

冯兴运是骑着没了排气管的,发动跑起来整个龙头都能听见的摩托车把韩六梅驮回家的。八舅左一眼右一眼的瞧韩六梅,问六梅姓什么,冯兴运说不知道。问六梅,六梅说姓韩。八舅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再问六梅是哪的人。六梅说二十八里铺的。八舅听着村名字拗口,再问六梅你是哪个县的。六梅还说是二十八里铺的。八舅又问六梅你是哪个省的,六梅回答还是二十八里铺。继续问六梅年龄,六梅知道,说33了。八舅说,你才33岁?

六梅说:“爹,你看俺还嫌小?”

八舅发现冯兴运要把六梅往屋子里扯,忙道:

“娃,咋弄这么个人做媳妇?”

“爹,你说,她是女人不?”

“爹还不是瞎子。”

“爹,问你她是女人不?”

“当然是女人。”

“这不就对了?”

表弟冯兴运和六梅进了屋子,反手即把们插上。没多大工夫,八舅还戳在椿树下,屋子里山摇地动的折腾开了。

八舅苦笑了一下,出了家,站了站,再走远些,开始巡视这座当年我外公为二姨太母子建造的院子。现在,四周还都是砖墙,不过已很破败了,上边长着稀稀落落的火谷草,火谷草贪婪地蹭着两边别人家的墙,再往上看,是人家的阳台,铝合金封闭的阳台让阳光照着,游动着璀璨的如梦如幻的风景。八舅就想去哪转转,找个人说说话。走了走,没遇上什么人。

是啊,磨盘村除了老十二、老六、冯保新还有那头……驴……

驴……这会没准老六正在骂俺日驴的!

老二,鬼子六哇!

其实,日驴这脏话,已经离开故土的几辈人都骂过,最初只是在背地叨咕,后来不知哪天干脆指着脊梁羞辱。八舅想着,骂出了口,妖人!

早在八舅心目中定了位的妖人都不在了,都住在城市了。

那一茬一茬妖人,大约认为我八舅应该耳背。事实上是忽略了,时至今日,我八舅身子骨与活成精怪的六舅一样好,尤其是耳朵还好使。

八舅漫无目的地走着,当他身子刚顺着崖头的一棵歪脖子老榆树蹲下,看见不远处在玉米地边转悠的我六舅。

“二鬼,鬼子六!”八舅喊罢,吃惊自己怎么就喊了?

六舅的注意力被一只嗡嗡叫的黑屁股蜂老子吸引住,根本没听见八舅在喊他。八舅呢,鬼使神差地重新站起,走过去。

六舅仰着脖子,眼眯缝着把那只黑屁股蜂老子一直送到玉米地。

六舅说:“蜂老子,葫芦豹!老八,知道么,是葫芦豹!”

八舅说:“我又不傻。”

六舅一脸的挑衅,说话口气仍是咄咄逼人。

“转来转去还是咱两个,是不?可俺还要说你个日驴的,要不是你那个驴日的姓张的爹欺负旗杆院,俺爹俺娘也不想啥枪杆子,当然俺也不会那么惨!不过话又说回来,还得给蜂老子葫芦豹磕个头,是咱龙头的蜂老子葫芦豹,它当然要向着咱,不会偏向小鬼子!”

这好几天,六舅一直陷在那久远的历史里出不来。

八舅说:“是哪朝话?先问你,蜂,鸡巴不就是个蜂?喊它老子,疯了?”

六舅说:“蜂老子就是蜂老子,蜂老子救过你六哥的命!”

八舅苦笑道:“是说小鬼子?”六舅说:“对了,你个驴日的,不是小鬼子还会是谁?对了,没有谁,俺只对你六嫂子说过……”说着,六舅话题一转说:“老八,兴运把媳妇接回了吧?”八舅顿了一下,好像终于发现我六舅原来很慈祥很善良,说:“对。”六舅说:“这样好。老八,还记不记得三娘的话?在这世上过日子,是得有个女人。眼下嘛,只要多动动脑筋,别惦记在城里还是乡下,只要脚手勤快些,好光景,不会远!只要有兴运,这世上就有磨盘村!哼,到时候,那帮灯红酒绿天天向上,纸醉金迷腐败堕落的王八蛋不回就别回,整个磨盘村都是咱兴运的!”这多年,六舅还真学了不少不该是他这辈人掌握的新词儿。

六舅几句话却把八舅说哭了。

“驴日的,原来,就这出息?”

六舅说着,走开了。

不大一会,六舅指着远方中条山的一个岔口说:“老八,瞅瞅,就是那!”

八舅跟过来,问:“那是哪?”

六舅说:“小鬼子呀!给你说,俺那会……”

那会,当然很远了。那会,六舅钻入草丛走了好久小鬼子都没发觉。小鬼子追上来首先不是发现人不见了,是驴子不见了。那会小鬼子已重新做了部署,即将攻击杨子良的时候发现骡子还在,就几匹驮弹药的驴子没了。这对一支正在战斗的队伍来说,当然是相当要命的事。

驮弹药的驴子是沿六舅逃跑的路线走掉的。

后来,小鬼子派出的几个兵快追上驴子,驴子们也快接近我六舅,而我六舅呢,同样要接近那个山岔。小鬼子及时地发现了我六舅,立马开枪封锁了山岔。六舅吓趴下之后,驴子却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跑过来不走还亢奋地呜哇呜哇大叫。六舅朝驴子们咆哮,快跑,跑呀!

子弹仍继续在六舅的视野里飞舞,可他很快发现那不只是子弹还有葫芦豹,中条山独有的一种蜂。蜂生来有一个硕大的黑屁股,如果被谁惹怒了能把谁往死里蛰。这会,葫芦豹在小鬼子的枪声中纷纷归巢了。那巢挂在一棵娑罗树的枝头,有一只木桶大。

六舅站起来,高举双手喊,太君,太君。

六舅巧妙地钻了小鬼子停止射击的空当,爬上娑罗树,先用上衣包住蜂巢,再摘下。接着,蜂巢投向了日军。趁小鬼子懵了头,哇哇乱叫,六舅吆喝着驴子走过了山岔。

至此,他不敢再回龙头,在中条山里转,转着,转到后来一天的傍晚时分,才发觉不知不觉走进另一个更大的战场。

对于我们家乡来说,这是当年与日军进行的一场十分惨烈的战事。日军集中驻晋南几乎所有的部队,彻底击垮依中条山雪花山为根据地的杨振邦。战后半个月,顺雪花山飘下来的雾气是红的,汩汩流下来的涧水更是红的。

家乡抗日战争爆发的当年,杨振邦揭竿而起,只有几十个人的时候,就袭击了日军的飞机场。从1938年秋天到1943年秋天,杨振邦在与日军的一次次较量中壮大,鼎盛时期有五六千人马。彼时,日军攻破娘子关,顺利拿下太原然后乘胜南下,一路浩浩荡荡,势如破竹几乎没付什么代价便占领了晋南,可狂妄骄横的侵略者却一直没能渡过黄河进入西安。原因多多,其中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是,中条山有孙蔚如率领的、以大量共产党员为骨干(被蒋介石称为七路半)的西北军和杨振邦顽强的、灵活机动的抵抗。

无疑,还有小打小闹的杨子良等默契的配合。

当时无论怎么躲,哪都是枪声,爆炸声,几头成长在战乱中的驴子反而不惊慌了,跑过来安慰我六舅——至此,六舅一辈子爱上了驴子。六舅蹭着驴脑袋说,奶奶的,六爷到雪花山啦,走,走,就往那走!六舅不知道,一头撞进的地方正好是杨振邦的司令部。

杨振邦部队与日军死缠烂打了一夜一天,已陷入弹尽粮绝境地。

六舅一见杨振邦,就说,报告杨司令!俺是冯承祖,南场的冯承祖!

八舅嗤地笑了一下,说:“杨振邦认识你?你老二鬼是个屁!”

六舅说:“屁?好,俺是个屁;知道么,二爷这个屁可办了大事!要不是那几箱子弹,杨司令打不了阻击,一准让小日本给灭在雪花山,退不到菜园。”

八舅说:“菜园子?”

六舅说:“不是菜园子,是菜园镇,河南的菜园镇,离瓦岗寨不远。给你老八说,俺还跟着杨司令去了一回瓦岗寨。”

六舅目光伸向燥热的秋田里,玉米地边。两只喜鹊叽喳着飞来,又倏尔飞离。

6

表弟冯兴运很快不对劲了,一到白天就无精打采,蔫巴巴地像换了个人,地里熟了的玉米也懒得去操心。倏忽间,各种机器稀里哗啦的来了,然后把旮旮旯旯的玉米收了,卖了。冯兴运呢,还卧在炕上呼呼大睡。八舅觉得必须劝劝韩六梅,可咋张这个口?找个人来帮他劝劝,可又找谁?又对谁怎么说?不过这事要难倒八舅,那不是八舅了。

这天下午晚些时候,八舅决定自己找韩六梅。

面对韩六梅,八舅搬着面孔说:“六梅,你该心疼心疼兴运。”六梅说:“谁的男人谁不心疼呀。”八舅说:“听爹说,这日子长着哩。这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会过完了的。”六梅嗲声嗲气女人味十足,说:“爹,爹哎,这日子多着呢,还能说过完就完吗?嗯,爹你说哪朝哪代哪一档子事?”八舅心一横,戳破了说:“好六梅呀……是你们被窝里的事呀。”六梅灵光一现,明白了,说:“俺管自己也管不住,还管兴运?”后来,八舅戳在原地,不知道六梅又做啥去了,人一会从家里出来,一会又走回去。

八舅跑进屋子,拿了小笤帚拍了拍冯兴运的屁股。

冯兴运嘟哝说:“爹,你积点德,行么?”

结果八舅跑到大路上,想去找我六舅说说话,可走了几步却下意识地站住。原来,视野里出现一匹受惊的驴子!驴子呜哇呜哇叫着飞跑,冯保新死死拽着缰绳……驴、车子、冯保新隐入了沟岔,不见了。再见的时候,只剩下驴子和车子。

继续看,看着,驴子从崖下冒出来。驴子喘了喘气,悠悠地走近八舅;然后,瞅瞅,像见了亲爹似的蹭住八舅。夕阳下,只看这幅人和驴的画面,是祥和的,温馨的。也的确,八舅想起了那头草驴。

八舅也真是不可理喻,我只能说他变态。

还是他陪我六舅去巴岔镇卫生院取脚后根子里面的子弹那天,安顿好我六舅,大夫说还得做些术前准备。于是六舅说,八弟,你干脆……接着是向我八舅交待把驴子牵着去巴岔镇配种站了。当然,八舅去了。不想到了地方,师傅却说下午来吧。结果,八舅牵着草驴在镇子上转。转了转,他吃了碗羊杂碎。那会,人撂下碗刚站起来,草驴咴儿咴儿叫了声,跑开了。

已经是这一天的午后,阳光正美。朗朗的阳光下,八舅让草驴牵着走了。后来发生的事,是草驴勾引我八舅,而并非我八舅一定要干龌龊事。

草驴一直出了巴岔镇,进了巴岔湾。一个皱褶里,草驴停下,嗅了嗅,回眸朝我八舅一笑。没错,是一笑。其实,只要谁有机会发现一头驴眼睛是这么轻轻地眯在一起,首先想到的是笑容,甚至是一个妩媚淫荡的笑容。

接下来我八舅,不是我八舅了。或者说,草驴不是草驴了。怎么说呢,该是一对热恋的情侣了。

这得提起我十二舅冯承书。

那阵子,我外婆重新做起少女时期就拿手的刺绣活,绣前面说过的那幅“江山多娇”。外婆绣着,绿线没了。那个午后,外婆打发我十二舅去巴岔镇买绿线。十二舅走的是近路,走着,走着,勾头往下一看……十二舅再混沌,还是看明白了——无论如何,也该是驴和驴啊!十二舅明白了,也记住了。

那天晚上,我十二舅满村乱转,转着是要说话,说话却把心里想的表述不清。十二舅接连哇啦哇啦喊了几天。

现在,八舅表情是肃穆的,是耐人寻味的。

不大工夫,冯保新从刚才驴子冒出的地方再现了。冯保新灰头土脸,衣服也扯烂了,还黏着许多刺溜。

冯保新气咻咻踹了驴子一脚,说:“这驴日的!”

八舅神色立马不对了,恶狠狠瞅着冯保新。

冯保新失魂落魄地喊了声“娘哎”撒丫子跑了。

说归说,这个秋季注定是我表弟冯兴运走向灿烂未来的转折点。玉米,算上夏季十几亩麦子,以及麦子地套种的一茬西瓜,合计在一起非常可观。还有意外的惊喜,巴岔镇的什么人不知道要干啥,反正是要急着处理机动三轮车,价钱给卖白菜一样的。冯兴运买了小三轮当时就开到风陵渡,改装成一辆小汽车。

接着,冯兴运拉着我八舅,媳妇韩六梅,还有多年没出过门的娘翠仙,满世界的转。过河逛了潼关城,又去临潼参观了兵马俑。

这天,八舅心情极佳,来南场见了我六舅,先笑了笑,说:“嗯,翠仙,好多了。”

六舅说:“好,好!八弟,这光景……早先的不想了,还是从头过起吧!”

偏偏是这天下午,傍晚时分,我表弟冯兴运乐极生悲,把改装的小汽车开进深沟。两个人都死了,车也毁了。

7

一晃,几年过去了。

这年春节,我表哥冯兴进一家子回到磨盘村南场,和我六舅住了较长一段日子。中秋节,他和儿子冯中国又回来了。表哥进家门第一件事,是我六舅命他为东北场我八舅装空调。表哥是个大孝子,只要我六舅说话,从不问原因,说装,立马装,一个电话搞定。表哥这次回来,是计划不走了。六舅明白,这是要侍奉他了,要把他侍奉到磨盘村的陵园——南畔地。

六舅说,放心,你爹一时片刻还去不了。早些回京城,享你的清福吧。

六舅的孙子冯中国生在长在北京,读的也是北京的大学,上班就在著名的中关村,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在老家刚问候了老祖宗,搬来梯子上上下下的检查和调整春节那阵装的若干个摄像头。六舅不管,也不理会。冯中国忙完才说:“爷,以后和我八爷爷不要再吵了,再骂了;和气不好?和谐不好?”六舅说:“噢,和你八爷爷不和谐,你也知道?”冯中国笑道:“爷爷,你上厕所也知道。”

是冬天了。

冬天了,我瘫痪多年的八妗子翠仙差不多是个正常人了。又不大好解释,八妗子的突然变化竟和我十二舅有关。八舅承受了那么大打击,那么一场浩劫之后这几年,首先是十二舅经常来了。说经常来,给人感觉主要是陪我苦难的八妗子。后来不是陪坐,是来拯救我八妗子。一次,八妗子让我十二舅把她的腿挪一挪。于是,我十二舅小拇指上那又长又尖的指甲无意间在我八妗子的脚掌心挠了一下。就这无意的动作,也不知触动了什么穴位,八妗子骤然间跳起来了。接着,她让我十二舅继续挠。结果没几天,十二舅把她挠下了炕,出了屋子,还绕着院子里的椿树走了好几圈。

八妗子重生了。

接下来的日子,八妗子的状况进一步好转,好像还与一只大雁有关。大雁是受了伤的大雁,结果八妗子好像见了亲娘,亲的不得了。八舅把土炕烧得热乎乎的,八妗子呢,几乎整天和大雁厮磨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说话。

受伤的大雁是我十二舅在凤凰嘴发现的,他想弄回家,可没那个本事,只是把情况说给我八舅。于是,已下决心做一件善事的八舅来南场见我六舅。

那天傍晚,八舅是和六舅商量去凤凰嘴把那只受伤的大雁弄回来。

八舅说他白天去了,那雁也不知是让爹妈还是同伴看护着,凶得很,根本近不了身。六舅让八舅又重复一遍,才问:

“老八……看样,你是个善人了?”

“别唠叨啦!给句话,去还是不去?”

“去!”

六舅取来一只马灯,卸掉脏兮兮的灯罩,用抹布擦拭。就这会,电话响了。电话是冯中国打来的。冯中国问:“爷爷这么晚了,想干啥?”六舅说:“噢,干啥?爷没个事啦?”冯中国说:“有多重大的事情,必须晚上办?”六舅呵呵笑道:“以为爷爷不中用了?中国呀,和你爹不是能看见吗?给他们说说,想看扫地雷?还是飞脚?旋子?”

六舅说的几个名堂,都是当年春节闹地故事的时候,喜欢显日能的愣头青们表演的花哨动作。六舅也不全是瞎吹,早先村里闹地故事,也就是红火,一定是主角,一定英武得很。

六舅放下电话,说:“走。”

没抬脚,电话又响了。

“爷爷你脑子真不够使了吗?手边不是电筒吗?我都看见啦!”

“奶奶的,还是俺孙子……”

磨盘村的凤凰嘴,千年万年就是大雁迁徙途中歇息的地方。到地方,得拐几个弯,上下几个坡。这样,六舅和八舅就一边说话,一边拐来拐去,一会上一会下的。

“六哥,其实你不知道,当年解放军打下宝鸡,俺想当兵,你二娘撵过河死活拦住不让去。六哥你说,俺要是去了呢?你说说,真去了呢?”

当年,八舅作为支前民工帮解放军拿下运城,接着又随军过黄河加入了解放大西北的战役。

“去了,没准也就挨了枪子儿。八弟,你抬过担架见过战场没错,可大炮轰轰响枪子呼呼飞的景儿,嗨,嗨……”

“六哥你也是雪花山那一仗。”

“八弟总小瞧那一仗!杨司令把小鬼子,嘿,打得……都打愣了,打傻了;奶奶的,还他奶奶的拍手呢!八弟,没听说过吧?小鬼子还……拍手叫好哇!六哥算长了见识,这辈子经那么一回,也没白活!”

六舅说的是事实。几十年前,驴子们驮的几箱子弹可真是顶了大事。那一阵,小鬼子知道杨振邦没了弹药,正可劲往上冲呢。结果,用六舅话说是——当然把他小鬼子打那个恓惶,没法说。

“哪……杨振邦咋还就跑了?过河跑菜园镇了?”

六舅瞅着满天的星星,笑了。

“说话就到了第二年,小鬼子还想过河,走潼关,上西安吃羊肉泡,去西凉吃拉面,可没后劲了……嗯,八弟,听着没?”八舅道:“六哥,听着呢。”六舅道:“人这辈子呀,能说的多,藏在心里不能说的也多。奶奶的,啥当兵不当兵的……不过,你要是当了兵,凤凰嘴还会搭起土台子吗?你能叫了丞相吗?磨盘村后来那几十年还有没有那么些烂事……算啦,再别瞎想啦,瞎说啦……还是好好活着吧。嗯,咱三娘临走念叨的话还……”

去凤凰嘴的最后一段路,相对年轻的时候来说要难走,可还是走完了。

六舅八舅不再吭声,喘着气往上爬。上边,是凤凰嘴。凤凰嘴,后来生产队时期又叫它“十八亩地”。这么叫,也因为是磨盘村最大的一个地块。迁徙的大雁把休整的地点选在这,很科学,基本不怎么受人类干扰。当然,不包括非常时期。比如搭起土台子那年,就不知道它们在哪歇的脚。

六舅在最能吃又吃不饱的年纪来这里捉过大雁。并且,每一次都没空过手。

刚才,以为六舅要带马灯,忘了电筒是不大对的。马灯除了路上给个光,更是捕获大雁的重要道具。大雁聪明呢,警惕性很高,不会集体睡大觉,时刻都有一个站岗放哨的。

六舅还是崽娃吧,就弄清大雁的秘密了。雁群不是有负责站岗的吗?谁发现自己快进入雁群的视野,迅速用衣服把马灯藏起来。这是欺负和迷惑那站岗的倒霉蛋,手法很简单,再把马灯一晃,又让衣服遮住。哨兵呢,必然要报警。然后,雁群立马就醒来了,睁眼觉得并没啥异常,会继续睡觉。这会,再亮马灯。如此反复若干次,雁群必然产生内讧,首先对哨兵发动攻击,予以惩罚。人期待的就是这个结果。

这天晚上,六舅的道具是更为轻便的电筒,没几个回合,雁群为我八舅创造了机会。八舅趁雁群大乱而浑水摸鱼,如愿地找着那只受伤的大雁。

接下来,我八舅冯承家要做这辈子的第一件善事了。回家后,才发现大雁受伤的位置很要命,在一只翅膀的根子上。八舅已准备了医治外伤的药,敷上,包扎好。

二日一早,雁群出现在磨盘村东北场上空,盘桓,俯冲,高飞再盘桓。雁群一直是嘎哇嘎哇叫着。

结果,我六舅十二舅都来了。

我八舅抱着受伤的雁,和六舅十二舅还有八妗子一起向雁群招手示好。

没多久,雁群似乎发现磨盘村东北场这几个人不但并没啥恶意,而且还要替它们一个成员疗伤,叫声也温柔了许多。

雁群一圈一圈踅摸着,不再俯冲。雁群依依不舍的几乎踅摸了一个早上,终于离开东北场飞上南迁的征程。

有一天,六舅拍着自己左臂,问八舅:“八弟,俺记得,那雁好像伤在这边翅膀?”八舅说:“是,咋啦?”六舅说:“三娘昨夜儿托梦了,说她……这边膀子疼。”八舅愣怔怔的,大约又看见几十年前他站在凤凰嘴土台子上发生的一幕,不再吭气。六舅又说:“三娘还说她回到南场了,又过来陪翠仙了……八弟,那雁,该不是三娘吧?”八舅呢,嘴巴那么张着,一直没说话。

冬天的日子走了走,才知道这个冬天是近年来最冷的冬天。

一天,八舅刚进门,就说:“这天气,听说哪给哪都冻住了。”六舅说:“渤海湾嘛!嗯,八弟别操闲心了。”六舅也没闲着,正在绑笤帚。笤帚材料是高粱穗子。穗子已取了颗子,再用斧子砸一遍,已经很柔软。八舅顺手拾起一把绑好的笤帚,说:“不差。六哥,世上这钱嘛,是挣不完的。”六舅伸出手,说:“来,帮一下六哥。”八舅抓了一把高粱穗子递过去。六舅呢,接过穗子却说:“真以为六哥是想挣钱?结果还不是猪爷爷狗奶奶的谁想拿了,拿了?对了,一会你回去带两把。这活……算了,算了。怎么?下盘棋?”

拾掇拾掇,下棋。

不大工夫,六舅似乎还没进入角色,八舅的车马炮都过了河了。

六舅目光离开棋盘,落在我八舅脸上。

接下来,两个人互相瞅着对方。

八舅说:“六哥,两天了,俺没来,对吧?”六舅点头。八舅说:“六哥你说,俺这辈子是不是完了?就这样了?”六舅说:“怪怪的,这说哪的话?”八舅说:“俺总是想,这帮妖人,妖人都跑了,跑了!如果六哥那天不见常书记……俺肯定不会……直说了吧,我肯定不会是这样,磨盘村更不会变成这个样!”

“哪样?哪样?”六舅说着眼睁大了,嘴巴也张大了,“奶奶的,鸡巴烂事,还在惦记?再说俺也不信,你……搁在心里头不嫌膈应?”八舅说:“膈应!老子膈应几十年啦!”六舅站起来了,说:“老八,看样又要寻事了?看样,咱哥俩一辈子都要说不来?奶奶的,你戳着坐着还是走,随便!”六舅说着,噼里啪啦利索地收拾了棋子棋盘。八舅呢,脸上却不再是寻事的表情,说:“六哥,不生气嘛,生气不好。”六舅转过身来,好像才琢磨起我八舅。

八舅眼微微眨巴了一下,面向六舅身后,说:“嗯,保新来了。”

六舅自然要做出反应,可刚踅摸过身子,八舅头一勾,撞过来了。

对出现这个要命情况,六舅没一点预感。地上有一把斧子,是拿它砸高粱穗子的,可这会好像就是专门放在那的。当然,斧子不会自己跳起来砸我六舅,是我六舅自己的额头借了我八舅的力量,狠狠地砸了上去。

斧子,还是多年前那把斧子。

六舅哼都没哼一下,只是蹬了蹬腿。

八舅长长出了口气,才搬过我六舅的脑瓜瞅了瞅。

八舅迟来的恐慌,是因为电话响了。

八舅愣了愣,终于明白自己忽略了屋子里安装的那些个小眼睛。

电话铃声一直响。铃声很好听,不一会,另一种更好听的声音也融进来了。是那只雁。雁嘎哇嘎哇的叫着跑到南场了。

八舅赶在天气上冻前,为雁治好了伤。然后,我八妗子还为雁做了小裤小袄,甚至还做了鞋子。

这只雁生来就很漂亮,经八妗子一打扮,简直是公主了。

雁公主扑腾了几下翅膀,在院子里走了走,头一伸,穿过了棉门帘。

就这么,也不知过了多久,雁公主才又“嘎哇嘎哇”地叫起来。

8

那天,是没小心,也是那只雁在身后嘎哇嘎哇叫着,撵着,啄着,反正八舅出我六舅家大门时脚绊了一下,扑倒了;结果,等送驴子的冯保新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僵硬。

次年正月,出了“破五”,我陪老母亲来到磨盘村,和回家过节一些人凑在一起念叨了几句,把我十二舅冯承书和我八妗子撮合成了两口子,来到旗杆院过在一起。

如此这般,八妗子往后就是我十二妗子了。

当然,来到旗杆院的不只是八妗子,还有那只雁,雁公主。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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