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江南三大案
陈其弟
“哭庙案”与“奏销案”“通海案”一并称为“清初江南三大案”。而实际上,这三个案子是可以归到一起讲述的。因为有了奏销案,所以才引出了哭庙案,而哭庙案的结果之所以会遭到惨重的杀戮,则是因为有此前发生过的通海案的由头。
重赋逼出来的奏销案
奏销案起因是收缴拖欠的税赋。唐朝以后,江南经济迅猛发展,但同时也成为赋税最重的地区。有康熙四年巡抚韩世琦《请减浮粮疏》为证:
财赋之重,首称江南,而江南之中,惟苏、松为最。臣详按其地,在禹贡本属下下之壤,厥后地窄人稠,小民勤于耕作,渐输上上之赋……考之郡志,宋代之征于苏州者夏税科钱、秋粮科米,约其岁额共计不过三十余万,征于松江者科亦同于苏州,共计岁输不过二十余万。其后,因行公田,赋法杂乱。元初仍宋之旧。至延祐中,增定赋额苏州征至八十余万,松江征至七十余万。至于元末,张士诚窃据姑苏,取民无艺,苏州增至一百万,松江亦于旧额有加。迨故明洪武初克士诚,怒民之附寇,乃取豪族所收佃户租入之私簿,付诸有司令,如其数以定田税,遂一时骤加,有一亩征粮七斗以上者,自此苏州多至三百万石,松江多至一百四十余万石,于是民困勿堪,连岁逋负。……顺治二年以至康熙元年,岁岁压欠,积逋之数,动盈千万……百姓之生于其地者,茕茕皮骨仅存,衣食不谋,惨受追呼敲扑之苦而无安土乐生之心。即今康熙二三两年,臣竭尽心力,多方劝征,虽仅能如额措完,实迫于功令,不得不令民剜肉医疮。论之考成,虽可免过,揆之抚字,负罪殊深。窃恐继此而往,日甚一日,民髓愈枯,民力愈诎,若终欲取盈而不亟图变计,则鸠形鹄面啼饥号寒之遗黎不胥填于沟壑,必流散于四方,伏念我皇上仁覆如天,明见万里……
在韩世琦的疏文中,我们能够了解到,江南的赋税历朝历代都很重,尤其到了清初,苏州的赋税从宋代的“三十余万”猛增到明代的“三百万石”,那是在朱元璋“怒民之附寇”的情形下,增加的惩罚性赋税也包括在内的。可到了清初,统治者一仍前志,导致“岁岁压欠,积逋之数,动盈千万”,百姓“茕茕皮骨仅存,衣食不谋”,难以承受,便出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情形。而“对策”的执行者,便是地方士绅。
元亡明兴,江南地区遭受战乱,士绅损失巨大,再加上太祖朱元璋以严刑峻法管制士绅,士绅阶层作为朝廷和百姓之间的调和剂的作用大大降低。顺治十五年(1658),此时南明的反抗力量已经再难掀起大的波澜,清廷所担心或防范的,不再是士绅的背离或反抗,而是已归降的或所招抚的士绅自成体系、尾大不掉。是年二月,奏销案开始,朝廷要“有意与世家有力者为难”了。
奏销案带出哭庙案
奏销案虽被后世称为江南奏销案,实际上其范围是全国性的。山东、浙江、福建、广东、江西、陕西等六省以及安徽若干县,都办过奏销案。其他各地不过点到即止,并不严厉,奏销案打击的主要目标,只有江南四府一县,其中影响最大的是苏州与松江两府。
顺治十六年(1659),朱国治被任命为江苏巡抚。其人字平寰,辽东抚顺人,隶属汉军正黄旗。江苏是士绅集中之地,也是欠税最重之地,巡抚衙门所在地苏州是重中之重。朱国治秉承朝廷意志,大力催逼钱粮,暴戾程度甚于天灾,故苏州百姓称之为“朱白地”,意即凡朱所到之处,万物灭绝,只留下白茫茫大地一片。清初赋税不仅沉重而且种类繁多,除了必征的赋役之外,还有兑役、里役等。杂派项目更是五花八门,水夫、大树、火药、马草、牛税等都被列入征收项目。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朱国治如此卖力,属下官员自然要更为加码,其中尤其以吴县知县任维初最为突出。顺治十八年(1661)初,任维初出任吴县知县,上任伊始,为了催征钱粮,不惜大施酷刑,不过几日,便有人因欠税款被活活打死,埋下了“官逼民反”的隐患。
哭得来的死罪
顺治十八年2月,顺治帝驾崩。依照礼制,全国上下都要为顺治帝致哀。3月1日,哀诏传至苏州,朱国治等于府衙设置灵堂。连续三天,地方军政要员及郡中缙绅前往哭临。此外,地方政府还在苏州文庙设灵堂,供普通百姓祭悼。
据无名氏《痛史》记载,顺治十八年农历二月初一日,顺治皇帝死亡的哀诏传至苏州,巡抚朱国治按规定率其僚属于次日起在府堂设幕哭临三天。初四日,诸生倪用宾、丁观生等百余人到府堂跪进揭帖,向巡抚朱国治控告吴县县令任维初典守自盗、私粜漕粮千石、酷刑逼税、杖毙乡民等罪行,得到众多市民的响应,纷纷要求驱逐任知县。为息事宁人,朱巡抚摘去了任的大印,“著本府看守土地祠”,但任维初逢人便说:“是朱抚院向我要银子,我才粜粮的。”朱做贼心虚,怕有牵连,就下令逮捕了5名为首的“闹事者”,不再追究任的责任了。次日,本来就不满清廷统治的金圣叹又带领诸生和群众前去文庙祭哭,以示抗议,巡抚便以“惊忧哭灵,意在谋叛”的罪名逮捕了金圣叹等13名抗粮哭庙案的首犯,具疏刑部复准。据说,当时江宁府刚审迄金坛县造反案,因此,不及细审,以为同类,18名诸生被判斩刑,其中8名籍没家产,妻儿充军。抚臣恐怕民心有变,将“案犯”悉数押解南京,本来定于七月十三日未时用刑,结果还提前两个时辰弃市于南京三山街。临刑前,金圣叹大叹:“断头,至痛也;籍家,至惨也!而圣叹以不意得之,大奇!”
金圣叹(1608—1661)原姓张,名采,字若采,后改姓金,名喟,明亡后改名人瑞,圣叹是他的法号和笔名。幼年生活优裕,后父母早逝,家道中落。他能文善诗,因岁试作文怪诞而被黜革,后应科试,改称金人瑞考第一,但绝意仕进,以读书著述为乐。人称“倜傥高奇,俯视一切”。
金圣叹作为一名文学评论家,在我国文学批评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不论是经史子集,还是稗官野史,他都爱评点,他的评论业绩、文艺思想散见于各书的评点中,经他评点的名著有《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合称“六才子书”,其中第一才子书是《庄子》。节评的有《左传》《国语》《国策》等。尽管归庄称他批评的《西厢记》《水浒传》为诲淫诲盗之书,但是有一点是不容否定的,那就是他的点评往往手眼独出,似有神助,文字雅训透脱,精妙绝伦。王应奎《柳南随笔》称:“顾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几于家置一编。”特别是金圣叹将《水浒传》七十回后的情节全部删节,续上他自己写的“梁山泊英雄惊噩梦”,作为全书的结局,颇受读者欢迎。据说,赛珍珠就是因为译了金本《水浒传》而获诺贝尔文学奖,驰名世界文坛。郑振铎对金圣叹评价很高,能言人所不能言、不敢言,“颇有许多可以永传者。”
金圣叹故居历来有二说:一为憩桥巷,清人吴翌凤在《东斋脞语》中说:“金圣叹居憩桥巷”《(昭代丛书》卷二十四)。一为养育巷横巷海红坊(今海红小学),死后葬吴县藏书乡五峰山下博士坞。据说随葬品中有一件金批《三国演义》手稿,抗日战争时期,被修筑军火库的日军发掘盗走。金圣叹墓前原立吴中保墓会吴荫培手书“文学家金人瑞墓”碑,1960年3月17日公布为吴县文物保护单位,现已修复。
哭庙案,实际上是一起清初文人学士领导的反贪官的群众运动。为何震惊全国?主要是因为“腰斩”《水浒》的金圣叹死于“刀斩”。
通海案“助力”哭庙案
所谓“通海案”,是一桩涉及勾结海寇的案子。在明代嘉靖年间,我国东南沿海曾经倭寇盛行,苏州寒山寺边上的铁铃关就是当时苏州府同知、兵备佥事与苏淞兵备道副总兵任环抗倭的遗迹。他虽没有戚继光、俞大猷那么出名,却也值得载入史册。苏州沧浪亭五百名贤祠中有其身影,并有“裹创击贼,开城纳民,怒涛沧海,雷霆不闻”十六字评价。
清初为了防范汉族人民以沿海岛屿为依托进行反抗,杜绝“民夷勾结”,危害清朝统治,厉行海禁,“寸板不许下水”。具体来说当时的海寇便是此时仍然在沿海坚持“反清复明”的郑成功、张煌言。
顺治十六年,郑成功由崇明进长江,与南明兵部侍郎张煌言会师,率军北伐,连克江南数郡,经丹徒、焦山、瓜州,围逼南京城,一时间东南震动。江南各地的明遗民多有响应者,清廷查处这些响应者的案子,便被称为“通海案”。
明室遗民暗中接应,准备恢复明室。金坛县令任体坤谎称金坛士民造反纳降,溧阳抚臣信以为真。七月二十四日,郑成功兵败镇江、瓜州,乘船远去台湾。
后清廷以“通海”论处,下令追查,株连甚广。任体坤与王重、袁大受利用这次机会诬陷蔡默、于厚、周生等十名儒生及其他仇人,共列具了38人的黑名单,又金坛诬告富绅于元凯。尽管江南按察使姚延著秉持“不欲于无事中生事,更不欲以灭门事发于黉宫,恐株连不已”的原则,仅判处知县任体坤一人。但是,此事毕竟给朝廷上下一个不小的惊吓。
恰在其时,金圣叹所犯的“哭庙案”爆发,便被强加上“通海”的罪名,才不得不死。而实际上,金圣叹并无反清复明的作为,他率众“哭庙”,只是为了反对“奏销案”而已。哭庙案中18名诸生之死,完全是由通海案影响波及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