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讲古之十三)长得皇上一见就没了杀心的李藩
李藩当“给事中”,看到送来草拟的诏书有不妥的,就直接在黄纸的诏书上修改或批示。下属说:“您应该另外写在白纸上,附在原件后面。”李藩说:“另外用白纸写的,那是文状,怎么能叫做批敕呢?”(“李藩为给事中,制敕有不可,遂于黄敕后批之。吏曰:“宜别连白纸。”藩曰:“别以白纸,是文状,岂曰批敕耶?”)
——孔平仲《续世说·方正》
点评:李藩批示的事,让我想起“我的前同事”唐老鸭讲的北京市原副市长张百发的轶事。唐老鸭与张交往深厚,他说,当年找张百发办事的人很多,他来之不拒都签字同意,所有人都感谢他,但实际上他的签字是有诀窍的,下面经办的人知道,只有横着写的“同意”才要照着办,竖着写的可办可不办。
一些人把它当成官场笑话,当成当官忽悠人的例子。我倒觉得它恰恰说明“百发大叔”为人敦厚,同时有智慧,当然你要说是“狡猾”也行,反正这种事一向是立场先行。他当着那么大的官,管着那么多的事,该办的找上门,不该办的也找上门,而且很多不该办的还不好直接打回,这也是当官的一种无奈吧。每个人处理这样的事有不同的方式,张百发这样做,算比较圆融的一种。
生活中许多事情并不像老鸦落在雪堆那样黑白分明,一句话就能说清对错,所谓“存在即合理”。像医生收红包,固然不对,但我认识有位医生,给人做手术前要是有人送红包,他却一律笑纳,事后再想办法退还。因为人情练达的他明白,患者家属普遍有不收红包心里不踏实的心理。
扯远了。无论是张百发的做法,还是唐代李藩的故事,说明批示的学问真的不是一般的大。李藩当时的身份为门下省的“给事中”。门下省是朝廷“三省”之一(其余“两省”为“中书省”和“尚书省”),门下省的职责是“封驳奏事”,一是“下情上达”,下面的奏章,要经门下省长官(侍中)审阅后决定哪些上报,哪些退还;二是“上情下达”,审核中书省根据皇帝旨意起草的诏书(圣旨),觉得没问题,重大事项就覆命奏请施行,一般事宜直接签转交尚书省执行。“给事中”就是负责“封驳”事宜的官员。
差点杀了李藩的唐德宗
李藩直接在中书省起草的诏书上批示或修改后退还的做法,吓得同僚大惊失色,提醒他应把意见另外写到白纸上。李藩却“振振有词”,认为另外用白纸写与“批敕”名实不副。打个比方,中书省“制敕”是写作业,门下省“批敕”是改作业,改作业不在作业上改,还叫改作业吗?
道理上李藩自然是对的,但生活并不是总讲道理的。因为除了道理,还有“惯例”:将批示或修改的意见“别联白纸”。这样做原因也简单,就是避免负责起草的中书省的“舍人”们脸上不好看,而且他们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官场里做事,讲的是和气一团,不要得罪人,普遍谨小慎微,有一种不敢僭越的心态。因此微妙的“惯例”常常比刚性的规矩更有约束力。
这种官场的细节,最能体现为官者的性格。李藩真是一个“不解事”者。河东“军分区司令”(节度使)王锷贿赂中书省的人,皇上首肯,下了一道“锷可兼宰相”的密诏,送到李藩处签署,当时已任副相的李藩拿笔将“宰相”两个字涂掉,在旁边写上“不可”,退还皇上。顶头上司权德舆吓得脸都白了:圣旨送你这里,只不过是走一下程序,戏台上死人,你还当真给埋了,“你不同意,也另外写个意见反馈,怎么直接在诏书上涂抹呢?”李藩说:“这事太急,过了今天就没用了。”硬是把王锷的“宰相”给“黄”了。(“藩遽取笔灭'宰相’字,署其左曰:'不可。’还奏之。宰相权德舆失色曰:'有不可,应别为奏,可以笔涂诏邪?’藩曰:'势迫矣,出今日便不可止。’既而事得寢。”)
说到批示“别联白纸”,想起一件真事:某单位一个分管领导签文件都签在正中间,字又写得特别大,每次文件最后送到主要领导处,只能签在页边。这跟“靠边站”差不多,感觉很不好,他又不好直接提醒,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找来一张巴掌大的便笺,写上“如拟”两字粘在文件上。从那以后再送来的文件,分管领导的签字小了好几号,而且留出了中间的空白。
说回李藩。这个人很有意思。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他是身在茅庐,心怀天下,一点也不“散淡”,李藩才真正算是散淡的人。他小时候父亲去世,家里的财物被前来吊唁的亲戚拿走,不仅懒得理会,还趁机散财(“居父丧,家本饶财,姻属来吊,有持去者,未尝问,益务施与,居数年略尽”)。年过四十,还在广陵(扬州)得过且过,老婆小孩埋怨他,每天却自得其乐。(“年四十余,困广陵间,不自振,妻子追咎,藩晏如也。”)。
李藩一不趋炎,二不附势,尤其不喜欢团团伙伙。王绍当宰相时,李藩去见一面就会任用他,却始终不去拜见,要说他与王绍的“价值观”那是相当的一致,都属于公忠体国之辈。他进京后,王仲舒等一班同僚每天吹牛唱曲,饮酒作乐,李藩名声大,硬要拉他一起玩,李藩去了一次,总结了一句话:呆了一整天,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好。(“吾与仲舒辈终日,不晓所与言何也。”)。
性格散淡的人,按理都信奉“难得糊涂”,但李藩却因做事执拗,差点掉了脑袋。他在徐州“军分区司令”(节度使)张建封手下当幕僚时,张建封病重,濠州刺史杜兼前来探病,实则想谋取职位。李藩面斥他快回去守好自己的地盘,不然就跟皇上告他。怀恨在心的杜兼上书诬陷李藩在张建封死时动摇军心,有非分之想。皇上偏听偏信,密令徐泗“军分区司令”杜佑将李藩处死。
人品好真的老天会长眼。杜佑一向钦佩李藩的为人,把诏书压了十天,最后居然拿全家老小性命替他辩诬。皇上根本不信,下令将李藩速速抓来,他要亲自审问。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皇上一见到李藩,眼睛立马亮成了“钛合金”,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长这个样子的人,怎么可能造反呢!”不仅没杀他,还封了他“秘书郎”的职务。(“帝未之信,亟追藩,既入,帝望其状貌,曰:是岂作乱人邪?释之,拜秘书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