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那个秋风沉醉的午后

你一看标题就知道我在套用郁达夫。他写过一篇小说叫《春风沉醉的夜晚》。郁达夫的小说写得不好，他不是写小说的料。我记不住那篇小说里写的什么了，但记住了这个题目。文学史有很多作品是靠题目传世的。说这话我没有丝毫挖苦的意思，靠题目传世的同样可能是伟大的作品，我们可以说出很多作品的标题，但内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一直就一无所知，说它们靠题目传世似乎并没错。

我不知道八月是夏天还是应该算秋天。新历八月按旧历还是七月。八月像一个跨在门槛上的人，可以说他在屋里，也可以说他在屋外。我们在凤凰那几天遇上好天气，当然这指的是没有下雨，太阳像血气方刚的十八后生，猛烈得一塌糊涂。我们躲躲闪闪地走在屋檐下，先后参观了“熊希龄故居”、“沈从文故居”，还有复原重修后变成古城博物馆的“陈家大院”。有一件事很有意思：我在“熊希龄故居”见到毛彥文的照片，蓦然想起这个与著名学者吴宓纠缠半生的“冤家”，就是嫁给这位中华民国第一任民选总理。而距“熊希龄故居”数百米之遥的“陈家大院”，是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所建，陈寅恪是吴宓的知交，两个人的命运都令人唏嘘。很多人知道吴宓就是因为陈寅恪。生活真的像歌里唱的是一张网，搭来搭去就搭到了一块。这些风流人物都被“网”到了凤凰古城，让人不由得感叹造化神奇。

巷

凤凰像出发前预料的那样，游客很多，虽然没达到摩肩继腫的程度，但说“游人如织”并不算夸张。因为实在懊热难耐，我们寻寻觅觅地钻进那些偏僻的巷子，巷子里一些店铺开着门，一些店铺没有开门，开门和没有开门的店铺门口墙壁都斑驳陆离，地面一式的青石板，显得古意森森。我们不知不觉地转到了一座旧宅前，紧闭的大铁门长满黄锈，从锈蚀的孔洞能看到里头的院子荒草丛生，不知道是不是有蛇，从屋子的格局可以想象当初的富贵。我一时脑洞大开，想起《桃花扇》中那段名曲：“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我们后来转进了一条小巷，走进巷子里一间门头挂着“逃往乌托邦”的店铺。我们是被里头的鼓声吸引进去的，有人冲着门口在练习打非洲鼓。说它是店铺，却不卖东西，有张写字的大案台，堆着笔墨纸砚之类，墙上挂着国画和书法作品，但都是些即兴之作。有几个人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后来才知道是从吉首来的一位教授和他的同伴，在和店主商量一个文化项目的事。

窥

一个美女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给我们上茶。老白后来情不自禁地跟大家说，那个女孩长得真漂亮。我们一致表示同意，认为她可以做凤凰的代言人。美女姓彭，“名”副其实有一个“美”字。她的热情让我们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当然更多的是因为屋子里的书卷气和音乐的氛围。得知我们从广西来，湖南的朋友陪着到凤凰休假，特别是听我们说很喜欢凤凰，感觉很好。彭美女显得很高兴，看得出她对凤凰很有主人般的荣誉感。

我们开始吹牛，介绍老白是全国著名诗人。其实也不算吹牛，因为全国各地写诗的人大都知道他。可能有人会说，既然“著名”，为什么我不知道。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不是诗人，或者不是真正的诗人。如今写诗已经成为小众化的时髦，要是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诗人如狗遍地走，反而是不正常的。聊到后来，在沙发上喝茶的那些人起身告辞，店主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他自我介绍姓董，彭美女说他是湘西的作曲家和文化活动策划人，搞原创音乐。

我们互相客套，像遇到知音一样。我对主人说：“久仰久仰！”他说：“幸会幸会！”我觉得这样似乎不够一见如故，最好把它写下来，老白的毛笔字不错，他当即醮墨挥毫。我和董老师分别拿着老白写的“久仰”和“幸会”两幅字，其他人靠在一起照了一张合影，气氛这时候达到了高潮。

我们热烈地聊了一会，请董老师弹奏一曲，他认真调好音响，请彭美女唱歌，自己当仁不让地抱着吉它伴奏。光线从窗外打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看上去像一帧剪影。他们表演完后，我和徐老师怂恿老白上去念诗。感觉有点像打擂台。老白不甘示弱，念了一首《这样的早晨，在凤凰》：

有人在河里打捞漂浮物

有人有石板桥上边走边看

有人骑三轮车按着喇叭拉货疾走

有人戴着墨镜坐在店门口晒太阳

太阳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刚刚升起

照着对岸客栈挂的灯笼

灯笼们都老了

宠辱不惊，慈眉善目，比肩而立

夜间大雨，冲洗过的吊脚楼仍然灰黑

河堤边的树还长在原来的位置

我坐在三楼阳台

望着楼下河边捶衣的老妇人入神

她缓慢又吃力地捶着，一件又一件

洗涤昨日的污渍

这样的早晨，鬼魅刚去，风静，云淡

晨雾初散，市井的喧嚣渐起

很多原来未曾忘记的事，去了远方

老白念诗的时候，我发现董老师和彭美女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显然他们知道遇到了“真神”。

接下来的事我不好说得太琐碎了。反正屋子里一直像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国家元首会晤一样，洋溢着一种亲切友好的气氛。彭美女问我们吃饭没有，可以在这里做饭吃。她说这里本来就是提供文化人士聚会的地方，有时有客人远道而来，就在店里吃家常饭。有一位阿姨专门做饭，不巧今天回家了，她亲自下厨给我们做。

彭美女做饭的时候，我与一位在店里当顾问的孙老师聊凤凰的旅游。董老师和老白、徐老师、吴老师在一边弹琴唱歌，与我们一起来的吴老师难得地亮开歌喉时，声音裂石穿云，一点不亚于大牌明星，大家轰然喝起彩来，惊讶身边“潜伏”着这么一位高人。他们唱了好多歌，念了好多老白的诗。老白自己念诗的时候，董老师给他伴奏。他果然是搞原创音乐的，即兴伴奏与每一首诗都像是天作之合。

迷

彭美女把饭菜端上桌时，我们才发现肚子有点饿了。彭美女说这是她第一次给客人做饭，请多包涵。她弄了四菜一汤：一份红烧肉，一份烧鱼块，一份小白菜，还有一碗鱼汤。不知道怎么就记住了。我平时吃饭是怎么也记不住上过什么菜的，也许是她做得太好吃了，或者说因为它出自美女之手。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我想是在这之前唱歌吟诗的缘故。从哲学的角度，吃饭属于“形而下”，要与“形而上”相结合，像今天这样美食美人同在，精神物质双修，自然会留下深刻印象。吃过饭告辞出门的时候，虽然一滴酒也没有喝，我们都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与孙老师聊天时，他说凤凰的旅游还缺乏文化。我不知道此话从何说起，像一些女人一柜子衣服却抱怨没有衣服穿差不多。凤凰有沈从文、黄永玉的遗泽，还有前头说的“熊希龄故居”、“陈家大院”等等。在这条不知名的巷子，我们听到了纯粹的原创音乐，并通过诗歌、音乐作这样的交流，应该算一趟湘西“文化之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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