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纪行之一)动车向着大理跑
小时候最熟悉的两首歌,一首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另一首就是《火车向着韶山跑》,没有坐过火车的我每次唱起来心驰神往,“想入非非”:
呜,轰隆隆隆隆隆隆
车轮飞,汽笛叫
火车向着韶山跑
穿过峻岭越过河
迎着霞光千万道
……
阳光灿烂照车厢
车厢里面真热闹
藏族爷爷弹起琴
新疆姐姐把舞跳
蒙族叔叔唱起歌
一路歌声一路笑
一路笑
……
火车现在已经无“火”,改叫动车了。从北海至大理的这趟新开通的动车,显然是一条热线,不知道是否拜黄渤、徐峥演的那部《心花怒放》的电影所赐。进车站时我吓了一跳,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拥挤得像投料时的鱼池。正值暑假,加上机关安排公休,出行的人特别多。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但人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外出游玩呢?我写过一篇文章《人是没有翅膀的鸟》,其实人也有翅膀,只不过长在心里,没长在胳肢窝罢了。
虽然到大理坐飞机更快,但我还是喜欢坐动车。速度是与诗意成反比的。古时候诗人都喜欢骑驴,因为一骑上驴背诗就会冒出来。骑驴成为诗人的标志,就像保温杯泡枸杞是油腻中年的标志。李白、杜甫、李贺、贾岛这些诗仙、诗圣、诗鬼、诗奴都以骑驴吟诗出名,杜甫说自己“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唐代还有个叫郑綮的诗人声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的驴子上”,从这个角度说,中国诗歌再也不会出现唐诗那样的盛况,因为驴已经不是交通工具,而是与龙肉相媲美的食材。
风景隔窗还识得 忽然又到插田时
但快慢总是相对的,坐动车比起飞机还是要多一些诗意。坐在动车上,从你居住的城市开出那一刻起,你就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从车窗望出去,你的眼睛由平视变成俯视,楼房变成了楼盘,树木变成了树林,铁道旁的路变成了一条条在田野里蜿蜒的长蛇,平日司空见惯的一切,你好像忽然间不认识了。
田野漠漠,我看到水田里有人插秧。猛然记起已经是八月份了。暑假已经过了一半。以前暑假不叫暑假,叫“农忙假”,学生回家要帮着父母割禾收谷。我发现自己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城镇化如呼啸前行的动车,让人忘记了季节变换,不像以前农事为大,人们都从农作物的播种收藏知道春来夏至、秋临冬近,它们被总结成琅琅上口的农谚,让人没齿难忘:“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天里种荞麦”,“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适时”。
窗外的风景看上去还是从前的模样,山脉、河流、牛羊、村庄,通往村庄的道路,道路上颠儿颠儿跑动的狗……夏秋之交的南方入眼都是滴翠的绿,田里绿色的秧苗、玉米、烟叶,丘陵上绿色的灌木、乔木,山冲里绿色的菜蔬、野草……我想起上大学第一个春节回家,在火车上认识一个同龄的北方同学,我们一见如故,像笼子里的两只八哥一路兴奋地吱吱喳喳,无话不说。我印象最深是他说北方的冬天根本看不到这样的绿色,和一口口的水塘,“你们南方真好,这么多的绿色!我以后要到南方工作。”
生命之树长青,所以绿色就是生命的颜色。我后来冬天到北方,果然是一片灰色的萧索,乌鸦停在落光了叶子的树上,凄凉地叫唤,焦黄的田野空寂无人。但境由心生,即使是绿油油一片,也难免生出悲世之思,商周时的箕子在纣王灭亡之后,从分封的朝鲜回到故郡朝歌,看到宫墙朽坏,室空人去,遍地绿油油的野生麦黍,想起小时候与伙伴玩耍的情形,不禁放声悲歌:
麦子尖尖的麦芒呀,
禾稻一片绿油油,
那个顽皮小子呀,不愿跟我玩。
(麦秀渐渐兮,尔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人坐车上,各种胡思乱想。人生跟一趟列车太过相似,列车飞驰,如时光倥偬,岁月不居,你经过一个一个站点,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如你人生的各种遇合。窗外风景变换,如花开花落,草枯草荣。我看到远处有一头牛,拍了张照片,放大一看,竟是一个人躬着腰在插秧,他头上戴着一顶草笠,身上背着一个篷筚,广告上说“动车改变生活”,但从他身后忽忽而过的动车似乎没有让他有什么改变。
有人说,坐一趟动车穿越南北,你就能懂得中国。以前有份刊物也标榜“在这里能读懂中国”。其实中国远不是那么容易读懂的。坐动车你顶多懂得中国国土辽阔,未必懂得它历史深厚;你懂得南北东西的气候差别,未必懂得风土人情;要懂得中国,你得像掘一口深井才能况味。跑马观花,你能感觉到中国的变化,这的确是在别的国家体会不到的。你不会看到这么多像陨石掉落在田里的杂乱民居,不会看到涨潮一样蔓延的楼群。每个人像孕妇一样感觉到躁动和变化,越来越多的人洗脚离田,“背井离乡”,铁路和公路在延伸,高架塔林立,传统的村落在消失。它们是你眼里的风景,背后有无数的故事。
对我来说,动车更像是一架时光穿梭机,沿途所见,触景生情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远处的村庄,让我想起村里的叔伯婶娘;近处绿油油的红薯地,我油然想到里头是否也藏着小青蛙,我小时候放学后经常钓来喂鸡;野地里甩着尾巴啃草的水牛,跟村里池塘浸水打着响鼻的大牛牯一模一样;一个戴着竹笠的老妇正在地里摘豆角,她是谁家的祖母?那个跟在她旁边的小男孩,不就是小时候的我吗?
铁路旁的裸楼
从广西进入云南,我看到路边的房屋不少都是裸墙,一幢幢或灰黑或褚红,像一个个裸女站在路边,它们并不觉得“丢人现眼”。我不知道这些高大宽阔的楼房,造价少则十几万、几十万,多则上百万,它的主人为什么对外墙这么浮皮潦草,无所用心。他们难道不觉得这样难看吗?
缺乏审美感,不仅在农村,也在城市制造着许多让人哭笑不得的无奈。比如绿意盎然的婆娑路树,有人用绳子拴着刺眼的大红横幅;在以美观为标准采购回来的城市隔离栏杆,挂着“不准翻越”的标语,我觉得这样的标语比翻越栏杆还让人难以接受。有一次在浙江绍兴,本想在鲁迅小时候前往三味书屋的那座石桥拍张照片,但不是被“安全高于一切”的消防安全标语挡着,就是被垃圾桶抢镜,真的想跳河的心都有。建设“美丽中国”,也许首先得补上审美缺失的一课。
我出发前带了一本书,但一页也没看完。车厢里没有人读书,有的聊天,有的睡觉,有的虽然不聊天也不睡觉,却在看手机,或者用“爱疯”看视频……却没有一个人看书。我想要是我捧着一本书,会不会被认为在装蒜,虽然我已经不再年轻,早已过了装蒜的年龄。人老了的一个特点就是随遇而安,任何时候都不愿成为“另类”。我正打算将书装回包里,车厢的广播响了起来:“前面一站是大理,大理位于云南省西部,是第一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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