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随风而去的年俗
有人问我小时候有什么过年风俗,我小时候不知道什么叫“风俗”,知道的时候已经不小了。我印象最深的是过年都要劏鸡杀鸭,不管家里怎么穷,也要弄只鸡或鸭来劏。人们习惯说“年关难过”,其实鸡鸭才叫“年关难过”,大家喜迎新年之际,却是它们伸头纳死之时,万家团圆的大年三十,恰恰是它们的忌日。
有很多事只有在过年时才做。比如大张旗鼓搞扫除。离年三十还有一周,家家户户“烽烟四起”,洒扫庭除,拆洗被褥蚊帐,把家具什物全部清洗一遍,在长竹竿绑上扫把,将屋檐角落的蜘蛛网都扫干净。在小孩眼里,大扫除就是宣布“过年”开始。我还记得大扫除的情形:我和妺妺帮着母亲把条凳、板凳、椅子、桌子,挪得动的橱柜等等都搬到水井旁,从井里舀水又冲又涮,然后摆在空地上晾晒。暖融融的太阳像一层轻纱敷在身上,我们比较着谁的巴掌和手指被水泡得更皱,心里充满成就感。
新年是一定要穿新衣裳的。当家的父母要给老人买布回来“针”新衣裳,以示孝心;要给小孩做新衣裳,买新鞋子,以示疼爱。我们无师自通知道“衣锦不能夜行”的道理,穿了新衣裳就到外头显派,进行自发而毋需训练的“时装表演”。记得有一年春节到外婆家,外婆和姨娘们给我穿上一件新衣裳,我嫌它花花绿绿是女人穿的,像一条掉进沙堆的蚯蚓,扭来滚去,哭闹不休,动静闹得很大,弄得大人既气恼又无奈。直到前些年遇到姨娘,她们还拿这件事笑话我。
过年有很多规矩,比如全家要吃团圆饭。“全家”不是生活在一起的家人,而是已经分了家的兄弟,年三十晚都要聚在一起吃饭,如果没有这样做,村人就认为兄弟不睦。一大家子三代四代同堂,老人满脸慈祥,巍巍然坐在上座,饭来张口,吃菜也不用动手,儿孙们自会夹到碗里,享受着一年到头不多的尊崇待遇。小孩也获得特别优待,越小越得宠,劏的那只鸡的鸡腿一定是给他(她)的,不用开会讨论,哥哥姐姐们要是觉得委屈,大人就觉得不懂事。
吃饭的讲究也特别多。老人入席后后辈们才能坐下,要给老人夹菜盛饭,而且不能先于老人离席。但小孩贪玩,有时三口两口扒完就要出去放鞭炮,离开时要逐个给大人问候“慢慢吃”。如果忘了,当父亲的会觉得丢脸,责令“补办离席手续”,甚至有时已经走到大门外还给唤回来。而那个没被问候到的大人则会宽洪大量,连声说:“小孩不懂事,算了算了!”
新年大头,一元更始,特别讲“意头”,遇上不好的事,预兆着一年都会倒霉,心情就像打仗出征被风吹折了帅旗。特别是大年初一,不好的事不要发生,吃亏的事不能做,也不能说晦气的话,所以如果欠别人的债,借别人的东西,过年前一定要还清,实在还不了,懂事理的债主也不会新年登门讨要,借债和欠债的对此都有“共识”。我认为这是一种好的风俗,不像现在很多人有借不还,欠了债心安理得当老赖。还有新年不宜吃药,不能剪发;初一大清早要开门纳福,不能扫地,扫地会把财神扫走。大人给小孩发压岁钱不能是单数,一般是两角钱,要是给上两块,就有一种骤然成为“财主”的感觉。
但“坏事”总难免会发生,比如出门绊一下门槛,洗碗时失手打碎碗碟,走路踩中粪便,或者遇到女人屙尿——特别声明,这一条“反映了封建社会对广大妇女的歧视”,连打喷嚏也被视为不祥之兆,要念一句“阿弥陀佛”或“大吉利市”求得攘解,就像天主教徒打哈欠时划十字。直到现在我打喷嚏,有时也脱口说出“大吉利市”,虽然我并不迷信。风俗之所以称为“文化”,就是因为它能“化”人,不知不觉融进你的行为习惯,甚至成为下意识的东西。
这种“化”人的风俗,也有“化”出毛病的。按规例,新年熟人见面一定要打招呼,别人给自己打招呼一定要答应。邻村有对疏堂叔侄特别讲“意头”,有一年初一大清早,侄子在路上遇上叔叔,打招呼时不知道是耳背还是开小差,对方默然不应,擦身而过,两人竟因此结下梁子,一辈子彼此没再说过一句话。闹别扭常常是因为言语不合,他们却由于“一声不吭”变成了仇人。
写这样的忆旧文章,容易致人误解。一些人觉得这些旧时风俗得以恢复,才显得有“年味”。其实很多风俗只能扎根于“农耕社会”的沃土,随着时代变迁,科技进步,旧的社会关系、家庭观念等等会自然崩解,代之以新的文化观念和形态。发些“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感慨,怀念一下“男耕女桑不相失”的小农经济秩序,只是给城镇化浪潮中被连根拔起、随波逐流的人们慰藉一下心灵而已。
如题:
“狗跳鸡飞”又一年,
无边旧事寐难眠;
偷瓜斗膝犹前日,
揽镜青丝已白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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