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烂映发 触处生春 ——马茂元《唐诗选》序

【按语】马茂元《唐诗选》选录诗人一百二十六家、诗作近六百首，数量适中，较为全面地反映了唐诗的艺术特征和发展脉络，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唐诗选》，也是最受欢迎的唐诗选本之一。全书有马茂元先生的诗学观一以贯之，所以更具系统性，可作一部唐诗史来读。既是普及读物，又有很高的学术性。此次上海古籍出版社修订再版，重排重校，改正了原书的少量舛误和部分注音错误，收入“粹雅丛编”中。大字疏排，适当留白，与大唐舂容缓雅的气度相副，以期让读者获得最佳的阅读享受。

20世纪60年代的读书界，尤其是大学文科生，鲜有不知道马茂元《唐诗选》者。我还清楚地记得1963年秋，我考入北大中文系，在图书馆捧读这本书时的惊喜。那种流溢于楮墨之间的，常人所未易有的，触处生春的新鲜感觉，是这本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唐诗选》最吸引人的特点。

感觉，对诗歌艺术的敏锐鲜活的独特感觉，是诗人，也是诗歌研究者不可缺少的最可贵的素质，缺乏感觉而来论诗，正用得到王夫之的一个比喻，如钝斧子斫栎木，皮屑纷飞，又何尝动得半分纹理。诗歌的生命本在于诗人对周遭生活及诗歌艺术因素的独特的感觉领会，它绝非单凭任何理论所可条分缕析，唯有敏于感觉者方可以心会心，得其仿佛。由此，我更相信，读任何一种书籍，对理论的关注固然也重要，但第一义的是体味作者鲜活的感觉或感受，从而启发、磨炼自己的独特的感觉能力。因为仅按现成的理论架构来研究撰文，只能似按图索骥，成为调换例证的说明文，只有具备独特的个性化的感觉，方可用理论而不为理论桎梏，从而丰富与发展理论。当然，这些看法，这些已成为我作为一个出版社总编衡文取舍的首要标准的看法，是在后来数十年间逐步形成的，但其萌蘖，却正是在北大图书馆捧读茂元先生的《唐诗选》时。

感觉能力固然得之于先天的禀赋，但也必待后天的学习磨炼，如葛洪所说“质本在我，而成之于彼”。先生于先天与后天两方面，都可称得天独厚。师从过先生的人，无不为他惊人的记忆力与对文本的穿透力所感慨：他能够将一大堆毫无序列关系的电话号码记在脑子里；他所能背诵的诗文，自己谦称“五千，五千吧”，而他的一位资深助手告诉我实际逾万。1982年先生主持我的硕士论文答辩后，我便有幸出入门下，并逐渐成为他的助手之一。当时先生已沉疴在身，然而每每论及一义，即随机应发，旁征博引，真有“口若悬河”、“花烂映发”之感。先生曾自述学诗经历。原来他幼年失怙，从小随祖父桐城派后期大师马通伯先生习文，以记诵为第一层功夫。通伯先生手选前人诗成帙，以为家学，督责课吟，问难应答。在这种长年累月的训练中，先生将天赋的对文本的感觉能力，磨炼得越益敏锐。

“观千剑然后识器。”大量记诵基础上的出色的感觉能力，是先生唐诗研究的个性特征，也是他最为雄厚的“资本”。

记得先生曾谆谆告诫过我：“你要练就这样的本领，看到一首陌生的诗，能马上大体分辨出它的家数传承。这要从立意上求，从气脉上寻，从韵味中辨。这样，诗中的词句典实方能活起来，你也才能看出同样的词句典实，在不同人笔下的不同作用。能如此，才能会通，才能提高识力。”我想这是先生的经验之谈，是他以自己卓异的感觉博览强记所形成的一条诗史研究的独特门径，即：感觉—识力—会通。这一门径在《唐诗选》的初版本中就已有鲜明的体现。

撰成于20世纪50年代末期的《唐诗选》初版本，固然免不了有某些时代的印记。从前言与选目可以看出，出身于旧学世家的先生，当时是真诚地希望从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中吸取新的营养。正是这种真诚，使他在总体上避免了当时普遍存在的机械唯物论倾向。先生从新思想吸取的养分主要是两点：一是批判精神，先生在前言中对历代重要唐诗选本的利弊得失，特别是它们的门户偏见，作了简明而中肯的论析；二是引入了为旧诗学所忽视的对时代背景与时代精神的研究。而难能可贵的是，先生并未随波逐流地以文学作为政治经济的附庸。前言在勾勒了唐诗产生的时代轮廓之后，着重指出：“当然，文学作品不同于历史文献记录；文学艺术的发展，有它自身的特点。”因此先生给自己规定的任务就不仅是选一部“适应今天的要求”的唐诗选，而且是一部“比较真实地反映唐代诗歌面貌，在各方面能概括唐诗最高成就的新选本”。于是《唐诗选》便在这样一种宏阔的视野中展开：诗史的“变革”—“沿与革”，“创与因”，是它一以贯之的红线，这变革一以中国古典诗歌的深厚的历史积淀为源头，以唐代的时代背景为土壤，而对诗篇艺术精髓诗人创作个性的发掘，对前后诗人风格上的异同比较，则成为展演这变革之情状、线索的主要手段。今天当我们回观这部在新中国唐诗研究史中有开辟意义的选本初版本时，也许会感到入选的反映民生疾苦的诗篇比重大了一些。但是当我们看到前言中所强调的唐人对六朝诗歌艺术精神的继承，所细致论述、热情礼赞的初盛中晚唐诗各自的艺术价值与不衰的创新精神时，就不仅会佩服先生在那个时代的艺术勇气，也会感到，对文学研究中机械唯物论、庸俗社会学表现的抗争，实际上已胎息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