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蒲不是蒲公英

微雨中的都江堰,确实能让心胸开阔,心情变得豁达。

一座修建于两千二百多年前的水利工程,不知见证了多少风风雨雨,像这样的小雨早就习以为常;它也迎来过各种各样前来参观、拜水的游客,听他们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今天是老蒲62年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自旅行,所以在心态上特别重视。不到6点,老蒲就收拾完毕,去地铁站等地铁,迫不及待地想要踏上这场意义非凡的旅途。令他没想到的是成都地铁最早的一班也要等半个小时之后才有,他忍不住抱怨,觉得成都这边的地铁工作人员没有北京的勤奋。

老蒲是唐山人,出生于1958年,现在已经从钢铁厂退休。他的儿子属龙,今年32岁,三个多月前刚搬到成都,在此之前一直在北京工作。唐山离北京不远,老蒲每次跟别人提到,就十分确信地说这个距离是480里,240公里,也不知道他从哪得来的数字。老蒲经常去北京看儿子,一来二去,就对北京和北京的地铁变得格外熟悉。

老蒲来成都已经有一个半月了,对于成都这座陌生城市的了解越来越多,但依然算不上熟悉。一来,成都这座城市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可以给每一个初到此地的人保持长时间的新鲜感;二来,老蒲的年纪也大了,接受新事物,更确切地说是接受一座新城市的新事物,对他来说绝非易事。

老蒲之前不会使用移动支付,钱包里总是装几张百元大钞和一些零钱,这是他们这个年龄的人保留下来的习惯,但在来到成都之后他不得不逼自己去适应新的节奏。老蒲也不会用手机地图来导航:刚到儿子在成都租的房子头几天,老蒲在家实在无聊,就自己一个人出去围着小区散步,但差点没有找到回家的路。这时,老蒲才意识到手机导航的重要性,现在他不仅可以利用手机导航找到回家的路,还学会自己用导航规划路线。

对了,老蒲还学会了骑共享单车,这对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已经非常难得。老蒲头几天一个人去了成都大熊猫基地,熊猫是这座城市的名片;他也去了宽窄巷子,这是成都最著名的商业街。老蒲渐渐地适应了在成都的生活,他有着和他的年龄不太相符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望。

这次来都江堰的路线也是老蒲自己规划的,他自己跟着导航的路线去汽车站做了大巴,又自己坐旅游公交到达景区。老蒲心里虽然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兴奋和期待。

都江堰景区对60岁以上的老年人免票,成都地区大部分景点都是如此,这让老蒲觉得很开心,暗自赞同景区对老年人的尊重,也暗自庆幸可以省下不少门票钱。

老蒲觉得自己腿脚不像年轻时那么灵便了,就坐上了景区的观光车。虽然有些走马观花,窗外的风景多是一闪而过,但在都江堰所看到的一切都让老蒲感到短暂的放松,从这些天萦绕在心头眉间的烦心事中暂时抽离。

老蒲登上高耸的秦堰楼,望着眼前的伟大工程,心里只剩下了赞叹。他在游览过程中曾蹭旅游团的导游,听到她说都江堰修建于公元前256年,但他记错了,记成了公元前560年。另外,老蒲对于“公元前”、“公元后”到底是怎么计算的,心里并不是很清楚。但这些都不妨碍老蒲深深地感叹一句“老祖宗真是太伟大了!”

在登上都江堰著名的“夫妻桥”(“安澜索桥”)时,在车上导游讲的那句“如果是情侣一起,请相互握紧对方的手,一起摇摇晃晃到白头;如果是一个人过桥,就左手握住右手,跟着感觉走。”还在老蒲的脑海里回荡,分贝并没有完全降下来。老蒲看着一对对情侣手牵着手,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从桥的这头走到桥的那头,竟然也有些老泪纵横。

他是一个孤独的旅行者,不只是在这次旅途中是,在很长的一段人生旅途中也是如此。孤独是一种很缠人的情绪,它反复无常,它会陪你走上一段路,或者一直跟着你。老蒲也说不清自己属于那种情况。

老蒲是一个人来都江堰的。从2003年开始,他就一直是一个人了。他的妻子在那一年去世了,留下老蒲和他刚进入青春期的儿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老蒲怕儿子受委屈,就一直没有再娶。其实,老蒲是一个长相算得上英俊的男人,年轻的时候更是如此。只不过,当你选择要为自己在意的事情埋单时,就注定了要去承受这个决定背后捆绑着的代价。老蒲对此心知肚明,而且无怨无悔。

十七年过去了,儿子也长大成人,但父子之间似乎始终存在着一些隔阂,两个男人之间的沟通时常缺少温情的元素,因为两个人都把温情隐藏在内心深处,只是做,而不得去表达。

坐着观光车游览了一圈,老蒲有些意兴阑珊。第一次独自旅行,收获了这么多的体验,个中美好已经超出了老蒲的预期。老蒲下了观光车,开始往景区门口走去。但此时才刚刚下午2点,老蒲并不知道回成都住处的路线,也不着急回去,于是漫无目的的走着。

映入眼帘的一尊诸葛亮雕像吸引了老蒲的注意,老蒲虽然没有读过《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但《三国演义》的电视剧却看了很多遍,对诸葛亮十分佩服。他拦住了同样独自旅行,背着一个双肩包的小伙子,请小伙子给自己拍张照片。独自旅行就是有这样的弊端,拍照的时候就不得不麻烦别人帮忙。

我就是被他拦着的那个小伙子,很乐意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很认真地给他拍了很多张照片供他选择。虽然我对自己的拍照技术向来不够自信,但从老蒲看完照片的表情和反应,我猜想老蒲对我拍的照片还是比较满意的。

老蒲穿得很周正,干净的外套里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衣,手里还提着一个半休闲的包,看起来有几分商务范儿。我从与老蒲短暂的几句交谈中推断老蒲是东北人,但经求证后得知他是唐山人。这也是我第二次通过口音,把唐山人错认为东北人,上次是去参加大学舍友的婚礼,新娘是唐山人,我把她唐山的闺蜜错认成了东北人。两地的口音确实有点像,至于是否存在某种渊源,就需要做进一步研究了。

老蒲大概也是不知道去哪,再加上知道我是山东人,硬说我们还是老乡,还要跟着我顺道一起回成都之后一起吃个饭,喝两杯。他说的也没错,在祖国的西南大后方,我们两个北方人的确称得上是老乡,更何况我们山东和河北还是邻居。

老蒲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尤其是在他处于这样一种孤独的境地时,更需要有人陪伴和倾听。而我,作为另一个在西南独自旅行的人,此刻突然想更多地去了解老蒲,听一听他的故事,因为直觉告诉我,老蒲肯定是一个自带故事的人。另外,我听他提到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成都,就想着不如让他跟我一起,毕竟刚好顺路,至于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喝两杯,这也是后话。我带着他,总比他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摸索路线要方便一些。

老蒲对我愿意带着他这件事心存感激,这种感激的程度似乎超出了这件事的本身。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人们习惯了去锦上添花,却往往不愿意去雪中送炭。在你急需的时候,被施以恩惠,一定会对施与者心存更多的感激。我或许在这一刻侥幸成了这样的一个“施与者”,尽管我觉得微不足道。

老蒲去都江堰的时候坐的是大巴,全程1小时30分钟,车票15元,我带他去做城际高铁回去,全程30分钟,车票10元。老蒲对我的这个方案很期待,想感受一下成都的高铁。

在高铁站里,老蒲让我教他怎么用自动售票机购票,可能是我演示操作的速度过快,更主要的是老蒲不懂拼音,不知道怎么搜素目标地。然而,老蒲心态非常好,他说下次再实践一下或许就掌握了。他就是靠着这种好奇心和耐心,学会了使用微信支付,学会了使用手机地图和骑共享单车。人生从什么时候开始学,都不算晚,因为只要开始,就会越来越接近完成;除非这件事情永远都不会完成。

半个小时后,我们抵达了犀浦,俩人决定在“一片天下”地铁站附近找一个吃饭的地方,因为我们都要在这一站换乘,只不过是相反的方向,之后就各自返回自己的家里,回归自己的生活。

这个地点选的其实并不好,地铁站附近吃饭的地方不是很多,而且老蒲想去一家能吃炒菜的饭馆。在小面、米粉店林立的成都,找一家可以吃炒菜点菜的餐馆,竟也成了一件难事,这引发老蒲好一阵抱怨。他大概还没习惯大西南的节奏。

我在地图上搜到一家新疆餐馆,距离我和老蒲1.5公里,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原本是想说服他找最近的一家小面馆吃碗豌杂面就草草了事,然后回家休息。没想到老蒲提议我们骑自行车去这家新疆餐馆。

我们各自开了一辆共享单车,老蒲毕竟上了年纪,骑车的节奏和力量肯定比不上眼前的这个大小伙子。而我,也特意照顾一下老蒲,把速度压得很慢,以至于老蒲多次超车到我前面。是啊,谁会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呢,更何况是在年轻人面前。对了,老蒲多次把我甩在身后,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老蒲会闯红灯,而我不会。

几经波折,左转右拐,我们终于到了这家新疆餐厅。进去之前,老蒲要去买瓶酒,我跟着他一起去了,买了一瓶本地的“二麻”。这种酒有点像北京的牛栏山二锅头,价格不贵,也是52度。我心里有些犯怵,因为我此前一直戒酒,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但是我心里很明白,这个酒我一定是要陪老蒲喝的。对我来说,顶多是喝完之后难受一点,但如果不陪他喝,老蒲心里的郁结就很难疏导出去一些。另外,我也想听一听更多老蒲的故事。

一个年龄比我妈妈年龄还大的唐山人,来到成都,单亲父亲,独自一人旅行。他身上有很多标签,每个标签背后都可能藏着故事。

我以为大部分北方人还是能接受新疆菜的,老蒲对此也没有异议,只不过在成都这座川菜横行的城市,几乎大部分成都人都长着一个很能吃辣的胃,连开在此地的新疆餐馆也都跟着入乡随俗了。而老蒲恰恰不太能吃辣,另外,他的牙口已经不是很好了,太硬的东西也吃不下。我为我的考虑不周跟老蒲表达了歉意,但老蒲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他对手抓饭颇为满意,而且他的重点是借着有人陪自己喝酒,说出一些憋在心里的话。这一点,我也心知肚明。

其实我俩都不善饮酒,俩人也就喝了一瓶。酒过三巡,老蒲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他跟我说自己姓“蒲”,“蒲公英”的“蒲”,当他把“蒲公英”这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重重地使了下劲儿,仿佛自己就是一朵蒲公英。

老蒲眼睛有些模糊,像是突然笼罩了一层雾,然后似乎内心很平淡地谈起了自己的经历。出生于1958年,经历了大饥荒。1976年的时候,从唐山大地震的废墟中爬了出来,他的两位亲人却没能像他这么幸运,和其他24万多人一样躺着了这片不安分的土地里。2003年他失去了挚爱的妻子,之后一个人把儿子抚养成人。他和儿子关系并不融洽,父子之间有很多隔阂。

说到这里,老蒲叹了口气,他的眼睛有点红,我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什么更强烈的东西在发挥作用。我试图安慰老蒲,但却不知怎么开口,只听他继续将心中的情绪倾泻出来,然后把酒填进去。

老蒲说儿子事业心很强,他能理解儿子在外打拼的不易。儿子最近出了一些状况,因为某些原本可以避免的纠纷进了拘留所,还不知道要在里面待多久。老蒲说到这些时,声音明显变低了,我听出了很多的无奈。

我告诉他,他儿子肯定能理解自己的父亲一个人把自己养大有多不容易,也肯定想着好好去爱他,只是不善于表达,因为他也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人,儿子难免有样学样。即便想要有积极的尝试,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我给老蒲建议,儿子现在遇到了难处,他作为父亲,一定不要让他觉得自己在父亲眼里很没用,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失败孩子,是要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始终都是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始终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他、不计回报地去爱他。这也是修复你们父子关系绝佳的机会,毕竟在患难的时候才能看清真情的可贵。

老蒲眼睛里开始闪光,他看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对着我竖起了大拇指。我能读懂老蒲的心情,他此刻遇到了一个能理解他、懂他的人。毕竟,我也是一个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而且是一个儿子。

老蒲其实也有可爱的一面,他非要跟餐馆里一个蒙着头巾的少数民族女士合影,即便那位女士一再坚称自己不是新疆人。我猜测那位女士应该是内陆的回族人,因为长相和汉人比较接近,而且我听到她说四川话。老蒲是在这位女士吃完饭离开餐馆大门的时候追出去的,也许是他的真诚打动了这位女士,她很大方地同意了他的合影请求,并挽着他的胳膊拍了一张照片,整个过程都很自然。合影回来后,老蒲变得很开心,尽管他知道跟自己合影的是一个“假新疆人”。

我希望老蒲能够慢慢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继续开心下去,而且我也有理由这样相信。毕竟,老蒲已经开始学会以年轻人的方式独自旅行了,还录视频跟他在唐山的老伙计们介绍我这个“小朋友”。我想,他在接下来的旅行中应该也会收获更多的“小朋友”、“大朋友”和“老朋友”。

我们在地铁口分别,老蒲主动给了我一个拥抱。这个拥抱里除了感激之外,还有继续更好地生活下去的坚定,有面对生活和亲情的信心。

我知道,老蒲已经不是他口中的蒲公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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