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二首:节目单、在无名小镇上(90年代)
节目单
1
翻开印制的精美的节目单,你看见
一个虚构的夜晚:月亮像霍乱病人的面孔。
他坐在花园的石椅上。失去父亲的悲伤
像劣等酒一样刺激着他的心灵。你看见
他失神的目光凝望着枯萎的菊花。
当伴奏的乐曲响起,他开始在舞台上
来回走动。他看见了你。你和他知道
演员和观众的位置的确定,意味着:混淆。
2
一步,仅仅一步,你便迈过了观众的
界线。你甚至抢夺了主人公的角色。
你站在他的位置上,你开始了一个报仇的
过程。比起他来,你更清楚仇人是谁。
你几乎是狂吼着喊出仇人的名字。你,
挥舞着本属于他的剑,跑到了舞台的
最高处。你指挥着跑龙套的人,要他们
把仇人带到你的面前,你要立即砍下他的头。
3
他容忍了你的行为吗?他显得多么沮丧呀!
他悄悄地退到了舞台的角落里,手,
不停地拉动一角幕布。下面的情节
应该怎么处理?一个更大的场面怎么
与这个场面结合成完整的一幕?他
已经不知道。两个小时的时间,怎么能
在半个小时就打发完呢?还应该有
阴谋、诡计、背叛,还应该有一个人的爱情。
4
于是,时间在人们的眼睛里颤动:云,
像疯狗似的在人们头顶奔走;河水
下降露出光滑的鹅孵石;蝙蝠,
在黄昏时分不停地掠过嗡嗡作响的电线。
于是,你开始陈述一册书中的细节;
一个句子读出时存在的低沉的
卷舌音。它们成为戏剧中的戏剧;
关于死亡,关于死亡后复活的述说。于是,
5
人们看到惊心动魂的一小段:在街道的角落,
拥挤的酒店里,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兵们
满嘴猥亵的话语。他们中的两个争吵
起来了,为了对一个女人的评论。直到
拔刀相向,直到将酒店打得一塌糊涂。
狂乱中,所有的人加入了混战。而且,
有人死亡。这种血腥带来了多大的满足?
观众们全都睁大了眼睛,看得心惊胆颤。
6
而多愁善感的已经在哭泣。而一个丧偶的
女人已昏倒在座位上。时间,仿佛已
滑向了一边。你仿佛已走入另外的生活。
“白日的城市,就让它们像泡沫一样消失吧。
上升,上升。但不是像蒸汽似的上升,
而是像火箭一样带着呼啸和火焰上升。”
你对哭泣的感到满意;对昏倒的
发出诅咒:羼弱的灵魂,你们存在有什么用?
7
那么他呢?他带着黯淡的心情离开了。他
进入了现实僻静的小巷。在昏黄的
灯光下低头行走。风,在他的头顶
像小偷掀动屋顶似的发出响声。他
知道这一次退出就意味着永远退出。人,
怎么能在戏剧中度过一生?道具的酒,
不可能长期模仿酒。当他转而迈进
一家小酒馆,他大喊了一声:小二,拿酒来。
8
哦,你陶醉在舞台上。你就像王子看到了
王位的空出。这时候,你的眼睛里
看到的是比天堂更欢乐的场面:所有
跑龙套的都像你手中的道具。你摆弄
他们,就像摆弄铅笔。桌椅说话?
你让桌椅说出了话。墙和树木能否
走动?你让它们在舞台上像豹子
一样走动。“伟大的舞台是一场斑斓的梦。”
9
但你,你将如何使大幕落下?一个接一个
的高潮,不单掀动了观众心中的狂热浪潮,
而且把你推向了亢奋的中心。眼睛中,
你看到的尽都是刀光剑影。一段段乐曲
构造出一个锦绣的未来。像面包一样
膨胀的欲望,使你的手一伸再伸。你
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他。你成为
僭越者。你已经抓住什么就以为是什么。
1994·11·16
在无名小镇上
生活在别处
——兰波
1
坑洼不平的乡间公路,长途汽车吱嘎作响。
太阳从一侧射进车窗,车厢里,
一半的乘客打着盹,唯一兴致勃勃的
是一位后脑勺长着疮的男孩,
他不停地指着突然见到的景物。
询问身旁的父亲,“那是什么?”
得到的回答漫不经心,“什么?牛。”
这种单调的回答,一直持续到终点车站。
2
鹅卵石一样的小镇。参差不齐的木板房,
贴着褪色楹联的店铺。巷子拐角处,
发黑的木板上摊放着卤过的猪肉,
一群苍蝇在上面盘旋。而卖肉的伙计,
一个头发粘结成几团的年轻人,
模样懒倦的坐在椅子上,眼睛发呆地
望着地面。突然,从高悬在电杆上的
扩音器里。爆发出说相声男人的哈哈笑声。
3
年老色衰的女人,手握行路指南猎奇的
游客,被重新修葺一新的庙宇吸引,
迈进薰香缭绕的大殿。思想里,
他们仿佛正置身在数个世纪以前;
那精心粉饰的功德,点缀历史的版面。
他们说:“我们更尊重这样的时刻。”
于是,贩卖纪念品的小贩们才华
得到发挥;制造和兜售,交易做得热闹非凡。
4
千里之外,同行早已变为电话号码数字,
电流的沙沙声使一切悬在空中。
崇山峻岭,峰巅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一次次闯进实际的生活,挤压你。
人,就像坠入了密封的罐子,
心灵上不断传来低沉的敲打声。
经年累月,当你终于学会忍耐的窍门,
某一天你会说:现实,不过是梦幻的影子。
5
剧院。闷热的夜晚。普罗旺斯的风景
出现在一些人的瞳孔里:一个驼子
带着他的蓝图行走在崎岖山间。
他使自己变成悲剧中的失败者。人们发现:
这一切离流传下来的民谣距离很远。
似乎是这样:风景的美丽不是人的美丽。
因此无论是爱还是仇恨,
都得不到呼应,就如同绝对的一厢情愿。
6
横跨铁路线的拱形天桥,模仿彩虹的形状。
延伸的桥基下,流浪汉找到了
他们遮蔽风雨的栖息地。夜晚时分,
借着远处房内透散出来的灯光,
他们用石灰块在水泥柱上写满污秽的辞语,
这是他们精神上的食品,好像这样
他们就同可见不可及的女人
有了亲昵关系,包括那些神话中的仙女。
7
一杯啤酒从腥红色橱台里递了过来。
转过身去,幽暗的厅堂烟雾弥漫。
有人正在录放机前模仿着歌星表演,
走调的嗓子令听众想到风折断树枝。
把目光落在顶棚上,浮法玻璃映现出
大理石桌面、皮革椅、人倒置的
影像,比杂技团的节目更动人心弦。
它导致亢奋,想象是谁手中牵着暗中的线。
8
宽阔的铅灰色的河面。红油漆涂抹的铁索桥。
混凝土浇筑的堤坝上关于人口控制的
标语字大如牛。在炫目阳光的照耀下,
男人们赤裸着扑进水中,用不规则的姿势
游泳。打闹的声音像鸥鸟一样
在河面上滑过、消散,上游和下游,
深黛色的山峦耸立着,云狸猫般跃动。
目光一落到那里,就如同蜗牛吸附着石头。
9
忠诚的小职员俯身在一叠叠数字的报表里,
大脑像马达飞旋着演算加减乘除。
他始终在心底培养幻想;优异的工作,
能够使荣耀降临,得到去京城的权利。
梦寐中的广场、皇家城楼、大会堂,
黑色轿车在宽阔平坦的大道上无声地驶过,
戏法般消失在深不可测的大门里。
“我多想见一见那些大人物,或者他们的遗骸。”
10
土坯房的教室中央悬挂着彩色地图。
地理教师手握荆竹教鞭,指着
淡绿色的一处,“这里就是我们居住的省份,
它就像脸盆的底部,无数条山脉
包围在四周。”“盆子盆子,山脉山脉。”
学生们用机械的嗓音齐声朗诵。
窗外树枝上几只麻雀被这声音惊吓,
惶然地飞起,穿过操场,消失在灰色空中。
19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