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128——130下部 长篇连载)
花洲文学
在希望的田野上
(128——130下部 长篇连载)
文|张书勇
128
赵夏莲、孙殿秀跳下轿车,一脚高一脚低的赶到事发地点的时候,但见两排水泥预制板高墙的四围人影幢幢,灯光明灭,呻吟声号呼声咒骂声,嘈杂喧阗,震耳欲聋;禾襄市人民医院的三辆救护车也赶到了,泊在两辆起重机的中间,车顶的红灯绿灯交相明灭,更增添了现场的紧张气氛。天开集团的负责人指挥一大群民工,小心翼翼的移开断裂的水泥预制板,将压在下面的五名民工抬运上车,然后三辆救护车便鸣响笛声,沿着刚刚修好路基、尚未铺设水泥的公路风驰电掣般的朝向市区驰去。
通过现场民工七嘴八舌的述说,赵夏莲很快就弄明白了事故的经过:尽管时间已是凌晨三点,然而为了抢赶工期,民工们依旧在按部就班的进行轮换着:第一拨民工刚刚下班吃饭,睡觉歇息,第二拨民工便已进入工地,挑灯夜战。就在一辆起重机刚将三块叠摞一起的水泥预制板吊至半空时候,最下面的一块突然断裂为两截,断裂的预制板转瞬之间便堕落下来,当场砸中正在下面紧张施工的五名民工……
“立即停止施工,全面进行排查,坚决清除一切可能再次诱发事故的危险因素!”赵夏莲在向天开集团负责人下达命令后,便和孙殿秀一道带领民工们率先对事发现场的危险因素进行了排查。
四十分钟后,禾襄市人民医院传来消息:经诊断,五名被水泥预制板砸中的民工中,四人轻伤,一人重伤;赵夏莲接到消息,立即要求同车随行的天开集团员工全力做好陪护工作。又过二十分钟,根据市委书记尹昭河批示,祈光明在李颉的陪同下,带领禾襄市公安、安检、技监等部门的工作人员一齐赶到,连夜在大桥修建指挥部内成立了事故原因调查及善后处理工作领导小组。
担任领导小组组长的祈光明很快便做出了第一号指示:一、在要求医院全力以赴对五名伤者进行救治的基础上,由水源镇、仲景村派出十名镇村干部对伤者家属进行陪伴安慰,并做好各项善后处理工作,确保家属情绪稳定;二、扒淤河跨河大桥修建工程立刻全面停工,开始逐项排查安全隐患,重点调查此次事故发生的详细原因,对于负有重大责任的工程指挥人员一查到底,决不姑息纵容。
事故原因的调查过程并不漫长,黎明来临前夕,由禾襄市技监部门派出的工作人员就得出了结论:断裂的水泥预制板为非符合标准生产部件。结论报至祈光明,祈光明很快便做出了第二号指示:立即对包括水泥预制板在内的所有建材物料进行重点检查。很快便有谣言传出:赵夏莲在工程建材采购过程当中,专断独行,大吃回扣,导致劣质料材流入工地,发生伤人事故。
被排除在领导小组之外的赵夏莲守在工程指挥部门前,一夜未曾合眼。工地上,到处都是默默肃立的民工,他们瞪着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焦灼的等待着受伤民工的音讯,也在不安的期盼着事故原因的勘定。太阳伏在东边地平线上的时候,孙殿秀送来了早饭,然而赵夏莲一口也吃不下去。正在焦虑之际,两名女警走上前来,把赵夏莲带进工程指挥部旁边的一座简易小房内。进了小房,两名女警方才告知赵夏莲,根据事故原因调查及善后处理工作领导小组第三号指示,她目前已被暂时限制人身自由,不得随意走动,不得随意外联,只能安安静静的待在房内等候事故的处理结果。
赵夏莲既没有辩解,也没有抵触。她明白,在事故原因彻底调查清楚以前,作为项目负责人的她需要暂时承担一定的法律责任,因此便平静的坐在了靠墙的一条矮凳上面。“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手机铃声忽然震响,是赵夏雨的来电;赵夏莲刚要摁下接听键,一名女警严厉的喝止了她,并将手机从她的手上收走了。
工地上,事故原因调查及善后处理工作领导小组正在组织公安、安检、技监等部门的工作人员,对包括水泥预制板在内的所有建材物料进行重点检查。经查,扒淤河跨河大桥建设工程的各种建筑料材全部通过公开招标购进,生产厂家均有国家质量认可证书;每种建筑料材不但实用数量、市场价格,甚至就连购买人、监理人都标写得极其清楚。检查完毕,工作人员发现包括水泥预制板在内的所有建材物料均无任何质量问题。祈光明便做出第四号指示:全力追查断裂的水泥预制板来自何处,又经何人之手进入工地。
天色大亮,仲景村的村民们早饭过后陆陆续续来到工地上,或蹲或坐在指挥部的周围,急切的等待着事故的调查处理结果。钱兴茂和钱二狗混在人群当中,一阵窃窃私语之后,鼓动十余名村民涌到指挥部门前,同时拉出几条白色横幅,横幅上斗大的墨字写着:“严查购买劣质建材、造成恶性事故的责任人员”“把在扒淤河跨河大桥建设工程中大搞权钱交易的苍蝇蚊子揪出来”。
中午时分,赵夏莲仍旧未被解除人身自由限制。简易小房外面,钱兴茂、钱二狗等人的行动因未得到任何响应,也在渐渐的失去热情。赵夏莲正在凝神细听外面的动静,门口却传来了麻叶婶苍老的声音。两名女警厉声喝止麻叶婶不让进屋,麻叶婶说道:
“警察同志,我和乡亲们来给夏莲侄女送点儿饭,她已经整整两顿没有水米打牙了。警察同志,夏莲是俺村的闺女,她的为人好坏,我们那是一嘴吃个鞋帮,——底儿在心里啊。你们就让我进去,给夏莲侄女送一顿饭吧!”
“警察同志,你们就让这位大婶进去,给夏莲侄女送顿饭吧!”
赵夏莲听到了瞎子祖爷、麦叶奶,还有许许多多熟悉的村民的声音。他们涌聚在简易小房门口,大声的为麻叶婶求情。听着乡亲们恳切的话语,赵夏莲忍不住心头一热,背过身去,一颗大大的泪珠滚落在了地上。
麻叶婶和乡亲们的恳请最终未被许可,午饭由两名女警捎带了进来;面对竹篮里面热汽腾腾的饭菜,赵夏莲完全无心下咽。天色傍黑时分,两名女警突然推门进来告知赵夏莲说,事故原因调查及善后处理工作领导小组刚刚宣告解散,她已被取消人身自由限制,可以离开简易小房随意行动,同时扒淤河跨河大桥建设工程明天即可继续开工。归还手机之后,两名女警便撤走了。
赵夏莲拖了虚弱的两腿,一摇三晃的沿着那条熟悉的村道朝向村里走去;她的头脑已经有些迟钝,对于自己的突然解放,对于事故原因调查及善后处理工作领导小组的突然解散,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兴茂和钱二狗,还有他们手中的横幅早已不知去向,赵夏莲的身后不远处,唯有瞎子祖爷、麦叶奶、麻叶婶和黑压压的数百名村民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一个个表情严肃,神态凝重,眼睛里面溢满了疼爱、信任和尊崇之情。
赵夏莲走进村部大院,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瞎子祖爷、麦叶奶、麻叶婶和近百名村民就静悄悄的守在院外,仿佛组成一堵人墙卫护着赵夏莲一般。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
赵夏莲的手机忽然震响了铃声,她摸出手机,疲惫不堪的“喂”了一声,话筒里传出的是李颉的声音:“赵夏莲同志吗,请你立即赶来镇里一趟。我在镇党委会议室内等你……”
赵夏莲走出村部大院,招呼瞎子祖爷、麦叶奶、麻叶婶和村民们各自回家吃饭休息,然后搭乘工地上的一辆小型货车,赶到了镇党委会议室。
李颉正坐在灯下读书,一面读书,一面手拿一把梳子梳拢“地方”,使其更好的保护“中央”。见到赵夏莲后,李颉沉吟许久,方才字斟句酌的说道:“我很奇怪祈市长今天的做事风格:没有任何事实依据,便未经事故调查处理工作领导小组商议,突然宣布对你实施人身自由限制;后来由于村民集体围堵指挥部大门,又突然独断的宣布取消你的人身自由限制;再后来更是匆匆的宣布事故调查处理工作领导小组解散,工程可以继续开工……”
“李书记,你的意思……”赵夏莲面带疑惑表情。
“事故调查处理工作领导小组的结论是,这只是一次偶发事故,因此不做深入追究。”李颉沉默片刻,一字一顿的说道,“但我个人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断裂的水泥预制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又是经谁手进入工地的,这个问题还没有弄清楚呢……”
说到这里,李颉忽然停下梳子,坐直身体,转换了话题:“对了,赵夏莲同志,王安平最近表现怎么样啊?”
“……还行吧!”赵夏莲含糊其辞的答道。
李颉合了书本,收起梳子;然后站起身来,往返踱着步子,意味深长的说道:“赵夏莲同志,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不?土地'三权分置’是一项改革,既然是改革,就势必会触犯某些既得利益者的利益,也可能会使某些不法分子趁机寻钻漏洞,所以他们会采取各种办法,或进行拦挡或谋取私利。你从昨天到今天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大概就是出于这两种原因。据我观察,水泥预制板断裂事件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很有可能是你在推进'三权分置’改革的过程当中得罪了某些既得利益者,或者某些私欲膨胀者,他们才会采取这样卑劣的手段对付你。我们现在尚不清楚这里面的水有多深,所以不能贸然采取行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夏莲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李颉忽然又说出了一句令赵夏莲感到莫名其妙的话:“要收网了,某条大鱼这次在劫难逃了!”
走出镇党委大院,赵夏莲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一点儿栽倒在地,——她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到任何食物了,此刻直饿得前心贴着后腔;刚刚打算寻找一家饭馆,殿秀便迎面走了上来,慌乱的说道:
“九姑,你干嘛一直关着手机,害我好找!”
赵夏莲这才想起,手机自两名女警归还后,便一直没有开机;赶紧从衣袋内摸出打开,铃声就响了,一看又是赵夏雨的来电:“姐,你快过来,麦兜出事了!……”
129
整整一个白天,王安平和钱兴胤都没有踏出过禾襄宾馆客房半步,就连早中午三餐都是通过外卖叫进来吃的。
王安平和钱兴胤最初制订的方案,是将有着严重质量问题的水泥预制板混在正常的预制板中运进工地,待这预制板被砌入桥面后再想方设法令其出现问题制造事故,不料却在吊卸过程中直接断裂,造成了四伤一亡的严重后果;除去这点意外,其他时间直至上午结束、下午开始时候,形势的发展都完全是按照预期中的那样进行的。
这已完全不需电话联系打探信息,单从本市那些热衷于报道大小新闻事件的微信公众号发布的海量消息便可一目了然了:
水源镇扒淤河跨河大桥建设工地发生一起重大伤亡事故!
禾襄市副市长祁光明率调查组进驻工地,开始彻查事故原因!
当地村民围堵工地,呼吁揪出事故责任人,矛头直指水源镇某女干部!
……
这些微信公众号发布的消息虽然在内容上大同小异,但在格式上却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文图结合,图多于文,其中钱兴茂和钱二狗带领一众村民手拉横幅的照片便赫然在列。王安平和钱兴胤每隔十多分钟都要将两部手机摆放桌面,然后通过这些文图并茂的消息及时推理掌握事故现场情况的进展态势。
“虽然开始时候出了点意外,但并不影响形势朝着于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通过外卖叫来的午餐到了,钱兴胤手端饭碗,止不住的喜形于色。
王安平伸筷挑起一簇面条送入口中,脸上也前所未有的洋溢着得意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估计赵夏莲很快便会被揪出来当替罪羊的!”
“一旦赵夏莲被揪出来当了替罪羊,不,最好是请她到那不掏钱的班房里住上几天,安平叔,到那时候你就可接手执掌仲景村,我就可放开手脚在工程上大干一番了!”钱兴胤迫不及待的描绘起了预想中的前景。
王安平的脸色倏然间归于平静,语气听来十分淡然:“我老了,哪里还有再接手执掌仲景村的那份雄心?兴胤,只要你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把事业做大做强,那就不枉老叔我这一番苦心,也不枉老叔我这一番冒险了!”
钱兴胤双目盯着王安平的脸色望了许久,方言不由衷的说道:“既然如此,安平叔那我就隔河作揖,——承情不过了!”
午后一点时候,形势开始渐渐的发生逆转;——这逆转的苗头可能上午就已出现,不过王安平和钱兴胤当时被喜人形势冲昏头脑,没有察觉罢了。
最先,禾襄市的一家微信公众号上发布了这样一条消息:扒淤河跨河大桥项目负责人、水源镇副镇长赵夏莲被限制人身自由,现场数百村民静坐围堵调查组为其请愿!
接着,又有几家微信公众号先后发布了标题大同小异的消息:回来吧,群众眼里的好干部赵夏莲!赵夏莲,你是仲景村里的好闺女!……每篇文中都配了大量赵夏莲平日栉风沐雨、奋战工作一线的图片。就连王安平也很感到惊诧意外:这些微信公众号的编辑真是无孔不入,用心良苦,竟连当初赵夏莲回村任职时候召开第一道村组干部会议的图片也都翻了出来!
最后,天色傍黑时候,禾襄市的官方微信公众号《禾襄头条》发布了这样一条消息:我市一在建工地发生意外伤亡,调查组最终确定事故系产品质量原因造成,除对生产制造单位进行经济处罚外,无人受到责任追究!
“功亏一篑,功亏一篑!”王安平跌坐在墙角的沙发内,脸色惨白,口中喃喃说道。钱兴胤则脸上青红不定,想到自己一番苦心算计,又白白花费二十多万元,最后竟连赵夏莲一根毫毛也未伤着,不由咬了咬牙,又咬了咬牙,却只是不知冲向哪里发泄心中怒气。
晚八时许,两人决定离开宾馆房间,王安平回往仲景村,钱兴胤则回往市区自己的住处。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也算好;怕的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如果赵夏莲抓住问题死死不放,公安方面当作案件继续查办,哪怕稍稍寻出半点蛛丝马迹,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临出门前,王安平双目盯视着钱兴胤说道。
钱兴胤既恼羞沮丧,又心慌意乱:“这个你只管放心,祁市长那里会把握分寸的!”
王安平仍旧不大放心:“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再不要电话联系了,据说现在公安的监听技术很厉害的……”
钱兴胤几乎有些不耐烦了:“安平叔你只管把心放回肚里吧。我们的行动方案绝对周密严切,滴水不漏:这件事情的办理分为前后两个环节,两个环节间完全没有半点衔接,所以即便公安方面抓住其中一环,那也无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更追究不到你我身上。——你大胆放心的回家去吧!”
王安平回到仲景村的时候,已是晚间十点。他站在自家的院门下面,把安装在门楼檐前用于院内院外照明的电灯开关三次;不过两分钟,钱兴茂就像只猫儿一般悄无声息的溜了过来。
“没有被人察觉你到我这里来吧,兴茂?”王安平站在黑漆漆的院门檐下,嗓音沙哑的问道。
钱兴茂站在王安平的对面,声音压得很低:“没。安平叔,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不是对你不放心兴茂,”王安平舒了口气,嗓音略略恢复正常,“现在特殊时期,睡觉都得睁只眼睛,说话做事更得多留个心眼哪!”
透过夜的幕帷,钱兴茂努力的揣测着王安平的脸色:“安平叔,事故已经发生了,基本上是按照我们提前商定的方案进行的,可到最后站出来为赵夏莲说话的村人太多了,领导们只好决定不再追究她的责任。估计这也是从民意角度出发考虑的……”
“我都已经知道了!”王安平打断钱兴茂的话道。
钱兴茂不安的绞着双手,用征询的语气说道:“我觉得我和二狗该出去避避风头;至于李大牛和猴跳三几个村人嘛,不过跟车帮办些杂务罢了,什么内情都不知道的……”
王安平转头凝视夜幕许久,方沉吟说道:“这个节骨眼上出门,别人肯定会认为是畏罪潜逃,所以我的意见是以不变应万变,只管安安生生的待在家中,该干嘛干嘛。公安方面没有确凿证据,怎敢随意找到你的门上?”
“安平叔我和二狗都听你的,就老老实实待在家中,权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钱兴茂舒了口气道,说完并不立即走开,夜幕下双目灼灼的盯视着王安平。
王安平知道钱兴茂的意思,清了清嗓子说道:“兴茂你只管放心,那笔款子现在就在我的手里,你若想要,随时便可拿去。——我为什么不直接打你的银行卡上呢?你想,现在这种情势,你的卡上忽然无缘无故的多出来数万元,叫公安知道了会怎么想?顺藤摸瓜查过来了怎么办?那不是自我暴露引火烧身吗?所以我的意见,还是等风头过后再说吧!”钱兴茂道:“安平叔你虑事真是周到。既然这样,那我就走了!”
“兴茂……”王安平望着钱兴茂的背影,忽然低低的叫了一声;钱兴茂应声转身,双目在黑幽幽的夜幕下闪着疑惑之色。
王安平的嗓音有些潮润,似乎满含着感情:“兴茂,老叔走这一步险棋,也是被赵夏莲逼得实在无可奈何了;老叔但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就不会让你和二狗去踩这个雷……”
“安平叔,你平日对我和二狗的关照,我们都记在心里。”钱兴茂也动了感情,“所以即便真的被公安查到,我和二狗也只会自己认账,决不攀咬你的。”说完一闪身隐进了无边无际的暗夜中。
王安平盯着大团大团涌流过来的夜岚,埋头沉思许久方才推闭院门,拴上门栓,慢慢的朝向堂屋走去。
钱兴胤告别王安平,走出禾襄宾馆大门,沿着灯火阑珊的街道朝向住处走去;距离街道南侧的古城广场尚有百米多远,便听到了阵阵铿锵乐声中的悲情吼唱:
朝鲜国里扛过枪,越南国里打过仗,
政府抚恤我不要,我本禾襄好儿郎;
……
和着这悲情吼唱的,是袅袅旋响的“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的乐声。
“王天朋?”钱兴胤登时一怔,“不是已经给过他钱,让他躲藏起来避风头了吗,怎么还在这里露面?”
钱兴胤掉头向南,疑疑惑惑的朝着歌声响起的地方踱去;刚刚走到古城广场入口处,便看到十多位老人推开围挤成圈的人群,大步走到人圈正中的歌唱者面前,怒气冲冲的喝问:“你多大年龄了?”
半明半暗的路灯光下,钱兴胤看到歌唱者亦即王天朋仰脸嘻嘻一笑:“三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对不起各位,鄙人正在营业,请勿打扰!”
一位老人呼的将王天朋面前的破碗踢飞,另一位老人伸手扯下王天朋头上的假发,第三位老人则猛的一推王天朋的后肩,滑板疾速向前冲去;盘坐滑板上面的王天朋差点一个倒栽葱仰翻在地,急忙一个窜跃跳起,站在旁边地上。围观人群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闹了半天,原来不是个残疾人!”
“年纪轻轻,不务正业,冒充退伍军人在这里乞讨,还说什么朝鲜国里扛过枪,越南国里打过仗,纯粹一派胡言!”一名老人伸手指着王天朋的鼻子斥道。
刚刚推过王天朋后肩的老人则指着王天朋的鼻子,厉声喝道:“如此行径严重的败坏了退伍军人的形象,影响了党和政府的声誉,以后再到这里乞讨,我们见一次打一次!”
王天朋望了望十多位老人,又望了望满脸不屑神情的围观人群,“哇”的哭了出声:“你们,你们这是残酷打击迫害文艺工作者……”
钱兴胤黑丧着脸拨开人群,走过去一把拖起王天朋来到近旁的一株大树后面,压低声音喝道:“不是让你躲起来嘛,怎么还在这里乞讨?”
“什么乞啊讨啊的,多难听。我这是开展正常的商务活动好不好?刚才那几个老家伙在商业竞争中斗不过我就对我采取了打击报复好不好?”王天朋望着钱兴胤恼羞成怒的目光,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再说了,我是化过妆整过容的,别人也根本认不出来我啊!”
钱兴胤缓和语气说道:“反正你现在被这些退伍军人盯上,再也不能开展正常的商务活动了,还是赶紧寻个地方躲起来吧!”
“我……我还没吃饭呢!”王天朋双目望着钱兴胤,抬起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指头捻在一起搓了两搓。
“贪得无厌!”钱兴胤厌恶的说道;说完摸出几张百元大钞甩在王天朋的手里,“给你三分钟时间,立马从我的眼前消失!”
王天朋双手举着钞票放在嘴前“啪”的亲了一口:“唉,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啊,当年我代理国际品牌、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
130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窗户玻璃射进病房的时候,麦兜终于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老爸,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在爬山。好高好陡的山啊,我爬了一次,又爬一次,最后总算好不容易的爬上了山顶,累得满头满身的大汗。对了,老爸,昨天晚上护士阿姨给我打针的时候,我只哼哼,没有哭出声音,因为我想起了黄继光、邱少云……怎么样,你的儿子还算勇敢吧?”麦兜醒来,看到守在病床跟前的赵夏莲,立刻眨了眨眼睛,调皮的说道。
赵夏莲泪流满面,伸开双臂紧紧的拥住麦兜:“麦兜,我的孩子,你非常勇敢,非常非常的勇敢。麦兜,我的孩子,从现在开始,直到你病好出院,妈妈一定二十四小时陪护着你,半步也不会离开你……”
前天夜半,赵夏莲带着孙殿秀匆匆忙忙的离家赶往工地,赵伯冉和麦兜因在梦中,并不知道情况。早晨起床,赵伯冉依旧像往日那样悠哉悠哉的去往厨房做饭,麦兜则穿着睡衣坐在堂屋卧室的床上看电视;赵伯冉正在忙碌之际,隐约听得麦兜喊叫一声,急忙奔进堂屋看时,但见麦兜仰面躺倒床上,小脸煞白,牙关咬紧,手脚一阵一阵的猛抽猛搐。“小儿晕厥!”赵伯冉“唰”的惊出一身冷汗,心脏咚咚狂跳着几乎就要迸出胸膛,他抖抖索索的伸出右手,拇指指甲死死的掐住麦兜鼻下的人中穴位,同时伸长脖颈朝着窗外大声呼叫道:“夏莲,夏雨,青荷,你们快来……”
赵夏莲并无回应,倒是赵夏雨、青荷闻声抢步奔来。赵夏雨一见麦兜情状也是吓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青荷还算镇静,一边伸手去摸麦兜脑门,一边连声催促赵夏雨道:“打120,快打120!”
在赵夏雨出门拨打120的期间,麦兜的脸色越来越白,牙关越咬越紧,手脚抽搐的幅度则越来越弱;赵伯冉正在惶急忙乱之际,青荷已拽过一条薄被裹住麦兜,紧接着连同被子一道将麦兜抱起冲向院外,同时朝向刚刚打完电话返奔回来的赵夏雨叫道:“开车,快去开车,争取在半道上截住120救护车……”
赵夏雨在前驾车,青荷和赵伯冉在后轮流抱着麦兜,风驰电掣一般的朝向水源镇驶去;路上麦兜微微睁开眼睛,极其虚弱的叫了一声:“爷爷,姨姨……”便又喷鼻如火、满面潮红的昏迷了过去。赶到水源镇卫生院后,医生略作处理便建议直送市人民医院;三人又立即驱车出镇,径朝禾襄市区方向疾驰。青荷一边紧抱麦兜一边电话联系,终于在半道上截住了由市人民医院赶来的120救护车;此时的麦兜已经鼻息微弱,通体烫热如炭……
经市人民医院儿科专家医生诊断,麦兜因近日乍受寒热,引发肺部感染,导致持续高烧和呼吸不畅。赵夏雨和青荷办完住院手续,又亲眼看着药液一滴滴的输入麦兜体内,麦兜的体温呼吸渐渐趋于正常后,这才拨打了赵夏莲的手机,结果第一次是拒接,第二次、第三次竟是关机。赵伯冉便吩咐不再联系赵夏莲,只管抓紧时间诊治。直到麦兜的病情完全稳定以后,赵夏雨和青荷方才给殿秀打去电话,请他帮忙寻找赵夏莲。
赵夏莲昨夜匆匆赶进病房的时候,麦兜已经沉入梦乡,赵夏雨、青荷和赵伯冉正或坐或蹲的守在病床两侧,三人俱各满脸疲惫之色,而一滴一滴的药液则顺着导管,慢慢的输进了麦兜幼小而虚弱的体内。“麦兜,我的孩子……”赵夏莲看到躺在病床上被雪白床褥掩盖得只剩一张小脸的麦兜,喊叫一声扑了过去,眼泪便止不住的滚滚淌落下来……
八点时分,两名值班护士走进病房对住院患者挨个进行例行检查;其中一名护士告诉在病床前坐守整整一夜的赵夏莲,说麦兜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期,——前天夜里刚刚送进医院急诊室的时候,高烧四十一度,人都昏迷不醒了呢。听到如此危险情状,赵夏莲想想更是后怕,再次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麦兜一觉醒来,便直嚷嚷肚饿。赵夏莲道:“我去买些住院需用物品,顺便到医院食堂打饭!”说完起身迈步跨出病房,沿着廊道刚刚走出丈余来远,青荷就从后面快步追了上来,俯在她的耳边悄声说道:“姐,要不要电话通知钱兴胤一下?”
“不要!”赵夏莲想都未想便斩钉截铁的答道。
青荷嗫嚅着说道:“夏雨也说不让,可我刚才实在忍不住,就拨打了钱兴胤的电话!……”
“你……”赵夏莲略停了停,尽力放缓语气,“既然已经通知了,那就算了!”
青荷鼻头一皱,冲赵夏莲做个鬼脸,又“哼”了一声,然后笑道:“姐,你还是去往病房歇着吧,我替你跑腿受劳,也算是将功赎罪!”说完转身快步而去。
青荷买了住院需用物品,又到医院食堂打来饭菜,和赵夏雨一道慢慢的喂着麦兜。
赵夏莲靠窗站着,赵伯冉则坐在麦兜病床的床头。麦兜喝了大约半碗稀粥,便嚷嚷着没了胃口,赵夏雨和青荷正在温言相劝时候,钱兴胤忽然气喘吁吁的快步奔来,闯进病房。赵夏莲看见钱兴胤,顿时眼睛冒出火星,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然而却又碍着父亲、赵夏雨和青荷的面,不好发作,只得强压怒气,转过身去仰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钱兴胤一进门就火烧火燎的问:“麦兜呢,……麦兜怎么样啦?”
赵夏雨冷笑一声,大踏步的走到门口,双臂抱胸,肩膀斜倚门框,仿佛堵着出口随时防备钱兴胤逃跑的样子;青荷正在折叠一面床单,两手张着床单的两角,下巴夹着床单的一角,眼睛朝向靠窗病床上的麦兜眨了两眨。
钱兴胤急步走到病床前,蹲下身去,伸手握住麦兜露在被褥外面的小臂,然后仰头环顾一周,但觉目光所到之处不是怒容就是冷面,自感做贼心虚,小声问道:“麦兜,麦兜,你感觉怎么样了?”
平日一贯快言快语的麦兜没有答话,只是转过头去,两个眼眶里慢慢的涌满了清泪。
赵伯冉一直蹲在病房墙角默默的抽着竹管旱烟,此刻把烟锅放在鞋底上磕磕,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兴胤面前,黑青着脸说道:“这是谁,我看看这是谁呢?啊,原来是钱大老总大驾光临啦……”
“爹……”钱兴胤站起身来,尴尬的叫道。
赵伯冉看也不看钱兴胤,只管冷冷说道:“财迷心窍了是吧?掉进钱眼了是吧?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磨推鬼了是吧?整天家也不回,儿子也不管,我都怀疑你还是不是以前的那个钱兴胤了。——我告诉你,这次麦兜要不是夏雨青荷帮忙,要不是送院及时,只怕你现在哭都哭不出来哩!”
在赵伯冉跟前,钱兴胤永远不敢撒野,永远不敢油腔滑调;此时,面对赵伯冉的数落,他只能垂手弯腰,赔笑说道:“爹,看你说的,我这不是平日忙嘛……”
赵伯冉黑丧着脸,转过身去:“你和夏莲离婚的事以为我不知道?这夫都不夫、妻也不妻了,还有脸叫我作爹?”
钱兴胤霎时脸色煞白,浑身筛糠似的微微发起抖来。
赵夏莲也是身体微微一震,委屈的泪水瞬间淌得满脸满颊,她默不作声的走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想,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看来自己和钱兴胤离婚的事情,爹最终还是知道了。爹虽然知道了,但爹却始终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只是心里默默的忍受着痛苦。爹,女儿对不起你了……
病房里面,一直默不作声的赵夏雨待赵夏莲走出门去,这才冲着钱兴胤点了点头,又龇牙咧嘴的嘿嘿一笑,然后把两手抱在一起,将十个指关节捏得咯咯叭叭作响。钱兴胤见状吓得打个哆嗦,赶紧低着头走到病床跟前,端起饭碗去给麦兜喂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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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