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克艳 | 春风入我怀
春风入我怀
文|孙克艳
今年的春天,到底是来得晚了些,使得北方的苦寒也更漫长了,听着众人的抱怨,柳色却在心里企盼:希望今年的春天,晚点到来吧。
柳色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穿针引线,她的女红很好,但,这却是她第一次为男性做衣裳。
八岁那年,因为弟弟重病,本就清苦的家庭雪上加霜,为了得到弟弟的救命钱,父母含泪把她卖了,辗转进了醉春楼,开始学习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这些本不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的风雅,只不过是为了日后抬高她的身价。
弟弟到底还是走了,可是她却回不去了。对于这些,柳色自然有怨言,却没有恨。
柳色最中意绿色,终年都穿着绿色:浅绿,嫩绿,深绿……似于只有穿着绿色,每日在铜镜里看自己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有点活气。也因此得了这名字。
柳色手中的衣裳,是做给张生的,一个被她救下的书生。
那日,柳色刚好从恩客家中返回,天空飘雪,行人疏朗。柳色自从进了轿子,就一直撩着帘子看着外面的一切:行色匆匆的路人,和萧肃的风景。
当时张生就晕倒在街边,无人问津,柳色一直看着他,直到轿子过去了。
“停轿。”柳色到底是不忍了:这样的天气,他只有死路一条。
把张生带回去之后,就安置在了自己的屋子里,一日一夜不休不眠地照顾着。直到第三日,张生才醒了,醒了就对柳色拜了三拜。柳色坐着,稳稳地受了礼。
张生检查行囊,果然发现本就屈指可数的银两不翼而飞,顿时面目死灰,忧心如焚。
柳色见了,摘下腕上的镯子和头上的金簪,交与张生,让他当了。
张生迟疑着,到底接了过来,并要再次拜谢,让柳色一把拉住了,淡淡地说:“不过身外之物,不值得公子如此。”
一旁的红杏见了,嘟着嘴说:“姑娘这番是要做个'苏三’,抑或是'杜十娘’了?”
柳色便笑了:“苏三命好,十娘刚烈,这样的奇女子,一般人可做不得,也做不了。”
张生听了,面色也是变了又变,半倾方说:“小姐如天恩情,小生今生定得衔环结草相报。”
当了首饰,张生就在醉春楼附近住下了,每日备考之余,总能偷得空,站在对面的街边,静待柳色。
起初,他就站在大街上,向着柳色房间的方向怔怔地望着,全然不顾路人眼色,直站得浑身被寒风浇透,四肢麻木了这才离去。要不是那日柳色打开窗户透气,她哪里会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他的心意。
柳色知道,那是他唯一的方法,他借以表情达意的方法。她看到了,含笑向他看去。自看到他的第一眼,自他知道她的身份起,他的眼睛都像泉水一般清澈,恬静。他看她的时候,和他看任何一个人都是一样的。这对柳色来说,已经足够了。
但是现在,即便隔着一条街,即便隔得那么远,她却看出他看她的眼神里,恬静清澈依旧,却多了别的内容,是为深情和灼热。这样的眼神,柳色见得多了。
“你可是动心了?”妈妈倚在门框上,含笑说。
“我们这样的人,哪还有心?”柳色掩了窗户,说。
“我和你一赌:那书生若真心待你,你若动心,就将前阵子得的金凤步摇给我;倘若那书生无心,抑或是你不曾动心,我就将你的卖身契减上一成。”妈妈看着柳色说。
这日,张生又站在那里,向那扇掩着的窗户望去。
红杏小跑到张生面前,告知他说,柳色得了异症,怕是不行了。张生听了,慌忙跑进醉春楼,直奔进柳色的房间,撩开床帘,便看到柳色面目红肿,遍布红点,全无之前的姿色;且沉睡不醒,如同死尸。
张生看了,顿时心急如焚,坐立不安,拉着柳色的手,热泪连涌:“你若能好,我便是死上一回,也愿意。”
红杏说:“郎中说了,若让姑娘好了,便也不难,只要一味药引子,那便是一个至纯至阳至情之人的热血。”
“这有何难?”张生听了,眉头微舒,瞧见桌子上的水果刀和水碗,便起身过去,挽起袖子,拿着刀子向自己的手腕划去。
柳色喝了用张生的血作药引的汤药,不过两日,果然好了。不但姿容恢复了从前,面目中也有了光彩,粉嫩中透着鲜活的红润,神色也似比先前活泛了些。
便是这日起,柳色便以身子不适为由,不再接客。每日坐在窗前,穿针引线的,为张生赶制衣裳。
红杏上了楼,轻声说:“姑娘,妈妈又发话了,说你仍是不接客,她就不依了。”
柳色回了头,淡然一笑,说:“你打开我的体己,拿出两件值钱的,交给妈妈吧。告诉她说:只等到开了春,他赴京赶考了,我便开张接客。这期间,不要想着逼我。不然,我便毁了这张脸。”
红杏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取了首饰,说:“姑娘这是何苦来?哪年赴京赶考的举子不是多如年毛?哪年的穷书生里没有几个落魄的?若是都如姑娘这般,咱们还要活吗?再者,你便如今待他恩重如山,他日他金榜题名,他的心里眼里,可会有咱们?不过是妈妈打趣你,你倒认真了。”
柳色挥挥手,示意红杏下楼。红杏便叹着气下去了。
新衣做成,穿在张生身上,相当得体。
次日,张生便收拾了行囊,对着柳色的房间,拜了几拜。柳色站在窗前,含笑看着他。四目交着,脉脉含情,无一言半语,胜似千言万语。
看着远去的张生,柳色知道:春天到底是来了。
妈妈看着柳色的后背,说:“如此这番,你可是如意了?”
柳色仍不回头,说:“如意了。”
“值当吗?你莫非还惦记着他会回报于你,给你赎身?”妈妈又问。
“他该当如何,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无忧。”柳色说。
妈妈笑而不语,点了点头。
红杏随着妈妈出去了,迟疑着到底发问了:“妈妈这是何意?当初为何要与姑娘打赌?”
妈妈戳了下红杏的脑袋:“你哪里会知晓我的心思?我是想着,柳色这些年淡漠得像潭死水,心里从没有过一个人,这样下去,哪里撑得住?她若是有福气,遇到个真心人,平步青云了再为她赎了身,也是妈妈的福报;若是试过了,果真遇不到这么一个人,她也就死心了。”
“这样说来,万一那张生负了姑娘,妈妈岂不是多事了?”红杏恼了。
妈妈又戳了下红杏的脑袋:“就算一腔子真心让人负了,也好过一潭死水发了臭。我的好意,你家姑娘懂得。”
数月后,张生果然中了,柳色心中自是欢喜。
再数月,张生做了官,并娶了当朝宰相之女作妻。但他并没忘本,命人拿了银票交于妈妈,为柳色赎身。送银票的仆从说:张大人已在京郊为她置了处宅子,从此便可无忧了。
妈妈数着银票,笑着看向柳色:“你这个小东西,眼光倒是真够毒辣了。老娘在这里守了几十年,也没看着几个有情有义的种,竟让你给落着了。”
柳色便笑,暗想:这些年的体己,也够自己为自己赎身了。此番离了这里,就下江南吧,那里的春天来得早些。只是不知道,那里的春风,能不能吹进自己的心里边?
至于张生,他能让人拿银票过来,对于自己就算是天大的恩典了。至于其他,不是她们这些烟花女子,能够奢望的。她从不对人寄予奢望,便从没觉得人心不古。那不过数月的热忱情义,已足够温暖她的余生了。
看着窗外鼓起米粒大芽包的柳条,柳色自言自语道:十里春色入我怀,只留一缕盈袖中。漫漫人生难以煎熬,只有自己暖着自己,才能走得下去,还能笑得出来。
柳色拿出自己的体己,为红杏赎了身,两人以姐妹相称,乘船下了江南。这时候,正是十里桂花香。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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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孙克艳,女,80后,笔名花木颜、花无颜等,著有长篇小说《爱情有脚》、《梦里江南》、《昔我往矣》、《黑白照》等,另有文字散见于刊物、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