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勇 | 邓州风物志之 梦里依稀农民泪(10——11)(连载小说)

邓州风物志之

梦里依稀农民泪(10-----11)

 文|张书勇

10

土地分包到户,解决了千百年来一直困扰着中国农民的肚皮问题,然而对于普通家庭而言,一年辛苦下来的收获,刨除劳力投资,刨除上缴款额,刨除集资摊派,农民手中所剩寥寥,依然几处无钱吃盐状态,“从鸡屁股里掏钱”的拮据境况迟迟未能改变,接下来风起云涌的打工潮才真正解决了这一问题。

对于邓州这样的内陆平原小城来说,信息闭塞交通不便,改革开放最初的一两年间,绝大多数的农民满足于温饱现状,宁可抱残守缺,不愿开拓进取,宁可随波逐流,不愿独树一帜,尽管也有少数的人不甘穷困命运,欲乘政策东风,希望在广阔天地里能有一番作为,然而却是想发展畜牧养殖没有技术,想从事生意买卖没有本钱,想创办作坊企业不懂管理,因此只能久久处于“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局面,外面世界云水翻腾,风雷激荡,闹得天摇地动,这里却自风平浪静,独成一统,宛若死水微澜。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第一批打工者走出了邓州农村,奔赴的目的地主要是长三角和珠三角,尤以广州、上海、深圳等地为甚。这些地方产业发达,工厂林立,需要大量的脑力特别是体力劳动者,在当年的传说中,说是某地某村专门组装电子产品,家家自成一体,独立作战:父亲任董事长,母亲任总经理,儿子儿媳闺女女婿则为员工,一家人吃完饭后摘下门板腾开饭桌就工作了起来,——这就为农村劳动力富余的邓州乃至中原提供了充足的就业机会,也为劳动力大批量、密集型的南下提供了可能。

想招工吗?没有关系!想参军吗?没有门路!就是退而求其次,想当个村部通信员、村校民办教师也竟处处碰壁,因为虽然那些村组干部不是你的三孙子,但是你也不是他们的二大爷呀!人在倒霉的时候,往往放屁都能砸着脚后跟的,喝口凉水都能塞住牙缝的,走个夜路都能撞见鬼的,盐放罐里都能生出蛆的,自以为高中毕业有学历有知识,自以为广阔农村大有作为,求爷告奶,东拼西借,好不容易办起了一家养殖场,风风火火想要赚大钱,然而一场禽流感下来,公鸡母鸡肉鸡蛋鸡老鸡幼鸡中青年鸡全都统统去见马克思了,恁酿,说好的鸡生蛋蛋生鸡生生不息循环发展呢,说好的挣钱还债发家致富勇当时代弄潮儿呢?现在不但陷于无钱养老、无钱就医、无钱娶妻的家庭困局,就是天天堵在门前的债主都能让你头皮发麻啊,就是做梦都在想着能够另辟一条挣钱的蹊径啊……

肿么办,肿么办呢?听说邻县有人出门打工发了大财,回来盖了新房娶了新妇,小日子过得那个甜甜蜜蜜风风火火啊!要不也出去试试?不成不成,出门三里便是外乡人哪,穷家难离故土难舍啊;可是不出门呢,难道就天天被债主们乱蜂蜇头般的堵在家里吗?难道就这样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刨挖一辈子黄土吗?——树挪死人挪活,老天无绝人之路,要不就赌一把吧,老子也是二十来岁门板多高的汉子呢,老子每天都裤裆里装着价值四百万元的蛋蛋东奔西跑呢,说不定一出门就能被天上掉下的金元宝给砸中呢,说不定一出门就能被哪个大老板貌美如花的小闺女给看上呢……

就这样,第一批走出邓州农村的打工者诞生了。

第一批走出邓州农村的打工者大多年纪较轻,有思想有文化也有朝气,敢想敢干敢打敢拼,他们虽然初中或者高中毕业,但却招工没关系当兵没门路就是村部和村校的大门也对他们紧紧关闭,做生意没本钱办企业没资金想贷款又无抵押且被潜规则死死钳制;他们或是从亲戚朋友那里得到消息或是在报纸电视上看到新闻,得知南方多家企业因发展需要大量招工,他们既为生计所迫急于摆脱家庭困境,又不愿重复祖祖辈辈“活着面朝黄土背朝天、死后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农民生活,渴望能够改变命运渴望能够发家致富。现在政策来了,机遇来了,他们当然就要有所行动。当然,他们也经过了反复的思想斗争,也经过了反复的思虑踌躇,然而最终还是抱着出门碰一碰运气的想法,怀揣圈里的猪崽、仓中的粮食卖掉后换来的一叠薄薄的钞票作川资,告别亲人,告别村庄,告别热热的故土,先是步行到达最近的集镇,在集镇上改乘公共汽车到达县城,再在县城改乘客运列车南向而下,期间不停的倒车换车,不停的上车下车,挤得满身臭汗,累得精疲力尽,历经几天几夜的拥挤颠簸,历经几天几夜的提心吊胆,方才终于到达目的地;刚刚放下行李,还没有来得及喘上口气,就由人介绍着进了工厂,开始了别样一种的打工生涯。

唉,身为城里人,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官二代”和“富二代”们,当你们在福窝里滚在蜜罐里爬的时候,当你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既不为温饱所忧也不为冷暖所患的时候,当你们因为受了小小一点的委屈而呼天抢地而咒天骂地而叫嚷命运不公的时候,你们可能想象过在那人肉叠压拥挤得犹如沙丁鱼罐头、空气沉闷污浊得几乎快要令人窒息的火车厢内,你们的同龄人,甚至年龄要比你们小得多的那些初次出门的农民兄弟,是怎样艰难的度过穷厄困顿的几天几夜的吗?——为了保住口袋中仅有的几张钞票不被扒手窃走,他们就是在夜间最为瞌睡的时候也不敢稍稍合上眼睛;为了占住屁股下面巴掌大小的一块坐地,他们就是在膀胱被尿意胀得生疼的时候也不敢轻易起身去往厕所;由于天气太过炎热,他们体内的水分已经通过毛孔涌流蒸发殆尽,裸露的腿腕、胳臂甚至嘴唇处都泛着盐碱的白色;由于囊中太过羞涩,他们对于列车餐室内琳琅满目的花样繁多的饭菜连看也不敢看上一眼,饿了就啃随身携带着的干粮,那干粮可真干而且硬呀,干硬得牙齿努力咀嚼很久也未能嚼碎,最后只好一伸脖子将其连同唾液囫囵吞枣的咽下肚去;他们把破了一角又用细麻绳胡乱扎住的蛇皮口袋紧紧抱在怀中,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人顺手牵羊拎走,其实那口袋里装的不过只是几件城里人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的换洗衣裳而已;他们睁大眼睛警惕而恐惧的打量着面前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并在心里默默的做出着判别,而每有陌生目光射来,他们禁不住的便要浑身一凛,禁不住的便要退缩,使劲的向后退缩……

这些打工者们在进入工厂的最初时期,除了吃饭睡觉时间之外,每天都要做工十到十二个小时,而每小时却只有不足一元钱的报酬,周末和节假日呢,那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补助和加班费呢,那是连听都没听说过的;除此之外,还要经常受到带班工头的责罚斥骂,受到当地无赖的侮弄欺诈。尽管如此,他们仍然万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就业机会,因为在老家农村的时候,他们最为艳羡的就是那些踩着铃声按时上班、踩着铃声按时下班的工人啊,因为在老家农村的时候,小麦每斤卖价不过四角多钱,一年累死累活下来每亩地的收入也不过二百来元啊。他们工作勤恳态度认真,既不叫苦也不叫累,即使生了病也是能挨就挨能抗就抗,决不肯耽搁一晌半天的做工时间;他们谨遵父母“出门三里便是外乡人”的叮嘱,凡事紧睁眼慢开口,进厂少说话多干活,逢人便伏低伏小笑脸相待,挨了斥骂受了委屈也从不辩解申诉,更不会想到报复;他们在给家人的信中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说好不说坏,而一旦家中有了大事小事,则又忙着寄钱忙着慰问……

第一批走出邓州农村的打工者,凭着邓州人特有的吃苦耐劳、坚毅坚韧的秉性,凭着邓州人朴直善良、勤劳聪慧的灵性,慢慢的在南方站稳了脚跟。

11

尽管许多喜欢拿老眼光看待新问题的农民,对于这些“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南下打工者们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理由自然是背井离乡出外打工,还不是在家里混不下去了?既然在家里都混不下去了,还算得什么有本事有能耐的人?然而眼看着人家手里有了活钱,翻修了房屋又添置了家具,爷娘弟妹一个个打扮得光头净面,眼看着原本家里穷得叮当作响几乎就要打定了光棍的,现在却竟媒婆络绎登门语笑相向,眼看着原本订过了亲女方别别扭扭不甚情愿的,现在却竟热热乎乎隔三差五的黏了上来,——好一番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光明景象啊!慢慢的,他们的心动了起来,不由得想:要是也让自己的孩子出去……

结果便是春节刚过,这些农民们就求亲告友,牵绳拉线,踅踅磨磨的站在了那些返乡度假的打工者家的檐下,目的嘛,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在出门时候把自己家的孩子带上,找到活路挣到大钱也在村里乡里风光风光。他们双手笼袖,脖颈前倾,鼻头流着清涕,脸上带着谄笑(完全忘记当初心里是如何蔑视埋渍人家的了),心里准备了一大套的说辞。这说辞既有文的也有武的,既有顺长的也有横梁的,那文的顺长的是:嘿嘿,是亲三分为是不?有光大家沾是不?你捞到肉吃了也带挈着亲戚朋友们喝点汤是不?你看,这个这个,我是你七大姑的八大姨的三叔叔的二妗母的娘家表哥的老同学……那武的横梁的则是:哎我说二狗子,你这个弟弟呢今年十九岁,该到挣钱说媳妇的年龄了,这就跟定你了,你呢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啥,你问老子是谁?说这话就该打嘴了,咱可是八竿子打不着……哦,不,咱可是八竿子打不断的实数亲戚呢,你奶奶的表奶奶问我奶奶的表奶奶叫表表表奶奶,你说咱是啥亲戚?你说你又该问老子叫啥?心里嘀咕:其实这辈分不但你搞不清,老子也搞不清哩!……

不管是文的顺长的还是武的横梁的,他们最终差不多都能心想事成,差不多都能让自己的孩子跟了出去,这倒不完全是亲戚朋友关系起了作用,也不完全是那些打工者们在外的关系有多广面子有多大门路有多野,一个最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南方的产业方兴未艾,南方的厂家多如春笋,南方的劳力缺口很大,南方的招聘遍地开花。那些返乡度假的打工者心想:喵来个咪滴,一头猪娃是养,一群猪娃也是养,带一个人是带,带一群人也是带,反正既为厂家找到了劳力来源,又在乡亲们面前倍有面子,这种一石二鸟顺水推舟的事情,傻子二百五才会说NONONO呢!

当然,次年的春节,以及次年的次年、次年的次年的次年……的春节,那些新去南方的打工者们返乡之后,又会介绍带挈更多的亲戚朋友去往南方,这时候的南方在内陆农村人的眼中,那是天天都在刮着幸运风飘着金钱雨的,这时候的南方对于劳动力的需求,那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亲戚带亲戚,朋友引朋友,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单枪匹马独立闯荡的、婚姻不成结伴私奔的、学业不良离家出走的、为生二胎躲避计生政策的、偷盗抢劫逃避法律制裁的,既鱼龙混杂,又泥沙俱下,每个人都怀揣着淘金发财之梦匆匆而行,南下的队伍便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越滚越多,最终席卷邓州,席卷中原,席卷全国,于是浩浩荡荡的打工大军便形成了。这就是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开始的“打工潮”。

需要说明的是,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深入深化,也随着社会行业分工的细致细化,这时候邓州农民外出打工的足迹已不仅仅限于南方的几个城市,而是波及全国各地,甚至就连偏远的西藏、云南、新疆、内蒙古也有了邓州农民的身影,有的农民还走出国门,朝着东南亚及阿拉伯地区进军,并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创造出了邓州护士、邓州司机、邓州保安、邓州校油泵等多个劳务品牌。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之后,在邓州农村,打工已成为席卷一切裹挟一切的风气,再加上大学开始实行收费制,且毕业后国家不再包管分配,上大学就是往水坑砸钱,毕业的同时便等于失业,造原子弹的并不比卖茶鸡蛋的收入更高,硕士博士的社会地位远不及钻政策空子搞经营做买卖的文盲流氓暴发户,知识的骤然贬值和就业门槛的骤然抬高,使得原本农村人人眼羡的大中专毕业生身价倍低,一贯信奉实用主义的农民们谁也不再把子女考学当做唯一出路,有的甚至还对子女上学产生了抵制情绪:看看浪费那么多钱,毕业了还不是得自己找工作?与其在学校里花冤枉钱浪费时间,还不如早些打工挣钱,早些成家立业!

正是在这种不左即右思想的支配下,不少农家孩子开始纷纷退学,走上了外出打工的道路:有的孩子正在田里干活,忽然被父母叫回家中,原来有亲戚从外地回来,说是某某城市工厂招人,于是打盆水洗去脚上的泥巴,换上件像样衣裳,就跟着人离开了家;也有的孩子正在课堂上学习,忽然被父母叫了回家:学那么多知识干吗,会写自己的名字,出门认得个男女免得进错厕所就够了!也不管孩子愿不愿意,就推出门外跟人去往城市打工。同时那些四五十岁的农民也开始不安分了,也纷纷要出门去了,当然他们不会发出“世界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矫情宣言,说的尽都是大实话:咱年龄大是大了,可给人家当个小工看个大门不是也行吗?给人家出个垃圾淘个厕所不是也行吗?挣钱不挣钱,落个肚子圆,好歹也能给家里省下二两草料钱呀。——实在不行了再回家来修理地球,路费搭进去也就搭进去了,权当出门逛逛世界嘛。结果便是从十六七岁到四五十岁的男人女人蜂拥而出,携家带口,北上北京天津黑龙江,南下上海广州海南岛,一个村里不说十室九空,起码也要走个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口。

在这场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打工潮中,绝大多数的人虽未赚到大钱,但也不至沦落到流浪街头的地步,他们的收入相对于城里人来说较低,相对于在老家农村的时候又较高,用一句流行的话说就是“饿不死也撑不着”;他们在行动上既无法融入城市,又藕断丝连的牵系着农村,在情感上既痛恨城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又厌憎农村风刮雨淋、黑水汗流的辛苦劳作,成为在城市和农村之间彷徨游弋的“边缘人”;于他们而言,打工不过是一种谋生途径,不过是一种人生情态,不过使他们手头有了两个活钱、不再为子女上学父母养老病患就医煎熬,不过使他们在吃饱穿暖之余,勉勉强强在老家盖起一进还算“豪华”的房院而已。极少数的人或因为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的本性,迷失在了城市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炫目迷神的歌舞厅内,竟妄图铤而走险一劳永逸,妄图一夜暴富平步登天,结果走上犯罪道路并最终锒铛入狱,成为高速旋转的城市生活的牺牲品;或因为被现代文明成果的机械伤害,成了残废甚至丢了性命,那成了残废的几经奔波几经周折,终于拿得一叠薄薄的伤残补助回到家乡,因为失去劳动能力而日日孤坐村头树下,曾经的城市生活从此成为梦幻成为烟云,仅只偶尔投影在沧桑的波心;那丢了性命的家人匆匆赶去,自然又是一番声泪一番争论,最终怀揣着一点可怜的赔偿金,肩背着一个廉价的骨灰盒回到老家,将骨灰盒装了棺材葬于村外荒草萋萋的田间,拢起一个小小的坟头,虽然上工下工的路上都能看见,但却从此绝口不再提起“打工”二字……当然也有极少数的幸运者凭着吃苦耐劳、坚毅坚韧的秉性,凭着朴直善良、聪慧伶俐的人格,历经磋磨,百炼成钢,不但站稳了脚步,而且创出了事业,挣到了大钱,或成为财雄一方的富豪,或成为领军行业的精英。——时也运也命也,各人秉性人格相异,能力机遇不一,命运自然也就天差地别了。(未完待续)

图|网络

--End--

作者简介:  张书勇,男,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成电影并拍摄完毕,中篇小说《兰秀的女人生涯》亦被改编电影,将于近期投拍。

Jan. 03

2018

《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为张书勇新近创作的一部全面解析邓州风土民情、风物特产的长篇叙事散文,是了解邓州、追忆邓州的最佳文选,其上部30万字已经全面完工出版,定价为60元,欢迎订购。联系微信:zhangshuyong72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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