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荣丽 | 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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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娘

文|袁荣丽

题记:

母爱其实很简单,能看到儿子的笑脸就满足了。

十岁那年,我在二姐家住,照看外甥女小记。他们那里地多,半晌村里几乎找不到年轻力壮的,只有几个老婆婆喜欢往二姐院门口的大碾盘上凑,碾盘边上有一棵一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槐树。夏天枝繁叶茂,投下一大片荫凉,遮盖了碾盘和大半个路面。这条路是村里的一条要道,坐在那儿能看到牵牛拉耙的庄稼人走向村外的田野。

碾盘上经常坐着几个女人,手里拿着针线活,嘴也没闲着;村南街北的逸闻趣事,时令季节的种瓜点豆,家长里短的婆媳矛盾,婚丧嫁娶的礼尚往来。比村里的广播里听到的还精彩。谁都喜欢往这里凑。收工时歇歇脚,磕磕牙,享受的不只是清凉,还有浓浓的乡情。

刚到二姐家的下午,我抱着哭闹不止的小记在院里转悠。一个矮个子婆婆,低着头用脚蹭着地面慢慢走过来,径直来到我面前。小记看到她立即止住了哭声,挂着泪珠的脸笑成一朵花,向着婆婆把小手伸过去,胳膊上下扑闪,很快活的样子。

婆婆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看不清颜色手帕。一层层展开,是几根油炸果棒。她的手在大襟前擦了擦,拿出一根要塞到小记嘴里。我嫌弃,要用手去挡,婆婆开口了。

''不碍事,你是小记的姨吧。孩子跟我熟,就叫她吃点,酥甜的。’’

她又絮絮叨叨;''我是后院你大娘,你没来之前,我常来看护小记。你姐忙,庄稼都忙不过来。’’

我仔细打量着婆婆,七十多岁,看上去身体还算硬朗,灰白头发,方形脸,很白,像脱了水的白萝卜,脸上皱纹纵横交错。松垮下垂的脸颊上有两个下垂的眼袋,上眼皮也往下垂。眼睛只成一条缝,通红通红的,她正用粗短的手指在蘸眼睛,那眼一直没睁开过。

她伸手想抱抱小记,感觉到我没有让她抱孩子的意思,就拘束地站立着。她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隔一会儿就把眼蘸几下。

''眼看不见了,啥都看不见了,眼睫毛倒了下来,扎刺着疼······唉,活受罪。’’她小声嘀咕着。边说边往外走。她穿一身青色衣裤,大襟布衫后背上补了一块  不规则的灰色补丁。针脚很大,历历在目。

婆婆又脚蹭着地面出了院门。

第二天,婆婆又过来了,见我忙着洗衣服,小记又睡觉了。只在我身后立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出了院门,背影很落寞。

我问起二姐,说是后院堂兄军生的舅母。瞎娘一辈子不会生育,军生哥三岁时过继给她,老了想有个依靠,军生哥在舅家一直住到娶了秀莲嫂才回来。瞎娘跟来了。瞎娘二十多岁守寡,娘俩相依为命,现在过成一大家子人。

正是麦收得季节,我哄着小记看着院里晒着的麦子,盯着那群贪吃的母鸡,它们能从低低的院墙飞进来刨吃麦子。不能跑出去玩,很无聊。忽然想起已有些时日没见瞎娘来过。

一日,我正弯腰用簸箕往蛇皮袋里装晒干的麦子。瞎娘悄悄来到我身旁,一声不响地撑着袋口。我快速地把一堆麦子装完了,擦了擦脸上的汗,给瞎娘一个感激的笑。她一脸木然,只摸摸索索从大襟里拿出一包东西,依旧用那看不清颜色的手帕包着,一层层展开,是两个鲜亮红润的大桃子。

''给你和小记吃,我买的。’’

我看到她手上有几个伤口,还有两处结着血痂,我推让,娘,你留着吃吧。瞎娘很激动,连忙塞到我怀里;''我还能干活,还能挣钱,别嫌弃娘,我都高兴,高兴。’’

瞎娘背转身,习惯性又擦着眼睛往外走。这次我看到他擦的是流下的眼泪。

晚上,我问二姐,瞎娘还当家哩,手里不缺钱花。

''当啥家,一年到头军生哥没给过他一分钱。’’

''那她还给我和小记买桃吃。’’

''是她拾麦穗拾黄豆,每年都拾。用手搓搓收拾干净卖给收粮食的,挣点钱自己花。还要买药治眼,药贵买不起,只能买点眼药水。一分钱都舍不得乱花。往往早上出门。一拾就是一天。麦天拾麦穗,秋天拾黄豆,拾棉花。晌午不吃饭,秀莲嫂连块馍也不让她拿,只带点水喝。唉,还总给小记买个糖啊果啊啥的······’’

我舌尖回味着桃子的香甜,心里却是酸酸的。

一天下午,有人给我捎信说,二姐要我送根绳子刹麦车,我抱起小记走进热闹的麦田。

许多拉麦的车子都装成了小山包,正蜗牛似的向地外的大路上爬,男女老少都在忙;捆麦个,装麦车,挥舞着镰刀割麦子,每个人都干得热火朝天。

大部分麦子已经收割完,只有零星的几小块还在闪着金光,天空万里无云,辽阔高远.橘红色的太阳已经挂在树梢。庄稼人勤快,连孩子们也在割过的麦地里捡拾麦穗。已经空旷的麦田里,很多麻雀在上下翻飞着,它们也在麦田里觅食。

在麦地头,我忽然看见瞎娘一条腿跪在地上,一条腿半蹲着,两只手摊开摸索着。那粗糙的手指在直硬硬的麦茬上缓缓移动,她两只手扇形摸了一遍后,没摸到麦穗,又前移一点继续摸着······瞎娘的脸扬着,通红通红的眼成了烂桃子,无助和木然在她干瘦的脸上隐现。我看得真切,一个削尖的麦茬顶端在她手滑过之后留下一点血迹,那抹红在我眼前一点点放大,耀疼了我的双眼。而瞎娘全然不顾,依旧前移着,摸索着,终于在两个麦茬的间隙里碰到个麦穗,她欣喜地拿起装在身后的蛇皮袋里。那袋子已有半截高了,她前移一寸就把袋子往前拽一下。

我怔怔地看着,眼里有热泪在涌动。瞎娘感到有人在旁边,顿了一下;''是小记吧?’’

''娘,您的眼是不是全看不见了?''

'' 唉,半个月啦,早晨还通点亮,看不见了。眼药水也不起作用,没用了······’’

我俯下身子把周围的几个麦穗装到她的蛇皮袋里。

附近捆麦的张伯说,你瞎娘吃苦啊,谁家的麦车装满后,揉掉许多麦头,总喊她去拾,晚上收工再捎她一段路。老了,可怜。

渐渐熟悉了左邻右舍,我总是把小记放在碾盘上听婆婆们讲些张家长李家短。她们说瞎娘年轻时勤快,地种得好,还会经营。养头母猪,一窝猪仔都卖好多钱。还在家开片小店,卖点烟,散酒,盐,香皂啥的,挣俩零花钱。军生要回来,瞎娘就把那边的房子卖了,收揽了不少钱,到这边盖了六间大瓦房,还带一个大院子,多气派。瞎娘一手把三个孙儿拉扯大。两孙女出嫁了,孙子在城里上学。现在瞎娘没用了。俩口子就一眼见不得······

听她们说话,眼前浮现瞎娘跪爬着摸麦穗的情景。

一个秋风瑟瑟的午后,姐夫放下饭碗就去套牛犁地。临走把一卷零钱和几包药交给我,要我给瞎娘送去。还对姐姐诉说着不满;''都躺倒两天了,不是我去拿犁耙看见,病死了也没人知道。像在发烧,赶紧叫娘把药吃下。’’

我来到这座高楼门,敲了几下,没应声。推了推,门开了。我站在院里想,是不是走错了?每个门都锁着。

我转身要走,想了想喊了声,娘,娘,你在家吗?似乎有声音从过道里传出来。

我寻声找去,在堂屋和偏房的过道尽头,靠墙角的地上铺着稻草和一堆棉絮。在烂棉絮下传来痛苦的呻吟声。

''娘,是你吗?’’我蹲下身,一股霉臭直窜鼻孔。

烂棉絮动了一下,瞎娘的头露了出来。花白的头发似一把干草,遮住了那张枯瘦的脸,惨白,脸颊发红。我把药和钱放到她手里,碰到她的手很烫。

''娘,你发烧了,烫得很。’’我慌了神,站起来就要去推灶屋的门,倒点茶让她吃药,推了几下,才想起门在锁着。

一路小跑回姐姐家倒了茶,瞎娘吃了药,喝了一大瓷缸茶。用微弱的声音说,闺女,把钱拿给你姐吧,你哥给我包几次药都是用他自己的钱,这是他帮我卖麦······的钱,这次我恐怕抗不过去了。她费力地举着手里的钱。

''娘,你留着花,吃了药会好的。’’我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泪眼迷濛中,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拉住我,丽啊,到二姐家勤快点,多干点活,不要遭人家嫌弃。娘常年有病,拖累你们。到她家去,能吃碗饱饭······

我要陪她,瞎娘却催我走,并说,娘会好的,我还要去捡黄豆呢,娘一辈子苦惯了。只要你军生哥过得好,能看见他的笑脸,我就高兴,就高兴······说这话时,瞎娘的脸上是满满的幸福。

瞎娘,你什么时侯心里装过自己?即使生活把你逼到绝境,您也会拼却最后的余力,只为看到儿子的笑脸。

转过身来,我看到墙角有一小堆剥过籽的黄豆秧子。

瞎娘最终没再去捡黄豆。在我送药后的第三天早晨,军生哥一夜没听到他娘的呻吟声,总算睡个安稳觉,起来发现瞎娘的身子都凉了。

那个早晨,世间万物都披上薄薄的一层白霜,凄冷又安静。

军生哥在瞎娘的大襟内侧发现个缝着口的布袋,拆开里面有一百六十二元钱,用这钱买了老衣,把他娘穿戴一新,躺在瞎娘早已准备好的棺材里。封了棺盖,瞎娘风风光光入土了。

(谨以此文献给母亲节;愿天下的母亲健康长寿。)

图|网络

--End--

作者简介:袁荣丽,河南邓州人,70后,网名:雾锁残秋。现在花洲实验高中附近私立学校任职,闲暇时光总喜欢在唐诗宋词中寻找寄托,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痴迷文字,不敢轻易触碰,怕亵渎了艺术的高雅;感恩生活,总想把岁月沧桑用文字记录下来,感动自己。初写笔拙,愿博采众长,共同丰盈花洲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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