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耶夫《不要射击白天鹅》前言
“我一走进森林,就感觉到叶戈尔仍然是生活在那里:在那白杨树叶不停的簌簌声中,在那青松的叹息声中,在那云杉树枝沉甸甸的摆动中,我在寻觅叶戈尔的踪影。
我终于在六月的赤松林里找到了他,一个永不疲劳、永不忧愁的他;我再多雨的秋天遇到了他,严肃的、头发蓬乱的他;我在寂静的严冬中等待着他,沉思的、容光焕发的他。我在繁花似锦的春天看见了他,既冷静又急躁的他,我总感到惊异,他怎么会变化这么快,这变化既是为了别人,又是为了自己。
他的生活既是为了别人,又是为了自己,也是变化无常的。
整个生活也许就是变化无常的吧?这变化既是为了自己,又是为了别人吧?虽然变化无常,但是否万变不离其宗呢?我们尽管表面上仿佛或确实在变化,但内在的本质是否始终如一呢?
叶戈尔是始终如一的,因为他永远保持着自己的本色。他不善于,也不打算装出另一副样子——无论更好的样子,还是更坏的样子。他的行动不受理性的控制,没有既定的目标,不是为了求得上司的表扬,而是受到良心的驱使。”
科尔卡转过身,坐了起来,瞪大眼睛,一双愤怒的、冷漠的大眼睛。
“我打掉了托尔卡·别祖格洛夫的大牙!”
“哎呀,呀!怎么能做这种事?”
“他讥笑人。”
“嘿,这也好嘛,哭就不好。笑——就让他笑吧。”
“是笑你!笑你!……笑你绕开蚂蚁窝铺管道。”
“绕了,”叶戈尔承认,“铁管子不会拐弯,这点没想到。可怜蚂蚁,懂不?整整一族,有后代,安居乐业的一家。”
“哼,除了让人笑话,还有什么?反正人家还是把沟调直了,你可是白白地糟蹋了自己的名声。”
“这可不是糟蹋名声的事,孩子,而是……”叶戈尔舒口气,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集中分散的思路,“你想过没有,工作靠的是什么?”
“靠头脑!”
“对,靠头脑,还靠双手,靠技巧,可是最主要的——是要凭良心,凭良心工作,人就能移山。若只是为一小块面包,那工作就不能得心应手,就做不好,孩子,就会走邪道,那么两只手就会变成一双钩子,脑袋就会变成一个空铁壳子。孩子,可千万不能弄错自己的立脚点。这立脚点最主要,要弄对了,心里就舒坦了。可我在这里,你看,立脚点不对,灵魂不安,心里就乱糟糟的。这里太嘈杂,麻烦事儿多,领导总是急着要到别的地方,总是赶呀,催呀,不停地叫喊。结果呢,科利亚,结果,我都有点糊涂了。怎么办呢?想不出法子来,拿不定主意,怎么也想不出来——这很要紧,至于别人笑话,那就让他们笑个够吧。孩子,不能抱怨别人。抱怨别人——这是最坏的事,最伤天害理的。”
水面上有些地方还弥漫着薄雾,潮湿的柳树丛也笼罩在薄雾里。早晨映入水中的一切都在静静的水面上清晰地显现出来。叶戈尔舀水,水圈四散开去,倒影摇曳,变暗,顷刻间又显现出来;仍然像刚才那样不可想象地清晰和深邃。叶戈尔仔细观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似乎害怕把倒影驱散似的舀起满满一壶水,轻轻地把它放在地上,坐在旁边。
顷刻间一种奇怪的、庄严而肃穆的宁静感控制了他。他突然感到了这种静谧,而且懂得了,这就叫静谧,它绝不是意味着没有声音,而只是意味着大自然在休息,在睡觉,在黎明前舒气。他整个身心感受到薄雾的清新,嗅到沉浸在潮湿而略带苦味的柳丛中的薄雾的气息。他看到了深水处白色的桦树枝干和黑色的赤杨树冠:它们与迎着朝阳浮动的睡莲交织在一起,几乎难以察觉地在水底被冲刷着。他突然懊恼起来,因为他想到,这一切转瞬就会消逝,而当再现时,将已是另外的样子,已不是他叶戈尔·波卢什金,镇苏维埃公用事业勤杂工现在所看见,所感觉到的样子了。他猛然意识到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想用双手捧起这个原始的美,不搅浑,也不溅洒,小心翼翼地把它奉献给人们。但是捧起它是不可能的,把它画出来叶戈尔又不会——他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一张真正的图画。于是他只好坐在水边,不敢动弹一下,把水壶、烟草、科尔卡、尤里·彼得罗维奇以及自己荒诞的一生中饱受的痛苦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叶戈尔也许是作者把诸多美好的品质赋予他,也许在苏维埃俄国时确实有这样的庄稼汉却懂得生活懂得美的人民形象在。也许更应该相信在广大的普普通通的人中间,即使没有受过太多的文化教育,也能够用善良和爱的眼光去发现生活中的善与美。叶戈尔在生活中的那种淳朴,在面对美时的单纯真诚,是一个多么可爱多么完美的人的形象。相比之下,在美之前缺少心灵感悟只是感官快乐的人们是多么低微多么令人鄙弃;在生活中,只是存在,缺乏想象力,缺乏对善和美的生活的追求和向往的人活得又是多么枯燥空虚。也许生活中不缺少发现生活之美的人,少的只是将这种美留于生命之中,用热情去灌溉的人。在叶戈尔面前,看到了自己心灵深处,他像一面镜子,自己是想去发现生活之美,但缺少叶戈尔的那种纯真与执着的热情,仿佛生命之火在他那里永不熄灭,善与美在这火中趋于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