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湘西船妓”的背后,沈从文看到底层人民不堪启齿的人性挣扎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
做梦的人是幸福的;
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坟》鲁迅
七天春雨落下,河水涨了起来。
平时泊在河滩上的烟船妓船,被系在吊脚楼下。
楼上是一群闲汉子在喝茶,他们都趴望着窗外那片船上升起的“烟雨红桃”之景,想象着那些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
相互见着、亲昵着,交流着、骂着野话粗话,走上船。
花上半元到五块,就可随心所欲地同这些妇人吃烟睡觉,放肆取乐。
“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的年青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服侍男子过夜。”
而这些妇人把这件事当做一桩“生意”。
“生意”就是生意,与别的工作名分一样,同样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
那年,她们离了乡村,离了家里的石磨和小牛,离了那年青而强壮的丈夫的怀抱,跟随了一个熟人,就来到这船上做生意了。
做得久了,好像与乡村远了,“城市”的气味,一旦沾了,就不忍、没法、也不好甩掉。
这种事在那个军阀混战年代的乡村里,太平常了。
一个月只两个晚上所得的钱,就可以让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的种田丈夫(一家)的日子不至于吃糠咽菜也活不下去。
所以很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之后,就把妻送出来,自己在家安分守己,过吃上饱饭的“做人”日子。
这是出生在湘西的作家沈从文的笔下,一篇不怎么起眼的短篇《丈夫》的开头。
他用很平常的克制笔调,短短几句,就勾勒了一段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个军阀混战时期里,美丽而愚昧落后的湘西乡村的底层人民,饱受压迫与剥削的悲惨生活图景。
这些丈夫把妻子亲手送去当“船妓”的习俗,在我们今天看来,会是件不可思议且感到无比屈辱的事。
但实际上,在那个年代里,这件“生意”之所以成为当地人约定俗成的“习俗”,皆因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是最好,且可以说是“唯一”可以生存下去的选择。
当一个时代的人们想要活着,只能为口饭放弃所有时,所谓的尊严、愚昧落后的“习俗”,在“饿死”面前,道不道德的真的重要吗?
那年代里,勤勤恳恳,用尽全力地种田,产出一点点嚼头,还要照例被上面的人拿去大半,一年里一季要用红薯叶子拌糠灰充饥,才能勉强对付着过下去。
要是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不按着“习俗”挣些吃的回家,一家人只有等死。
于是这些丈夫们虽不堪启齿,但也只能告诉自己要去懂这些“生意”好处:
“女子名分归他,养得儿子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
当他们想妻子了,或者逢年过节时。
这些丈夫就会换身干净的衣服,腰上挂着烟袋,背筐家里菜,像访远亲一样找妻子。
从码头第一号船问起,一直到认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小心地把布鞋放在舱外,吃惊着搜索着女人的全身,手足无措地想说些体己的话。
面对突然有了城里人派头的妻子,唯有那句“我们那对猪养儿子了没有?”,被吸上塞入手中的一枝哈德门香烟,才能安抚丈夫们感觉自己还是“主人”的心。
晚上,妻子依然要继续做“生意”,丈夫会怯生生地到后舱蹲着,不敢转去那不好惹的,有野猫、豺狗,有查夜放哨的团丁的三十里路,只会摘下卷烟,迷茫地望着河中暮景,寂寞地低低喘气。
到城里起更,要睡觉的时候,丈夫会悄悄从板缝里看一眼。
如果客人不走,就无声息地卷一条早放好的新棉絮睡觉。
要是半夜胡思乱想地睡不着,妻子就会抽空爬过来,往他嘴里放块甜丝丝的冰糖。
“丈夫把冰糖含在口里,正像仅仅为了这一点理由,就得原谅妻的行为,尽她在前舱陪客,自己仍然很平和的睡觉了。”
或许在我们看来,这些丈夫和妻子的生活,是如此不堪到令人不耻的程度,但对那个年代的他们来说,当这种家庭模式成为习以为常,供着一家人得以继续好好生活时,这“生意”就是他们自然生活的一部分。
沈从文写丈夫的态度很明确,他认为身在那个黑暗年代里的人,没有那么容易觉醒自我的身份意识,也没有所谓的反抗。
当这种“习俗”成为一个地区潜移默化下的必然产物时,他能感受的,只是一种只能压抑的,被归结为“寂寞”的本能不满,小到只需要一块尝起来很甜的糖,就能继续忍受。
底层人民要的真的不多,在果腹地活着后,还能沾点甜味,就心满意足。
何其可悲!可叹!
阿七是个美丽的新媳妇。
那年,雨水不好,她把手磨得满是血泡地推磨做工,丈夫一宿一宿地守着田地,还是让一家子差点饿死,所以她也跟着熟人上了船。
这天,丈夫带了她喜欢吃的家里菜看她,晚上睡在舱里。
就在阿七和掌班、五多都去集市买东西时,管这河里小船的独眼水保找来了。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属于水面上的事他无有不知。
这人本来就是一个吃水上饭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按照习惯被官吏来利用,处治这水上一切的...他做了河船上许多妓女的干爹。
由于这些社会习惯的联系,他的行为处事是靠在水上人一边的。”
喊了几句,男人怕地躲着不出声,直到他生气地喊着谁在里面。
男人才又虚又怯,又深恐开罪了来人,于是结结巴巴地小心回话。
水保第一次见“女婿”,好奇地起了兴致,咬着栗子多问了几句。
男人仿佛得到了“鼓励”(同情),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太需要说话了。
只是这些无拘无束说出来的粗话、蠢话,让水保没了兴致,起身随意吩咐一句就走了:
“不用不用,你只告诉她有这么一个大个儿到过船上,穿这样的大靴子,告诉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
在阿七没回来前,男人不自觉地想了很多。
第一感觉就是开心,边轻轻唱着山歌边想,原来这就是让阿七挣了很多钱的熟客,真富贵。
而接下来突然想起那句高高在上的命令:“告诉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反省中长大不已。”
他想,明天就回家。
水保这个人物的出现,让这个故事显得更加荒诞。
他就像这个混乱动荡着的时代里,一个活得好还受人尊敬的人的“最佳范本”。
会按照“习惯”被上面的人利用着,去“合法”榨干船上的女人们的身体和肉体换来的血泪钱;也会因为上了年纪,生活变得安逸,而在感情上亲近船家,“保护”着她们安稳地做“生意”。
沈从文之所以安排这样一个“道德模范”,绝不只简单地为了讽刺人的“堕落”,而是以此去说是这个黑暗的时代造就的复杂的人性。
水保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水保”的,他的堕落始终是有属于人性本能“善”一面的挣扎的,只是他很清楚,社会的残酷,不踩人,就被人踩,没有第三条路。
而最可笑的是丈夫在水保走后的“愤怒”。
很显然,他从始至终对曾经妻子和水保睡过很多次这件事,只是愤怒于水保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了而已,但真正让他感到最愤怒的是饥饿,是妻子不把他放在首位,到点了,还迟迟不来让他挨饿。
在这里,他终于有了一次反抗的萌芽,但这仅仅只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本能,作为男人,要吃饱饭,作为丈夫,要自己的女人把自己当做“天”,却得不到基本满足下的自然情感和生命本能。
他要回家,却无关觉醒,只是生而为人,当基本需求得不到满足感到痛苦、愤怒时的必然“逃避”,何其可笑。
丈夫的愤怒,被妻子一把胡琴,一顿饭哄好。
却不料,飘散的歌声引来了两个醉醺醺的士兵,踢着船,说着粗俗下流的话叫嚣。
面对此情此景,掌班和阿七也一时没了主意。
酒疯子是不讲道理的,什么难听的话,不堪的举动都做得出来。
而此时男人早害怕地躲去了后舱,仿佛一只埋着头就可以装什么都看不见的鹌鹑。
到后来,还是经验丰富的阿七急中生智,把醉鬼拉倒自己怀里,用身体让他们消停下来。
间没了动静,男人才过来问。
一句“他们睡了”,让男人又一次生起想回家的心。
连“看戏”也难以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醉鬼走了。
只是后半夜,水保却带着四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来查船。
男人看了害怕极了,女人们却见怪不怪。
水保先一步交代了男人的身份,把此事混了过去。
巡官看着这对“鸳鸯”,留下一句:
“等会要回来细考察一下老七。”
就揭过了这件事,掌班知道她们之后的日子又可以“平安”一段日子了。
但男人不明白,他只知道他想马上回家,想立刻带着妻子回家。
第二天一早,男人就想和妻子说带她走的话,只是不知怎么说。
阿七见他磨蹭着,既不说留几天,也总不起身走,就拿出昨晚从士兵那挣的四块钱给丈夫。
丈夫还是不说话,阿七似乎懂那意思了,又找了掌班要了三块钱一并给了丈夫。
七块钱沉甸甸的,让男人握不住,都撒了。
“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
五多看着男人想笑,可是谁都没有笑。
水保来船上请男人吃酒,只有五多和掌班在。
一问得知,两夫妇一早回家了。
当男人短暂的沉浸在妻子制造的温暖歌声、琴声中时,却被突如其来的醉鬼打破“美梦”,何其残忍?
但这才是沈从文想让男人看到的,他把妻子送过来,过得连他都感到恐惧的生活。
我们读来或许会感到痛心和愤怒,但通过那些士兵的醉话中透露出来的“我们军长师长,都是混账王八蛋!”就知道,他们亦是可怜的受害者。
都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而可恨之人,何尝没有可怜之处?
他们一身欺软怕硬的劣习,何尝不是被上面的人欺凌转而习得的。在这个时代里,做“人”已然不易,何况是做“好人”,所以他们选择随波逐流地堕落,把自己得到的欺辱,用转嫁给更弱的人的方式去获得生存的喘息。
然而生活更大的残酷,是来自与对已知的“等待”,当巡官下了“平安做生意”的交换命令时,最后的稻草把丈夫压倒了,他崩溃的发现,如果他不带她回家的话,自己的女人就不会再属于自己了。
阿七以为钱能解决一切,于是给丈夫钱。
但她不知道在那一夜自己的丈夫“觉醒”了,虽然只是人性本能的觉得这件事不对劲而已,但这就够了。
时代的悲剧,个人如果无力抗衡,那么仅需回归人性本能就好。
于是,到最后沈从文先生没有给出最好的答案,因为身在局中的他也不知道,所以他只是个叙述者,为曾经生活在那片土地上饱受摧残、压迫和剥削的人民呐喊出他们的过往。
娜拉出走后会怎么样?
鲁迅先生也只能下个要么回来,要么堕落的“判决”。
于是,“湘西船妓”们后来会怎么样?
只能交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