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 来

1

黄岩近来体会到,朋友圈是一张网。时常陪朋友喝酒,和朋友一起搓麻将,随朋友一起跑腿办事……在圈子中画地为牢,在俗事的网中难以挣脱。他时常慨叹:煮茶的时间哪儿去了?读书的时间哪儿去了?写些随心随性的东西的时间哪儿去了?

他曾戏言,以前的土匪藏于深山林莽之中落草为寇,若有人从那里经过,要留下买路钱,某些人也许会无奈地被匪寇绑为人票。如今,景区的老板比匪寇更为狂放,占据一片山林为已有,无论谁来到此地,都必须掏点“买路钱”,并且会有成群结队的人心甘情愿地被绑架到山中一游。

他不愿到出名的景点去,因为受不了那一份熙攘和喧闹,也不愿留下“买路钱”,更不愿“心甘情愿地被绑架”。

于是他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关掉手机,背起一份简单简单的行囊,于3月18号清晨只身一人驱车前往镇平县西北部的尖顶山,只为赏春踏青。

到了山下,他把车寄存在一农户家中,徒步上山。未被开发的尖顶山,像一位隐士。沿着细如脉络的曲径一边攀爬,一边喘息,走走停停,中午时分,他才来到丛林叠翠的山腰。

山腰入口处,有一道用石块垒成的寨子,像一位满面风霜的老人。寨墙根儿,开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如女人幽怨的眼眸。一根根青藤爬上墙头,萌发出无限的生机,与石寨的沧桑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扶摸着石寨,摘了一朵紫色的花,席地而坐,从行囊中掏出一瓶烈酒,内心涌动着这样的句子:

也许,这道寨墙一直在等我

等得快要老去了

我才来抚摸这一行坚硬的诗句

也许,我一直在寻找这朵紫色的小花

寻找这份幽怨的眼眸

摘下她,

又不知该插入谁的云鬓之中

芳草凄凄,浊酒满杯

谁与我对酌

清风拂面,鸟儿低诵着清幽的句子,黄岩享受着一份静寂和闲适,品味着一份淡淡的愁绪,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不知不觉醉了,斜靠在寨门边悄然睡去。

2

山雾从谷中慢慢升起,黄岩那清廋的身子被一袭湿冷和缥缈淹没了。

一阵极为粗糙的笑声把黄岩惊醒了,两个汉子瞪着眼打量着他。两人都穿着破烂的粗布衣服,其中一个汉子三十多岁,手里拿着一把杀猪用的长刀,腰间悬挂着一根指头般粗细的草绳,面部没有一点表情,只有眼被中透出一股阴冷之气。另一位汉子四十多岁,头发乱蓬蓬的,像快要干枯的草,手臂上有一道老旧的刀疤,背着一杆土制的猎枪。

拿刀的汉子说:看起来像位学堂里的先生,我们绑了他,交给大哥。

黄岩赶忙去看自己,吃惊地发现原本穿的衬衫长裤变成了一身青色的长衫,登山鞋也变成了布鞋,完全是旧时的书生装扮。

背枪的汉子点了点头:大哥正在为寻一位先生这件事发愁呢,绑了他,说不定大哥还能给咱哥俩儿赏碗酒喝喝!

黄岩满脸疑惑:尖顶山有土匪?!我被绑架了!?

在他疑惑之时,他的双手已被草绳绑在背后。他叫嚷了一句:这个年代了,还有刀客!

他的话刚出口,屁股上就被踹了一脚,背枪的汉子说:老子就是刀客,撞上我们,算你鳖孙倒霉!

拿刀的汉子说:尽快把他交给大哥,跟他扯什么蛋。

黄岩心里嘀咕:这是在拍电影?

想到这里,他对那两个汉子说:拍电影的话,也没必要把我绑得这么紧,我浑身疼得受不了了!

拿刀的汉子说:拍电影?“拍电影”是啥鸡巴玩意儿?老子从没听说过。

拿枪的汉子说:疼?你以为老子和你玩呢!

黄岩不仅心里再次嘀咕起来:我该不会是如书中所述,穿越到了乱世之中了吧?这些人要把我带到哪儿去?疑惑与震惊,无奈与沮丧充斥在他的肺腑之间。

一盏茶的功夫,黄岩跌跌撞撞地被押到了一间宽大的瓦房内。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斜靠着,坐在一把大圈椅中间,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装着旱烟的烟袋锅,体形彪悍,眼神犀利,犀利得好像眼神中藏着一把刀子,让人不敢对视。

3

坐在大圈椅之中的,正是尖顶山的匪首——韩冬。押着黄岩进来的两个汉子,拿刀的叫大牛,背枪的叫二蛋。韩冬赏了大牛和二蛋每人一碗酒,便开始细细地打量起黄岩来,用浑厚的声音问: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做何营生?

黄岩答:我叫黄岩,镇平人,在一所农村小学教书为生。

韩冬命人搬来一把椅子,示意黄岩坐下细讲。

黄岩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墙壁是石块垒成的,屋内除了几张桌椅,就是一张细竹编成的床,陈舍极其简单。屋外两人荷枪而守。问:不知兄弟请我到此,所为何事?

他的话音刚落,二蛋便给了他一把掌:你也配和大哥称兄道弟?

韩冬瞪了二蛋一眼:有没有规矩?这儿有你说话的份?滚出去!转身对黄岩:鄙人韩冬,带着一百多位兄弟,在尖顶山落一个逍遥自在。

黄岩大吃一惊,顾不得脸颊上的疼痛了。原来眼前这位竟是七十年前啸居于此的匪首!看来,他真的是穿越到了乱世之中。他赶忙回言:三年前,也就是2014年我曾到过尖顶山采风,写过一篇电视专题片的稿子,对冬哥的豪爽之气更是钦佩不已,冬哥的大名也出现在我写的那篇稿子之中。

这番话,令韩冬费解不已:2014年?现在是1945年3月,他生活在七十年后?“采风”是什么玩意儿?“电视专题片”又是什么玩意儿?

突然,韩冬的脸色变得阴冷起来,对大牛说:先把他关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4

黄岩被关进了一间狭小的草屋之中。他明白,韩冬不可能完全理解他的话,正因为不理解,便对他产生了质疑之心,故而把他关了起来。

既然被关起来了,短时间之内也没什么事,与其闲得无聊,不如细细回想一下关于尖顶山的点点滴滴。

尖顶山,位于镇平县的西北部,与内乡县和南召县为邻,是一脚踏三县之地,也是“三不管”的地方。此地山高林密,地势险峻。寨门之外不远处,有一处茶园,所产之茶,人称云雾茶。寨门之内,有一片丛生的黄竹,黄竹之侧有一座石塔,名曰“大明和尚寂光宝塔”,有一位僧徒曾在此苦修十七年。山顶有一座娘娘殿,娘娘殿的左侧有一块巨石,形似一口棺材,人称棺材石。距棺材石不远,有一处断崖,高十丈有余,似被刀劈过一般,据说是道家的祖师舍身羽化之地。断崖边,生长着一株株杜鹃花。

第二天,韩冬带着一个眼睛特别小的马弁进来了,这位小眼马弁一看便知是一位溜须拍马之辈。小眼马弁乖巧地把酒肉放在屋内的小木桌上。

韩冬坐在木桌边,端起一碗酒,笑着说:人啊,早晚都有一死,死了就像睡着了一样。既然这样,有酒的时候,便求一醉。小子,有没有胆量陪老兄喝一碗?

黄岩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说:你这次来,是不是给老子送绝命酒的?

韩冬抬眼看了看这个敢在他面前自称“老子”的年轻人,摸了摸胡子,笑着说:想死?太便宜你了!来,把这碗酒干了!

黄岩不知道韩冬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喝了酒,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拐什么弯抹什么角?

韩冬顿了顿,说:既然你是教书先生,帮我写封信,咋样儿?

黄岩问:“写什么信?”

韩冬反问:“你答应了?听说日本鬼子要打过来了。我有一个远房表弟,姓王,在镇平县民团里混饭吃,你代我给他写封信,探听一下虚实。”

黄岩答道:“写封信是小菜一碟,你准备打鬼子?”

韩冬把酒碗一摔,吼道:“打不打鬼子是老子的事,你管得着吗?要是你在写信这件事中偷奸使诈,我就会剁了你,到时连绝命酒也不给你喝!”

韩冬命小眼马弁给黄岩准备笔墨纸砚,自己摔门而去。

黄岩怔了怔,心想:打不打鬼子韩冬还没有拿定主意,害怕黄岩这个教书先生在民族大义上给他让课,才摔门而去。

半个时辰后,小眼马弁过来取走了黄岩代韩冬写的信。关押黄岩的这间小屋便再次沉寂了下来,这份沉寂越来越重,给人一种压迫感。

5

两天后,韩冬再次来见黄岩,拿出一封信,让黄岩读给他听。黄岩在读信的时候,小眼马弁极其投入地捕捉着黄岩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信的内容如下:

来信收讫。鬼子集结了重兵,此番来袭意在沿镇平、内乡、西峡口一线进犯老河口。前路凶险,劝兄慎行。切记!

次日,黄岩被一未曾谋面的马弁带到了娘娘殿附近,这里有一处十米见方的小茶园,一位二十岁左右的红衣少女正在茶园里修剪茶树。

见黄岩来了,浅笑着问道:你就是那位被我哥哥关押起来的教书先生?

黄岩点了点头,端详着这位女子,只见她面目清秀,眼神中透出一份淳厚,像一株山谷中寂寞开放的兰草。

红衣女子请黄岩坐在茶园边的一方石桌旁,说:小女子姓韩,单名一个雪字。荒山野岭之中没啥好东西招待你,给你泡一碗茶,算是替我哥向你陪罪了!

韩雪的这份端庄与贤淑令黄岩颇感意外,礼貌性地欠了欠身子,问:姑娘读过书?

韩雪答道:小女子小时候家中贫寒,难以填饱肚子,哪儿有读书的福分呀!

黄岩注视着面前的那碗茶,观其色,清绿养眼,察其形,俊秀飘逸。饮之,茶味甘美纯厚,馥郁的茶香如云雾一般久久地驻守在喉舌之间。禁不住问:小姐,这是什么茶?

韩雪答道:我自己种的,没有名字,先生能不能替我取个名字?

黄岩稍作沉思,说:此茶生于云雾之中,像一位隐士,隐于红尘之外,品性俊雅飘逸,就叫云雾茶吧。

韩雪激动地对黄岩鞠了一躬:太谢谢黄先生了!就依先生之言,从今往后,此茶名叫云雾茶!小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识文断字,不知先生能不能让小女子遂了心愿?

黄岩望着韩雪那清澈的眼眸,笑了笑:教你读书习字不难。我是一个贪恋茶香之人,不知小姐能否每天为我煮茶?

韩雪闻听此言,起身跪于黄岩面前:先生不嫌弃我韩雪,是我的福分!每天为先生煮茶自当是学生的份内之事。

两人正在说话之间,小眼马弁来到跟前,抓住黄岩的衣领说:大哥让我带你去见他!

6

韩雪面带恕色,站起来斥责道:把你的猪蹄儿拿开!我陪黄先生一起去见我哥。

小眼马弁的手像触电般缩了回去,非常吃惊地看着韩雪。心想:不就是一位教书先生吗?小姐这是怎么了?

韩雪没有理会小眼马弁的这份吃惊,转过身,恭恭敬敬地领着黄岩朝韩冬与匪众议事的屋子走去。

进得屋内,发现韩冬的两侧坐着四位小头目,个个神情凝重。韩冬抽着烟,问黄岩:鬼子打过来了,先生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黄岩看了看韩冬,反问道:冬哥有何打算?

一个小头目走过来,喝斥道:大哥问你话,你反倒问起大哥来了!小头目在说这些话的同时,举起手就要去抽黄岩的耳巴子。

韩雪抢先一步走上去,对那个小头目说:滚开!你敢打我的老师,我饶不了你!

韩冬看了韩雪一眼:“小雪,你瞎掺和啥?”转而又对那个小头目说:四弟,有话好好说。

黄岩稳了稳神,对韩冬说:没有家,就没有国。鬼子与我们有血仇,但愿大哥能带领弟兄们去阻击鬼子。

另一个小头目忍不住了,站起来,说:鬼子已三次到我们镇平来,做了不少丧尽天良的事,我们当然与鬼子有血仇。我听别人说,有一个村子的二百多老百姓被四个鬼子押到了几间草房内,全被活生生地烧死了!鬼子,我们真的不敢惹啊!

黄岩轻蔑地看了那个小头目一眼:二百多老百姓,四个鬼子,全被烧死。从这件事上看,鬼子太恶毒了,但也可以看出来,那二百多个人中,很多人都没有血性!如果其中有十个二十个是有血性的人,即便是赤手空拳一拥而上,我就不信拼个你死我活,还夺不了那四杆破枪!还会出现全被烧死的惨剧吗?!一个人,如果没有了血性,就是一个废人;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了血性,就是一个瘫痪的民族!

这些话,激怒了这个小头目,他瞪了黄岩一眼,对韩冬说:大哥,就凭我们这几把破刀和几杆烂枪,根本打不赢鬼子!

黄岩说:你个怕死的家伙!告诉你们,这次打鬼子,我们会失败。鬼子会在十几天后占领镇平县城,但是鬼子的日子不长了,八月份,鬼子就会投降,抗日战争就会结束!

这个小头目用枪顶住黄岩的胸口,大声说:谁会相信你的屁话?明知道会失败,却让兄弟们去送死,你安的啥心?

韩雪夺了枪,用身子护住了黄岩:我哥还没说话呢,你吃了豹子胆,敢用枪指着黄先生?

韩冬抽着烟,一言不发。

黄岩挑了挑嘴角,对韩冬说:冬哥,据镇平的历史记载,你挺身而出,带着一大部分兄弟去打鬼子,后世对你和兄弟们的壮举铭记在心。明知是去送死还敢去的人才是好汉;有血性的人,才配被称为英雄!

这个小头目再次大声斥责黄岩:屁话!历史是啥鸡巴玩意儿?少在这儿糊弄大哥!

黄岩看了看韩冬,问:冬哥,你有没有血性?有血性的话,就带弟兄们去打鬼子!

一直在抽烟的韩冬拍了拍桌子: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带着兄弟们去打鬼子,也要带着你黄先生一起去,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血性!

7

韩雪知道,他哥的秉性,决定了事,便无法更改,黄岩必须随大家一起去打鬼子。

一夜难眠的韩雪起床后,便思谋着如何为黄岩饯行。虽然山中的美味可以信手拈来,但是令她苦恼的是如何用饭菜把心意表达出来。

下午,韩雪派人把黄岩请了过来。黄岩看到小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两道菜和一坛酒,知道韩雪请他来是为他饯行的。用轻松的语气说:我答应过要教你读书习字的,现在就教你写一写你的名字吧。

韩雪极其认真地学完了这两个字,问:先生的名字该如何去写?

黄岩教完了字,指着桌子上的菜,问:做啥好吃的了?

韩雪揭开瓦罐的盖子,说:这个瓦罐里是当归炖斑鸠,那个瓦罐里是我煮的茶羹。坛子里是从我哥那儿偷来的酒,他已在山洞里藏了十年。

黄岩完全明白酒菜里蕴藏的情意。

两人在喝酒的时候,黄岩详细地给韩雪讲了《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和岳飞的《满江红》一词。

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了下来。酒足饭饱的黄岩起身告辞,和一名马弁一起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韩雪追了上来,把她在娘娘殿里求来的平安符送给了黄岩。黄岩接过平安符,一边走一边大声吟诵着: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当夜,韩冬命人把韩雪锁在了一间小屋之中,带着黄岩、大牛、二蛋和百十位兄弟投身到了抗击鬼子的烽火之中。

8

十几天后,韩冬回到了尖顶山,和他一起回来的只有十几个兄弟,他们带回来的是二蛋和黄岩的尸首。

听回来的人讲,黄岩在战斗中用刀捅死了一名鬼子,捅伤了一名鬼子,二蛋打死了两名鬼子。

韩雪凄然地笑着说了一个字:好!

然后,她一口喝干了一碗酒。此后一个多月,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韩雪把黄岩葬在棺材石边的小茶园里,亲手用尖刀在在墓碑中刻上了黄岩的名字。

安葬好黄岩,韩雪在棺材石旁的断崖边整整哭了三天。断崖边的一株杜鹃花开了,居然是一株泣血杜鹃!

9

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雨,黄豆般大小的雨珠淋透了黄岩的脸庞,他猛然从梦中醒了过来。

也许是黄岩喝了酒的缘故吧,他只记得梦中有一株泣血杜鹃开得极其凄美。

黄岩按摩着两鬓,极力去想梦中的其它场景,才想起了他在梦中说过的两句话:一个人,如果没有了血性,就是一个残废的人;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了血性,就是一个瘫痪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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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郭成志,男,生于1977年,河南省镇平县人,任教于镇平县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抚梦而歌》。

联系电话:15225639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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