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二十一)
101
村庄的山岗有一个石洞,住着一条黑黄色的蛇。
蛇越长越粗,石洞的口不长。
蛇比石洞口粗的时候,石洞就把蛇圈在里边。
风吹进石洞,呜呜作响,村庄以为是蛇在歌唱。
石洞里边,住着一群马蜂。蜂巢里的蜂蜜,养活了马蜂,也养活了蛇。
蛇死了,死在石洞外边,谁也不知道蛇用什么办法从石洞里钻出来。
蛇皮卖给了制作腰鼓的人,村庄留下的一块,做了一把三弦。
这把三弦无论弹多么忧伤的调门,村庄的人们都听不出忧伤。
就是弹河南曲剧的哭洋调,也没有哭的音韵。
这条蛇吃的是蜂蜜,制作出的三弦,弹出的调门,也带着蜂蜜一样的味道。
这把三弦在祖父的手上,弹了几十年。
祖父的生活就是充满苦难,他跟着三弦唱的却是《太平年》。
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天,三弦的蛇皮裂开了。祖父说:我要死了。
冬天,祖父死了,不能弹的三弦装进棺材,给苦难一生的村庄男人,装进了一缕甘甜。
就是今天,给祖父上坟的日子,总能隐约听见祖父跟着三弦,唱出苍凉的温暖。
102
村庄墙壁上的墙洞,是麻雀的家。
一朵棉花,一缕蚕丝,都被麻雀捡起来,堆积在墙洞里边,编织一个温暖的巢穴。
村庄的孩子们搬来梯子,掏出麻雀的巢穴,取出麻雀蛋,在院落里烧烤。
老麻雀回来,落在墙洞口,哀怨的啼叫。
孩子们吃了麻雀蛋,老麻雀飞到院落里,不断叼着蛋壳,忧伤的拍着翅膀。
那些蛋壳里,装着麻雀的孩子啊。
村庄的人们回到院落,看见一地蛋壳,就狠狠地给孩子们的脑袋几个栗凿。
母亲们说:掏麻雀窝,头上会长野雀花。长了野雀花,就娶不来老婆。
野雀花就是秃子头,在村庄里是很难娶到老婆的。
村庄听话的孩子们,就不再掏麻雀窝,害怕自己娶不到老婆。
长大了的孩子,才知道,母亲们的话,是村庄善良的禁忌。
有了这些禁忌,各种鸟们才一年四季绕着村庄飞翔。
没有飞鸟的村庄,早晚都会荒凉。
103
院落里晒小麦,麻雀们总会落到笸箩里,叼食麦粒。
坐在屋檐下的人们,拿起竹竿敲打几下,惊飞了麻雀。
麻雀一会儿又飞回来,落在笸箩上,得到的回应依然是敲几下竹竿。
人们惊飞着鸟,鸟们继续回来,那是村庄人和鸟几千年的游戏。
村庄说:一千粒麦子,生来有鸟们一粒。村庄的麻雀不来吃,村庄的喜鹊来吃。
村庄的鸟们不来吃,收拾小麦的时候会掉落地上,天上的飞鸟会来吃。
每一个活着的性命们,老天爷都给一份粮食。是村庄关于生命和资源的定义。
村庄活着,鸟们也要活着。人活着,鸟们也会活着。
每一个生命都不是无依无靠的,在秘密的默契里连接在一起。
他们和它们,无论是飞的,还是走的,命中注定要在同一个村庄里生活。
因而:
在瓦房上晒红薯干,也会留下几块,给村庄的鸟们。
过年时,也会在屋檐上摆几个饺子,给经常来自己院落的鸟们。
留给鸟们的,鸟们知道感恩。哪一个村庄的老榆树上,没有几只雀鸟,天天在为村庄啼叫歌唱呢?
104
院落里的石榴树不很高,竹竿做的夹竿稍微长一点,就会把石榴树最高处的石榴夹下来。
祖父做的夹竿,从来够不到石榴树梢上那几个石榴。经常来院落里的喜鹊落在树梢上,叼食石榴流淌着红色汁液的籽粒。
就是那些不轻易飞到院落里来的白色鹳鸟甚至黑色鹳鸟,也会落到石榴树梢上,品尝和河流里的鱼不一样味道的石榴。
村庄田埂上的老柿树下,到了秋天,就放着一个夹竿,让经过田埂的人夹下熟透的柿子。
那个夹竿很长,但是站到最高的枝桠上,还是够不到树梢上那些柿子。
村庄道路旁的枣树下,也有一根夹竿,同样够不到树梢上的红枣。
喜鹊、鹳鸟、麻雀、乌鸦,傍晚时分聚集在树梢上,品尝秋天的盛宴。
夕阳落在树梢上,和鹳鸟们一样,拍打着红色的翅膀。
村庄说:没有一根夹竿能够全部夹下树上的果实,不是没有那么长的竹竿,而是没有那么贪婪的心肠。
每一棵树上的果实,都有一些是属于鸟的。
人们把树上的果实全部夹完了,不给鸟们留一些,明年树上的果实结的就稀少了。
那些树梢上的果实,是季节的种子,也是果树的旌旗,为果树招摇下一年的丰稔。
哪怕鸟们不吃树梢上的果实,风也会把那些果实吹落在大地的逢罅里,长出另一棵果树。
村庄的语言,就是村庄的宗教。
鸟们在村庄里飞,每一座房屋的屋檐都是它们的教堂。
每一棵果树上的果实,都是村庄宗教经典里的文字。
105
最大的柏树生长在山岗上瘠薄的土壤里。
上千年后,柏树的根变成了土壤的颜色。根们沿着瘠薄的土壤,扎进大地深处。
无论季节如何更替,老柏树不枯不荣,看衰岁月和季节。
黄北草生长在山岗上的橡树林外边。
黄北草的根部,爬在大地的表层。就是一捧土壤,也会生长一丛葱绿。
每年春天,葳蕤一座山岗。每年秋天,枯黄一座山岗。
人在村庄的田畴间行走,阡陌间游荡。
柏树上的云团,黄北草上的蚂蚱,偶然间都会让人厌倦和伤感。
人没有根,人活着的时候,走不到柏树根能够走到的地方,也走不到黄北草的根能够走到的地方。
祖父说:柏树的根扎在土地很深的地方,柏树活了几千年。
黄北草扎在土地很浅的地方,一岁一枯荣,但不是一岁就死了,最少也能活一百多年。
脚就是我们人的根,只在大地上行走,没有扎在土地深处,村庄就几乎没有一百岁的人。
人死了,生命变成了根,埋进土地深处。但人不是柏树,也不是黄北草,永远长不出一棵新芽。
村庄说:人们死了有魂灵,其实是人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一棵树一棵草生命久长的哀怨,也是人对自己生命短暂宽宏的解读。
作者影像:
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