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费孝通:《史记》的书生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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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的书生私见
费孝通
我一生读书、教书、译书、著书,识字以来,除不得已外,70多年来,和书须臾不离。自称书生,当不为过。说来也难以自信,尽管我的小小书斋满架、满橱、满桌、满壁、满地都是图书报刊,但我常挂记在心头的书并没有几本。细细思来,关于太史公的《史记》实有不少久藏在心里的话,不吐不快。
我和《史记》相识是出于父命。年未及冠,父亲带我去拜见老师。礼毕,老师说:“那么,就让他从《史记》圈起吧。”这是他定下的入门规矩,先得圈几部书。图书就是现在所说的标点,但符号单纯,只用圈断句。接着又指点一句:“可以先从'列传’圈起。”父亲和老师作出这个安排,目的在学文,而不在学史。
在我这一代,父命师训固然还起一定的作用,但是我大热天能坚持埋头圈书,其实还是出于《史记》本身的吸引力。要分别了,我去向老师告辞。他抽了一筒水烟,抬眼看了我一下:“你觉得这部书怎么样?”对这突然袭击,我毫无准备,只能率直地说:“我很喜欢读。”“为什么?”“太史公文中有我,把古人写活了。”这位老师露出一丝微笑,并不像是满意的微笑。他接着说:“既然喜欢读,还不妨多读读。”
事隔30年,我列名老九,置身册外。当其时,亲友侧目,门庭罗雀,才又想起这部“不妨多读读”的书来。读到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的“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我惘然如跌入了时间的空洞。历史应当是个逝者不能复返的过程,怎会在2000年前他已写出了我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自己当时活生生的心态?
过了半个花甲再读《史记》,眼前不能不浮起那位老师不像是满意的微笑,似乎明白了他“不妨多读读”的意思,好像是说:“年轻人,慢慢体会吧。”这么多年的世道,把我的思路导入了对《史记》新的反应——太史公文中有我,把后人写活了。
这种体会却又引出了一个难解的困惑。2000年的时间丢到哪里去了呢?我似乎见到了一个时间的空洞。我在“喜读”这部书的感情里,插入了一种“惶悚”的心理。如果真的是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乃见清士——这不是一个令人心寒的世界么?我生来是个软心人,盼望着在时间的推移中世界是会越来越好的。如果时间真是有空洞,人不能在时间过程中不断进步,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又过了30年。我已入耄耋之龄。在写这篇“说史记”的短文时,突然发现我连太史公的生卒年代都不知道。查了一些工具书,对太史公哪年去世都用“?”号,存疑不写。后来我在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3321页注16下找到《集解》①说:“ 案:卫宏《汉书旧仪注》曰:”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故下迁蚕室(古代施宫刑的牢狱)。有怨言,下狱死。“关于太史公保李陵、下蚕室的事,在《报任安书》中言之甚详,也是后世所熟知的。裴引卫宏的注,我是第一次读到。似乎是隐约地说,司马迁下蚕室的真实原因是笔下无忌,得罪了皇上,保李陵何至于下蚕室?结果是死在狱中,年月不详。这个下场,历代史书一般是隐讳不提的。
太史公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更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落场。他忍辱偷生写完这部《史记》,最后在自序中还明白写出:“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在京师的那本是公开的,自然难免被削改。他似已防止这一手而把正本安放在下落不明之处。《索隐》②作者司马贞还故作谜语,引《穆天子传》说名山在“群玉之山,河平无险,四彻中绳”之处;又在《述赞》中告诉读者副本是受到篡改的,所以说“惜哉残缺,非才妄续”。但是正本究竟何在呢?
半夜不寐,似有所悟。我真是个太史公所说的浅见寡闻的俗人。怎么不领会有生无卒的妙笔?太史公的生命早已化入历史。历史本身谁知道它卒于何时?《史记》所述正是这生生不息、难言止境、永不落幕的人世。正是这台上的悲喜啼笑构成了不朽的人类心态。这就是它的正本,也是它的名山。让这台戏演下去吧,留个问号给它的结束不是更恰当、更好些么?
“既然喜欢读,不妨多读读。”这是60多年前老师临别时的话,不寐之夜又在耳边叮咛。时乎,时乎,怎样分辨今昔呢?
(选自《光明日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