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故乡】放牛伢老三
小时候，我爱读《千家诗》，至今记得“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的好句子。“牧童”一词，《现代汉语词典》上这样解释：放牛放养的孩子（多见于诗词和早期白话）。要是转换成浠水方言，那就叫“放牛的伢儿”。
伢儿，就是儿童。在农村的各种劳动之中， 放牛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情。牵着牛儿外出放牧吃草，渴了牵它喝水，吃饱了再牵回来。这项工作，一要找好草地，山上丛生的野草、河边茂盛的水草；二要看护好牛，不能偷吃庄稼，不能走丢了。正因为简单，放牛的活儿，一般交给老人和伢儿来完成。
以前，农村的时间，向来是按照农历来计算和循环流动的，包括传统的四时八节、一家老小的生日、亡人的忌日等等。每年的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总会在炎热的夏夜，闻着艾草烟把释放的淡淡香气，听着田野不停歇的蛙鸣虫叫，在纳凉的大蒲扇底下，小伢们安然躺在在竹床和睡椅上，竖着耳朵津津有味地听大人们“挖白”（讲故事）。
牛郎织女的故事，让每一个听过的放牛伢儿，难免会有想象的无限空间。爱情，对懵懂无知的孩子来说，那是一种朦胧的爱恋，是异性在一起的不可名状的甜蜜。过去，农村孩子们玩的“过家家”游戏，是那个没有手机和网络时代的集体娱乐方式，也是对爱情启蒙的一种唤醒模式吧。
不过，大多数人没有牛郎那么幸运，能够遇到天上下凡的仙女青睐。寒暑假期间，我也客串过“放牛的伢儿”。我也曾经无数次仰望天空，然后闭上眼睛，希望从某一朵白云之上，飘落下一位织女来……
白日梦，偶尔可以做一做，但是不管用。用浠水话说，那叫“过干瘾“。言归正传，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吧。
放牛伢儿老三，比我大七八岁吧。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他三哥。因为家大口阔，他兄弟三四个，还有两个妹妹。家庭经济条件所限，老三也就冇上过一天的学。玩大一点，毕竟是个伢儿，生产队长安排他跟着老人们一起放牛。这样过了几年之后，听话的老三，成了“牛队长”，由他带着老人和孩子们，专门负责放牛。
那是大集体时代，全塆的牛栏盖在一起，有一大排房子，饲养着主要用来犁田和碾谷的一二十头黄牛和水牛。路过牛栏屋，老远就闻到牛粪和牛尿那熏人的气味，夏天招惹着成群的苍蝇、蚊虫乱飞。
别看老三人小，从小做事很勤快，脑子很灵套（机灵）。入栏的牛群先“叫尿”，也就是牵着牛绳，对着老牛一遍遍地喊“尿、尿、尿”。在这种训练之下，老牛似乎会听懂人话，“呼啦啦”地拉出一泡尿、一泡屎，才会被牵进牛栏去歇息，这样尽可能保持室内的干燥和卫生。夏天，为了驱赶叮咬吸血的蚊蝇，老三会给每个牛栏点上长长的艾草把熏着烟雾。冬天，枯草季节，他会给每个牛栏抱几捆金黄的干稻草喂着……
我记得，当年老三特别神气，喉咙也大，性子也急。每天早晨，他像一位将军，戴着草帽，捏着牛鞭，骑在一头壮硕的水牛身上，后面跟着一群黄牛水牛，还有几个老人和孩子尾随着，浩浩荡荡地出了牛栏，向对面山游家岭出发，或者到水港边进发。夕阳西下，牛群又在他的指挥下，一一归来。
时至今日，说起放牛的事情，塆里老人总会提到老三，仿佛他创造了一个“放牛时代”的记录。
老三成人之后，具体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情，他去了新疆，当上了煤矿工人。因为他的叔叔，早年因为穷得活不了命，外面招工就走了，在乌鲁木齐附近的一家大型煤矿工作。
据《浠水县志》记载，1959年3月11日，县委、县人委发出指示，动员男女青年前往新疆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经过层层发动，全县共有5504人自愿报名，于当月24—27日陆续启程赴新疆。
据说，当年去新疆的这一批人，有的吃不了外面的苦，又“慊”屋的（思家），有少数人跑回来的。不过，浠水人普遍能吃苦，大多数人在边疆留下来了。留下的，当了工人，日后都比在老家种田的同龄人要好过一些。这五千多人，有血脉亲情的维系，自然成为浠水和新疆之间的友好使者，至今往来不绝。
后来，每隔三五年，老三和他的叔叔都会利用假期，坐几天几夜的火车，从遥远的新疆回老屋（老家）探亲。他们戴着手表，穿着皮鞋，说着拐了调的方言，回来总有长长的鞭炮迎进门。然后，他们会给老的少的分发大把大把的糖果，受人欢迎，也令人羡慕。
老三的叔叔是那家煤矿的小头头，当年没有读过书，大字不识，升职就上不去了。不消说，放牛伢儿出身的老三，能吃苦能干活。短短几年之间，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很快也当上了矿井的队长。后来，用他的话说，照样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提不了干，眼看也就干到头了。
同样吃亏的是，放牛伢老三，在新疆没有遇上自己的“织女”。后来老大不小了，每次回老屋，父母就四处张罗着相亲。毕竟是在外面当工人，有份正式工作，总比种田扒土的农民要强吧，在农村相亲还是有吸引力的。后来，老三幸运地领走了邻村一位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算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屈指算来，老三也快退休了吧。我和老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印象中的老三，是当年指挥着牛群的那般神气，以及后来从新疆衣锦还乡时那张白皙的笑脸。而据母亲说起，长期井下工作，总见不到阳光，干活不知道偷奸耍滑的老三，这些年回来，看着也老得几厉害，听说各种职业病也不少。几年前，他的老婆得大病“过身”（去世）了……
——老屋的人和事，像泛黄的老影片在我的头脑中存盘了。或许，在某一次酣睡的梦境里，他们又会悄悄重现。
于是，我愿静静地坐在电脑前，轻轻地按下键盘，听着“哒哒哒”的节奏，如弹奏一架钢琴，让往事从心中缓缓地流淌出来，如一泓清泉，如一首老歌……
（感谢书法家李建先生为新书题写书名《回望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