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小巷浅浅,巷内清静,巷外扰攘
随笔:小巷浅浅
王辉明
我们这条小巷很浅,就是西南旧城的背街陋巷,住寻常市井百姓。不过,再浅也是巷,繁华隔了空间,巷内巷外就大不一样,巷内清静,巷外扰攘。
两侧楼房对峙,小巷既浅且窄,楼就高得直入云端,楼顶那条逼仄的天空似乎就异常的遥远,望着累就懒得仰头望了。闲暇无事,坐巷底茶馆前就只看巷子口,恍惚之间,巷口好像就是老井上的那片天空。
有侧斜伸进来一枝黄桷树,遮住广场那群矮房子,绿叶上就净是天空。
夏天晴朗,可以望到湛蓝的天幕和洁白的云朵。云朵高时,飘过无迹,有时却低得就挂在黄桷树枝上,凝然不动,把巷口遮得严严实实,巷子一下子就阴凉下来,好像云朵在清澈的水面投下的暗影,空气就是透明的井水。暗影落下来时,井水似乎还有些荡漾。
人在巷口一晃而过,其影如鱼,长短肥瘦,形形色色。清晨还会有很多小鱼儿,是些小孩子背着书包,络绎不绝地游过。
出巷子左拐,不远就有小学校,巨大磁石般把孩儿们往那里吸。而巷子里就很少再看到小孩的身影。即使有没到读书年龄的,也会奋力从巷子口游出去,在外野玩,直到晚上才肯重新回巢。孩儿们喜欢热闹,冷清的小巷留不住他们。没有小孩的小巷,更加冷清。
凌空而过几根黑色线缆,看不到两端,不知从哪边来,也不知往哪边去,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点,跟本的曲谱一样。偶尔会有一只灰喜鹊停在上面,恰好点缀成了线谱上的一个音符。无人弹奏,灰喜鹊就侧脸瞅巷子底,犹豫着是否进入,尾巴一点一点。
大多数时候,巷口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仿佛罩着一块肮脏的抹布,任你再怎么使劲瞧也看不透。没有风,没有雨,一丝一毫掀开的希望都没有,小巷顿时压抑憋闷,清静就成了死寂。小鸟不愿进来,小孩要往外走,大人也焦躁不安想挣脱这灰色的的笼罩。把鼻子伸到巷子口去透气,长长地吸了一口,发觉一样一样,抑或更不堪,无处可以逃遁。
大白天偶尔出巷,晕晕乎乎,一不留神就跌进繁华喧嚣的海洋,立即被声浪淹没。打起精神逛了一圈,又没精打采地回来。还是小巷安静,走进巷子口,陡然一振,人一下子就神清气爽。
在巷子里呆久了,感觉巷外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似乎跟巷子里一点关系都没有,巷子里面一草一木一户一姓都是真实存在,而外面的天地是别人的,光和声的混淆,虚幻炫目,不可捉摸。
巷外广场周边,有一个邮局,两爿金店,三家超市,四路车站,五座银行,六间药房,还有七八家小面馆,八九家大餐厅,无数的小店铺,卖成衣卖皮鞋卖蛋糕卖蔬菜卖水果卖白酒卖猪肉卖鸡鸭卖建材卖文具卖茶叶卖手机卖电器卖家具卖房子。
步道上,行人匆匆熙来攘往肩摩踵接,公路上更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红绿灯拦一阵,让人横穿,然后开闸放水,呼啸奔驰,汹涌而出。
家家银行门前天天都排着长队,退休工人取养老金,银行脑壳都大了,想了很多办法,让老人不取,均不成功,既然叫养老金,就是生活费,不取怎么生活?只有烟厂,退休养老金可以跟公务员比肩,几个月不去银行,兜里也一样有钱用。可惜弹子石只有一家烟厂。
巷子内大多是光秃秃的墙,年深月久,墙上爬满了三叶地锦。三叶地锦是学名,我们叫它爬壁虎。入冬,绿叶渐变成赭色。霜风来时,不像鸟那样犹豫,愣头愣脑往里冲,蜷缩的枯叶就飘落殆尽,只剩光秃秃的藤条,仿佛布满生锈的铁丝网。
地锦藤虽无头脑,却能恪守本心,不像人那样容易迷失方向,巷口距离再短,春夏之时,即便肆无忌惮疯长,也不会往巷子口爬,而是由着天性,跟着感觉,嫩叶怒放,一片片张开尤如翅膀,飞也似的努力往楼顶攀援,是想在十层楼顶上去亲吻阳光和天空对望,还是要御风而起挽住高天流云,难道耐不住寂寞舍近求远是想要逃离这条浅浅的幽静的小巷。
除了藤蔓,还有小树。来自远方,在地下潜行,从墙壁坎脚拱出来,舒展枝叶,炫耀生命力的顽强。然而,小巷没这些树长成的空间,又不知道攀援依附,一心独木参天,再顽强也只能草似地自生自灭。
堡坎上墙根贴有两个白色分线箱,之间就曾突然长出来一棵黄桷树,叶片嫩嫩的翠绿如玉,惹人怜爱。黄桷树的适应能力也超强,给点泥土就能扎根,然后自己把根延伸得更远更远,等到盘根错节基础牢固了,就会长成参天大树。遗憾的是,这次黄桷树却生在了错误的时间,长在了错误的地方。所以它再怎么努力,此生也必定是失败!小树似乎无所谓,经冬不凋,天天绿意盎然。
巷底有个向上的斜坡,茶馆在坡顶,门前有个小平台,边上有棵醉芙蓉。门就在树后的墙上,其实应该说是门洞,口袋屋,没后门没窗户,进出就这一扇门,进门就像钻入山洞。没有过往散客,茶馆都是些熟人常客,远道而来,喝茶聊天打牌。茶馆取名洪湖,谐音洪福,洪福齐天,名字好听,却不懂积福,一来就砍了门前的芙蓉树。
这棵花树虽不大,每年叶子上覆满了灰尘,仍然坚持开出一日三变的硕大花朵。树都没了,茶馆的生意能好吗?惨淡经营没多久,茶馆就关门大吉,换了一家冒菜馆。冒菜馆不知能否像名字恰似辣年一样长长久久。
巷子里还有几个门面,一家面馆,一家早点铺,一家盒饭店,一家电器维修店,斜坡前还有个烟摊,烟摊旁有个擦皮鞋的六指。
面馆门楣挑了块牌子,叫百年面店,听这名字就是希望能开上一百年,愿望美好,经营也用心。门口煮面的锅儿是亮堂堂的不锈钢,男人揉好面,一手托面团,一手执片刀,刀不离面,面不离刀,一刀赶一刀,一叶落锅一叶飘,面块就银鱼似的飞进白浪翻腾的锅中。
老板娘也面慈心善,待人客气,小面和刀削面的味道也不错,生意好那几年,店里顾客盈满,店外也摆了桌子。巷子外客车进站了,司机就跑进来高喊一声,二两干溜,就又回站去喝茶了。面旋即挑好,香味四溢地托盘端了出去,一屋几个人,对对直直端到喊面的师傅跟前不会搞错。过一会再去收拾碗筷。
德全跟面馆老板熟,对我说,莫要小看挑面,一斤水叶子面少说可以扯六七个窝子,一两年就挑出一套房子来。眼神流露出羡慕。本应该开得更长久一些才是,也只兴旺了几年。巷外忽然开起了好多家面馆,羊肉面,血旺面,铺盖面,豌豆面,占尽了地利,巷子内的生意就越来越冷清。终于有一天,关了半年多的百年面店换成了鲜花店。
开店卖鲜花的是个女人,以前就在斜坡脚下摆摊,与烟摊相对。开电器维修店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修电器,女的闲着,天天看对门鲜花生意,看出了门道,打听得一清二楚,便跟着卖起了鲜花。一条小巷两家卖花,自有龃龉,再加上冷言冷语,指桑骂槐,终于爆发成剑拔弩张明刀明枪,差点就拳脚相向。鲜花摆在店里卖,档次自然就上去了,顾客进巷买花,多数直接进店。花摊花店,从此相安无事。
盒饭店最有特色的是一个不锈钢快餐保温水池,大案子一样横在店门口,插了电把池中水烧烫。炒好的菜大盆盛了,七八个浮在热水中,热气升腾间,香味四溢。中午,来买盒饭的人很多,进进出出,小巷十分热闹。不过顷刻间盒饭就售罄了,人散后,拾掇归一关上大门,小巷再次恢复宁静。
早点铺是夫妻店,只做早晨,开门就把炉子锅儿煤气罐子桌子板凳都抬到巷子外车站后面的路边,现炸现卖,油条糍粑块欢喜团。六指也帮忙搬进搬出,他配了一把早点铺的钥匙,晚上回大湾,擦皮鞋的工具就放在店里,早晨殷勤地帮着抬桌子搬板凳算是答谢。忙完又回来蹲在烟摊侧边,猫着身子,双眼紧盯巷子口,仿佛在等一条误游进来的鱼。没有鱼,只有风,水似的静静涌入巷子口。
坐在茶馆前面不吃茶,只看巷子口,那是闲得无聊。都说人闲长指甲,我闲下来却长头发,见天疯长,好像要跟墙上那些地锦藤遥相呼应一样朝上冲,尤其是睡了一夜起来,两侧的头发就被枕头压得扁扁的贴在头皮上,而顶上的头发却直冲冲地往上伸着,用手压也压不下来,两只手抚平压下来了,手一松开,头发立马又弹了回去。
我可以不进茶馆喝茶,可以不进冒菜馆吃冒菜,然而,头发长了必须得去理发店。
理发于我而言是件大事,每次去理发前,都要费一番思量。年轻时是担忧发型,还有理发店的态度。随着年岁稍长,首先考量的就是路程的远近和是否方便。
以前在大佛段正街那边住,街上只有两家理发店。当时还没得美容院,大的是国营,就叫理发店,小的是集体摊摊,只能叫剃头铺子。
走进大理发店,七八张椅子横在面前,墙上前后左右全是大镜子晃眼,七八个身着白大褂的人坐在椅子上,对你爱理不理,顿时你就觉得自己特猥琐,特卑微,一时间竟无所措手脚。所以,一般人都不大愿去。
老虎灶对面是家集体剃头铺。地面千脚泥凹凸不平,墙角一个陶瓷面盆,一个铁皮炉子,炉子上座着炊壶,水烧开了,倒进墙上挂的大木桶,木桶有胶管接出来,不用水时折一下夹子夹着,用水时取下夹子,热水流出。楼上有人住家,木楼板糊着报纸,抬眼就可以读一条大标题。
两把旧木椅,背靠背,两个老太婆,一个脚跛人瘦,一个脸上有雀斑。有雀斑的老太婆总是抱怨,气来了把你的头皮抓得青痛,一张湿毛巾在你的脸上乱抹。脚跛的忍气吞声,嘴上嘀咕,不出大声,对人态度好些,但技术差了一截。
听说大的美容院有专门的发艺设计,不过一般人没那福气享受,也舍不得花那钱。我从来没光顾过,就是去大理发店的次数也少,去老虎灶对门那家剃头铺的次数多。
闲聊时,问过好几个人,都跟我感受差不多,这也难怪,衣着简朴的年代,唯有头发可以经常变化而引人注目。剃头虽是毫末技艺,也属顶上功夫,可弹子石还真没见过一流师傅。所以,每次理发都不得不犹豫再三,踌躇徘徊,实在长得不像话了,才走进理发店。
本希望藉此焕然一新,殊不知剃头三日丑,结果总是失望,回家一照镜子,比之前还要难看。更有甚者,有的人剪了头发后,模样怪得被人讥笑:像从孙家花园跑出来的样。孙家花园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搬迁之前就在弹子石腾龙大道旁。
后来有人干脆自己去买把推子回来,就在家里自己给自己剃。剃圆头简便,选一个格子垫着,不管横竖一阵乱推就是。还声称不是心痛那几个钱,自己的脑壳得自己作主!
终于,小巷里有了一家理发店。
八月的一天,她买菜回来就说,你现在剃头方便了,油条店换成了理发店,今天开业,门口摆了好多花篮,大多是老头老太,一个女人开的店。
我喜欢大清早就出去,人少车少清静,空气相对新鲜,散步兼买菜。
其他理发店都是八点开门,巷子口新开这家店,我七点多出去就开门了。
进出巷子,都要打店门前过。天天清晨独家洞开,灯光雪亮,隔着透明垂帘,可以看到室内染发烫发空调电视电热水器设施齐全,常有老人坐椅子上染发剪发。门侧墙上竖着一个彩色转筒,当然,不是以前那种老式转筒,而是一盏晶体管彩灯,三组红蓝白彩灯半米多长的灯柱,每色都有光带不停地走动,就仿佛是筒子在转动一样。
门外台阶,伏着两条流浪狗,光透过垂帘,看得出一条白狗,一条黄狗。白狗的毛已经脏得看不出白色,但知道它就是一条白狗。黄狗年轻,双目炯炯,有人过就盯着,看人手是否有可吃的东西,对一切都好奇。白狗上了年纪,明显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偶尔的过往行人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只闭着眼睛打盹,单等摆烟摊的女人七点半带吃食来。
留心看了一段时间,有天买菜回来才七点半左右,见女老板闲着,便进店问可否剃圆头。她说可以,我便把菜放好,坐到了椅子上。她看了我的脸型头形,提议两边用格子垫起推,顶上还是手剪,用梳子垫起剪成平头,都用格子垫起推当然撇脱(简单容易)些哟,头发长长后,睡觉软枕头把两边头发压扁了,头顶上的头发就冲起很高,脸本来偏长的,就更显得长了。
剪好后,对镜子端详,看着有点像平头,感觉挺适合。
她问洗不洗?我说不洗,我就在里面住家。她说晓得。我愣了一下,自嘲道白头发是有点打眼哈。她笑着说也不是,天天过上过下,里面只有住家户,都记得到了。
她说早晨七点就开门了,有个固定的客户要来,耍朋友时受了刺激,有点神经但不是很疯,喜欢唱歌,走路时旁若无人地使劲唱,你跟他摆龙门阵,又不觉得他疯呢。他天天七点都要来吹头发,我说他是享受国家级别的待遇。
掸尽发屑,摘下围布,她说,你回去洗了头发有伸出来的,就来修一下。
回家搁好菜,就在卫生间,开了热水冲起洗头,然后揩干,又对着镜子仔细看,柔弱儒雅中多了几分刚毅,隐约还有一丝剽悍。我喜欢。不过,还真有些头发伸出来的,就下楼去理发店。
她一边修剪一边赞叹,在太阳下才好看,肯定白得发亮,白头发就是要白成这样才好看。
不用考量,以后理发就这家店了。
垂帘外,天光已亮,浅浅小巷,有一二行人走过。摆烟摊的女人来了。黄狗腾地一下子就冲到女人面前,白狗站起来,慢吞吞地走过去,两条狗都使劲地摇着尾巴。女人一边喂狗,一边跟从巷外进来的女人说话,问她今天出门怎么没戴口罩呢?进巷的女人说,下楼扔垃圾,顺手就把手上的口罩也扔了,走出巷子了才感觉脸上好冷哟。
王辉明简介: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先后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