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美小说】青涩槐花（十一）
你相信过自己的家乡是片英雄的土地吗，你相信过你身边老实巴交的祖辈父辈，他们曾经是令人敬仰的英雄吗？以前我也不信，特别不相信身边满嘴玉米碴子味道的爷们能干出惊天地的大事，但事实却是如此，小时候住在后院的大爷，天天颤巍巍的串胡同的大爷，竟然是威震敌胆的英雄。忽然对这片土地特别的敬重了。——千翼小语
（十一）
村口的大路上，一辆黑色的宝马车斜斜地停在一边。车前是一群大大小小的山羊，小六子趴在地上紧紧地抱着高大龙一条腿不放，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人们纷纷议论着，有人在劝六子快放手，有人正跟高大龙争论着。高大龙揣着双手，用眼睛瞪着大家，一脸的怒气，满不在乎的样子。
“高大龙，六子是个孩子，你也下得去手？你也太狠了点吧！”有人看不惯。
“就是，不就仗着自己有两个臭钱吗？啥了不起的。”有人很激动。
“就这行为还想当村干部，能让谁信服呀？”人们议论纷纷。
高大龙实在憋不住气了，用手向大家划了一圈说：“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乱说，你们谁看见我打六子了？啊……我正和几个领导在车上商量大事，这傻孩子赶着羊群堵住了我的车，死活不让我走，你们瞅瞅我的车都划成什么样子了。我这车有多贵你们知道吗？我气不过踹了那羊几脚，你看这傻孩子像是疯了一样抱着我的腿不放。你们没看明白瞎起什么哄？”
大龙越说越生气，嗓门越来越大。
“把我的车弄坏了，谁来陪，你赔还是他赔？赔得起吗？”
“我来赔！”
一群人扶着三太爷从胡同口走了出来。大家一看是三太爷，都让开了一条路。
“这车多少钱，我赔了。”三太爷用拐杖指了指那车。
高大龙从小就怕三太爷，一看见他，刚才的气焰也就下去了大半，不好意思地往后躲。六子一看见三太爷，也就松开了手，喊着太爷，就扑到太爷的怀里。
“不怕，不怕，有太爷在这里，谁也不敢打你，谁打你就是打我……太爷给你出气。”三太爷抚摸着六子的头说。
六子瞟了一眼高大龙，得意地傻傻地笑了起来，从地上捡起刚才丢掉的“喜果子”，也不管脏不脏，就放在嘴里“咔嚓咔嚓”地吃起来。
“太爷，我没有打六子，六子是张奶奶的孙子，我再浑也不能打他呀！”高大龙解释道，“六子的羊撞坏了我的车，过两天我还得用这车送雨秋出嫁呢！弄坏了我怎么向人家雨秋说呢？再说，我就踢了羊几脚，六子就抱着我的腿不放，还当着这么多人喊我诨名，所以……。”
“所以，你就打了他？大龙，你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也不会撒谎……”三太爷还没说完，六子拉了拉他的衣袖说：“太爷，我……我听见'高太监’说要把咱山上的地给铲平了。”
“谁说？”太爷抡起旱烟袋做出要打六子的架势。
六子双手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口里不停地说：“太爷，我错了，我错了。”
“六子，以后千万不可再喊人家的诨名，再不长记性，人家打你，太爷也护不了你……起来说，谁要铲我们的地？”
“就是……就是高……高大龙。他们说的，我听见了。”六子一边说一边指着高大龙，“我就让羊堵住他的车，不让他上山去。”
三太爷抚摸着六子的头说：“六子，好样的，你做的很好，晚上到太爷家里吃饺子，去放羊吧，去吧。”
“晚上吃饺子了……”六子高兴地挥着鞭子，赶着羊群走开了。
三太爷变得严肃起来，说话声都有些激动。
“大龙，你跟太爷说实话，你们想干什么……那块地埋葬着三连长和老村长，还有咱村牺牲的十几口子人呢？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太爷，别激动，你听我慢慢说。”高大龙就详细地跟三太爷和众乡亲解释。
原来，近几年旅游业在全国各地蓬勃发展起来，临近各县区都通过发展旅游业来带动经济发展，完善产业结构，开辟致富途径，实现人民增收。莲花县旅游资源丰富，县里研究再三，决定开发马耳山一带旅游资源，因地制宜，大力发展民间传统文化，建立马耳山生态旅游区，饮马泉就被纳入规划景点。镇里按照县里的统一要求，依据谁开发谁受益的原则，积极筹建饮马泉旅游度假村，在饮马泉附近建设饮马泉度假村，集旅游、餐饮、住宿、购物一条龙服务项目。度假村占地近百余亩，三太爷说的那块地，也就是南巷子村烈士墓地，就圈在其中。
说起南巷子村烈士墓地，还要追溯到解放战争时期。
南巷子村在老村长的带领下，全村为部队做军鞋送往前线，还送青年小伙子参军支援抗战。有一次，一支运送药品的小分队，在三连长的带领下穿越敌人封锁线的时候，与敌人遭遇，小分队伤亡过半，只好转道南巷子村，老村长和村里几个热血青年参加了护药任务，为了保护药品不落入敌手，老村长和青年民兵跟追赶上来的敌人进行了残酷的战斗。三连长怕连累乡亲们，就带着药品突围，结果身受重伤，幸亏老村长把他救回村子，这时。敌人已经包围了整个村子，药品没能及时转移出去，小分队又孤立无援，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为了保住药品和军鞋，在弹尽阵陷的危机关头，老村长和三连长决定把药品藏在老井的猫洞里，下井藏药的就是三太爷，他当时就是村里的青年民兵。
没过多久，因寡不敌众，老村长和三连长就被俘了。敌人把他们绑在老井边的大槐树上，严刑逼供，让他们说出藏药品的地点。老村长和三连长咒骂敌人，誓死不从。敌人一个营长，心眼最坏，他把全村男女老少二百多口人赶到大槐树下，观看行刑现场。为了让老村长和三连长开口，敌营长狡诈残忍，如果他两个不说出藏药品的地点，他就一分钟杀掉一个乡亲。就这样敌人在老井边上连续杀了十几个乡亲，没有一个人说出藏药的地点。
乡亲们视死如归，令人敬佩，更震动人心灵的是，每一个牺牲的乡亲倒下的时候，都会尽力倒向那井口，十多个乡亲竟然把井口盖住了多半。血流成河，染红了水井边的土地，流进了水井，染红了井水，整个井水泛着红光。在井里的三太爷紧紧捂着自己嘴巴，满脸的泪水，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狡猾的敌营长似乎也发现了这个现象，他走向井口，推开乡亲们的遗体往井里查看，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只看到水面上愤怒的红光，和自己狰狞的倒影。敌人什么也没有得到，失去人性的敌人把老村长和三连长活活地烧死在大槐树上，并点燃了全村的房子。
敌人走后，乡亲们把老村长、三连长还有牺牲的乡亲们一起葬在南山上，一共十七座坟。勇敢的南巷子人，埋葬了亲人，擦干了眼泪，收拾好被敌人烧毁的家园，继续与敌人战斗。为了完成三连长和老村长未完成任务，三太爷和乡亲一起从井里取出药品，装好车子继续给前线部队送药，从此，三太爷怀着对敌人的满腔仇恨参军上了前线，跟随部队转战南北。
战争结束了，留给南巷子村的是十七座闪光的丰碑，烈士墓地成了一块受人敬仰的圣地。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南巷子祖祖辈辈没人忘记这段历史，那大槐树上那烧焦的斑斑痕迹依然清晰可见，似乎在诉说着那英雄的故事。
每年的清明，村里人和学生们都会不约而同到烈士墓去祭扫。我记不清是哪年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在儿女的陪护下来到村委，要求在这里落户。村里给她收拾了一套房子住下了，这位老人就是张奶奶，三太爷告诉我们她就是三连长的爱人。从此，烈士墓地经常看到一个老人的身影。
现在，饮马泉边的烈士墓地在苍松翠柏的映照下，依然那样庄重肃穆，走进其中就会被一种精神所感动着。儿时，我和雨秋也经常去，因为那里埋葬着雨秋的爷爷，那位受人尊敬的老村长，这也是雨秋引以自豪的。如今，这里要建成旅游度假村，烈士墓地在他们的眼里似乎是影响了风景。镇里研究决定把所有的烈士墓迁移到镇烈士公墓去，集中管理。
高大龙的建筑公司在这次竞标大会上中标，拿下了建设饮马泉生态旅游度假村的工程任务，并兼任度假村的总经理，村长建国兼任董事长。
“太爷，我以为这事建国跟你说起过了。村里还下发了征求意见书，还通知村民入股份，你不信可以问一问大家伙。”高大龙指着周围的人说。
听完这话，三太爷一下子懵了，幸好有人搀扶着他，要不然就会摔倒在地。
“你们……你们都知道这件事了？怎么没有人告诉我呀？就蒙我一个老头子是不是？”
大家都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有人生气地说：“这哪是什么征求意见，就是个命令，通知各家在南山有地的，把地清理出来，从今年起村里收回山地和岭地，不再承包了，不种地吃啥？”
“倒是说了入股的事了，说得天花乱坠，到底有什么好处，谁能说得清，谁又能保证不是陷阱呢？”
田嫂大嗓门大喊了一声：“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还说旧村改造，给我们盖新房子，让我们搬出南巷子，祖祖辈辈生活了这么多年，谁愿意离开呢？”有人气愤地说。
“给我们通自来水，说是在饮马泉下建立自来水厂，让我们能够喝上山泉水，这那有咱村老井的水好喝，老少爷们，你们说对不对？”
“谁要是毁了老井，我们就咒这鳖孙子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田嫂气得都要跳起来。
“田嫂，你的话严重了啊。”高大龙对田嫂使了个眼色，用眼睛看了看三太爷说，“这项目是由村长建国主持的，有疑问你们到村委找建国去。”
田嫂一听是建国安排的，很是尴尬，连忙笑着对三太爷说：“太爷，原谅我，我嘴上没有把门的，我不是有意要骂你家建国的……”
三太爷早就气坏了，只是用手抚摸着胸口，并没有理会田嫂。
“断子绝孙的事呀……作孽呀……”三太爷看了看高大龙，说，“回去告诉小兔崽子一声，不要觉得自己能耐了，我看你们谁敢动，除非我死了……从今天起我就住在山上了……”
说完就拄着拐杖往山上走去。大家伙急忙相劝，倔强的三太爷头也不回，蹒跚着向着南山走去。乡亲们一看也没有办法，只好陪同着他一起上山，幸好那山也不高，烈士墓地也不远。
高大龙一看情形不对，马上给村长建国打电话。
我和雨秋在雨秋母亲坟前远远地就看见三太爷一行人走了上来，雨秋便拉着我抄近路迎了过去。没多久，我和雨秋也就到了三太爷跟前。雨秋快步跑到太爷跟前，搀扶着他。
三太爷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着那句话“这是作孽呀，作孽呀。”不时用手擦着眼泪。
到了烈士墓地，在老村长和三连长的墓碑前，三太爷凝视良久，用颤抖的手抚摸着那墓碑，就如同两个老战友多年相遇一样。雨秋一边扶着三太爷一边掉眼泪。
“老哥哥，三连长……”一句话没说完，三太爷已是满眼泪花。
“老哥哥，三连长还有乡亲们，我来看你们了……这些年来，我老梦见你们呀……我也该归队了……”
三太爷哭得伤心，大家心里也难过，这么多年无人不知三太爷是个战斗英雄，谁能想到铁汉柔肠。我站在一边心里也不是滋味。父亲说，三太爷复员回家后，便经常来这里看望烈士们，他自己在烈士墓边上修了自己的坟，说以后自己死后也要葬在这里。我再一次环顾墓地，在那苍松翠柏环抱中确实屹立着十八座坟墓。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三连长的名字：张根生。
不一会，就看见山路上停下了几辆车，从车上走下来一大群人，建国和高大龙在前面领着朝墓地走来。有些人还是生面孔，乡亲们也不认识。
建国快步走来，看到三太爷，就上前安慰说：“爷爷，都怪我没有把这事详细地告诉你，这不还是个初步计划吗，我们正在征集全村老少爷们的意见呢。你老都这么大年纪了，不要这么激动，伤了身体就不好了，快跟我回去吧。”
三太爷一看见建国气就不打一处来，举起拐杖就打，幸亏大家拉住。三太爷仰着头说：“作孽呀……”
田嫂走上前说：“建国，你跟俺们说实话，大龙说得是不是真的？都是喝一口井水的乡亲，你可不能骗了俺们。”
这时田嫂的丈夫从人群里冒了出来，拉了田嫂就要走，嘴里念叨着：“败家娘们，不回家干活，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怎么哪里也少不了你呀，快跟我回家。”说完就拽着田嫂就走。
田嫂气得甩开他的手说：“你少拉我，遇到事你就躲，你也做个有骨气的男人，躺在这里的也有我的亲人。”说完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一向觉得田嫂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很乐观，就愿意跟人聊天，说话声音又是大嗓门，一扎进人群里，就像母鸡下蛋似的“咯咯”叫。今天她竟然一反常态，让我很惊讶。
“说得好，田家媳妇说得好，太爷爱听，小兔崽子你连个在家做饭的女人都不如，你还有脸当这个村长，你当着老村长和三连长的面，你给我一个准信，你打算怎么办？”三太爷指着老村长的墓碑说。
建国看了看高大龙，对着大家说：“发展旅游业，建立旅游度假村是镇里的规划，是经过多方面论证的，对我们村的将来发展有很大的好处。村里正让大龙带领专家考察论证，至于如何决定，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还得经过全体村民大会讨论通过。我现在还不能准确地回答你。”
建国又接着说：“是我们工作做的不到位，让大家伙担心了。当年老村长和三连长为了全村人不怕牺牲，我这个村长也不会让乡亲们受苦的。我在老村长和三连长的坟前起誓，老井的水把我养大，我不会忘了乡亲们，请你们相信我好了。”说完便跪在墓前。
这时有人把建国扶起来，大家仔细一看，原来是张奶奶。
张奶奶走到三太爷面前，深情地说：“老兄弟，你们说的话我也听见了，你也不要责怪建国，他也是为了全村好。乡亲们没有忘记牺牲的烈士，也没有忘记我们这些老人。建国这孩子没有少照顾我，前些日子，他找我说起了这些事，跟我商量来着。他不愿意告诉你，就担心你的性子急，伤了身体。我答应他，你的工作我来做。”
“我是为了根生来的，也有快二十年了吧。他牺牲在这里，乡亲们怀念他，我几乎天天来这里看他，看他的战友们……二十多年了，乡亲们没有忘记他们，他们会感到欣慰的……”
“兄弟，根生他们当年为国家大义而死，今天，为了乡亲们生活的更好，我想他们是愿意做出牺牲的。”说完回头指了指身后的一群人说，“这是我的儿子，儿媳妇，我的女儿，女婿。”
这时，张奶奶拉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军人对三太爷说：“这是我的孙子大军，快叫张爷爷，这就是我常对你说的战斗英雄。”
那英俊的军人给三太爷敬了一个军礼，“爷爷好！首长好！”
“这不是……这不是当年的三连长吗？太像了，太像了……”三太爷激动地说：“好孩子，好孩子。”拉着大军的手不住地打量着，好像真的见到了三连长一样。
“老首长，早就听奶奶说起你，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了。”大军高兴地说。
“叫啥首长，我就是一个糟老头，叫张爷爷就好。”
“老首长，我现在当兵的部队，就是您当年打仗时候的部队，我在师部的军事历史展览馆里，看到过你的照片，您是战斗英雄。我常听奶奶说起你和爷爷保护药品的故事。”
三太爷摇摇头说：“孩子，不提了，都过去了……三连长才是真正的英雄呢！”说完转身看着三连长的墓碑说，“三连长，今天高兴吧，孙子都这么大了，当兵了，好样的。”说完便偷偷擦眼泪。
大军给三连长行了军礼。
张奶奶说：“老兄弟，我今天来想告诉大家，我叫儿女们来，就是想把根生带回老家去，我也老了走不动了，也想落叶归根了。”
“什么？你想把三连长带走？”三太爷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