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上头」第一位嘉宾是唱作人诺尔曼,她避之不及但更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吉祥三宝》一家的女儿,她带我们走过她从小成长的街道。
诺尔曼形容创作,「把触角完全打开,把感受到的、触摸到的一切东西,和阅历知识,在身体里慢慢置换,产生作品,我就会颅内高潮。这种感觉你懂吗?不用喝酒,我就有些发晕。」
「那你挺适合我们栏目。」
诺尔曼佩戴的胸针是鄂温克族太阳花图腾,表妹手工做的我们约在魏公村一家平价新疆餐厅,诺尔曼说以前和爸妈常来这家。见到她的那天是阴天,街上的人疏疏拉拉。因为母亲教职的关系,诺尔曼在魏公村长大。这里是北京美食荒漠中的一小片绿洲,因为中央民族大学坐落此处,所以校园周边围拢了地道的民族餐馆。这里的「新疆街」曾经声名很大,很多人慕名来吃。它的学名是魏公街,在数次修建后,它终于失去了曾经摩肩擦踵的痕迹,变为宽阔的大马路。「我原先有个同学住在那,」诺尔曼用手遥遥一指新疆街上一幢崭新的建筑,「她家有个跳跳虎,底部有弹簧那种。当时我可羡慕了!只要没事我就上她家玩儿去。」诺尔曼踮起双脚原地颠了颠。小时候,爸妈常在新疆街和朋友聚会。某一次,诺尔曼闹得大人受不了,同席的诗人王艺随手写了几句词交给她:「小诺,你玩去吧。」大人们知道她会创作,打发她去写歌,图个清静。诺尔曼把餐椅当桌子,跪在地上,十几分钟,就写好了。在网上可以找到《灞柳送别》,诺尔曼11岁聚会时的作品。诺尔曼希望自己被人看到的身份是「词曲作者」,但是她总得长久地对「吉祥三宝女孩」这一身份做出解释。2005年,《吉祥三宝》突然走红,并且登上了翌年的春晚舞台。《吉祥三宝》是爸爸写给诺尔曼三岁生日的礼物,家里人哼唱的小曲。2005年爸爸出专辑时,这首歌被放进专辑凑数。通常,一张专辑第一首是引子,第二首才是主打。《吉祥三宝》被放在顺位第五,并不是重要的位置。作品发表,能否受到喜爱,有着它自己的命运。张信哲1996年发表的专辑里,《过火》被安排在磁带的B面,那表示不被看好,结果单曲杀出重围,成为整张最受大众瞩目的一首。爸爸出专辑,乃至《吉祥三宝》爆火,都不是计划之内。那时候,诺尔曼的父母漂在北京,常感到孤独和乡愁,和许多草原上来的朋友聚会。聚会时,爸爸总唱自己写的歌,歌里是「飞快的骏马」、「羊群好像斑斑白银」、「满山野果任你采」。爸爸的歌在朋友圈子里很受好评。他们一家都很有音乐细胞,妈妈是音乐系教师,爸爸任广播电台的记者兼播音员,唱歌是一大爱好。朋友建议,这么好的歌,别只是停留在聚会上。经人引荐,专辑有了雏形。一次聚会上,一家三口哼了《吉祥三宝》,唱片公司的人当机立断,这歌有意思,也收进专辑吧。它不是在拥有地缘优势的泛蒙语地区率先火起来,反而是从广东开始,霸占了电台和彩铃,逐渐红到了北京。那个时代,还流行各色音乐排行榜,《吉祥三宝》连续霸榜13周,记录至今未被打破。演出邀约应接不暇,彼时诺尔曼已经15岁了,和妈妈一般高,视觉上失去了「儿童感」,所以,《吉祥三宝》童声对唱的部分由小她四岁的表妹英格玛录制。之后的演出,大多也是表妹出镜。只有表妹学校不给假,协调不过来时,诺尔曼才需要去替班。《吉祥三宝》走红以后的人生,诺尔曼干得最多的事就是,解释为什么唱歌的是妹妹,以及,回答「你会羡慕/嫉妒妹妹吗?」这样的问题。其实她和妹妹关系很好,走过成长的街区时,她指给我们看,哪里曾经是她和妹妹最爱的烧仙草店,两个人在暑假的时候人手两杯,双双喝胖了一圈。「可能因为我深受二次元影响,总觉得在幕后的人是最酷的。」对于登上舞台的光彩,她一丝羡慕也无。另一个很多人会在心里好奇的问题是,「红了以后,是不是赚了很多钱?」在此之前,他们一直过着相对拮据的生活。一次录节目时,追忆过往生活,主持人问爸爸,寒暑假把女儿送回草原生活,是不是为了培养她对草原的感情,不忘记母语?爸爸很诚恳:「没有,主要是养不起。当时她妈妈工资一个月三百,我的比她还低,送回老家,开销小。」「爸妈在北京打拼,原本就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歌曲的走红确实对生活有所改善,但远没有这首歌所产生的价值大。版权早早被买断,大部分收入都归公司所有,(这首歌)让爸爸买了一辆车,把我供到可以去美国上学。甚至房子一直都没能换得起」,仅此而已。她理解人们的好奇,但人们未必理解她。创作才是真正让她体验良好的事,而不是站在聚光灯下。「写歌的过程最让我高峰,而不是把它录出来、发表或成名了。」那一年,爸爸作为访问学者派去蒙古。诺尔曼跟爸爸感情好,一整年都特别想念爸爸。妈妈说,爸爸给你写了那么多歌,你为什么不写一首给爸爸呢?于是,诺尔曼就开始哼,词曲都很简单,妈妈记录下来,花了200元录制磁带,寄到乌兰巴托,就叫《乌兰巴托的爸爸》。这首创作初体验在蒙语地区的传唱度很高。父母几乎不直接给诺尔曼音乐上的教育,最多就是走路的时候,他们哼歌,诺尔曼配上三度和下三度的和声。爸妈并不欣赏诺尔曼的嗓音条件,「他们天生是大嗓,我是小嗓,的确不如他们会唱歌。」「在音乐上,父母教我的东西极少,更多的是影响。」即使不适合唱歌,她还可以创作。诺尔曼曾经想过去接受科班教育,她想念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交了作品集过去,老师把她写的调式都改成了五声调式,说,技巧没有对错,但你就是「应该」写这样的东西。「我当时想,未来三年学作曲就是学这些僵硬东西吗?那我不要学了。」想到当时自己直接的放弃,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现在想,还是应该学。但是那时候,有些不爽。」申请大学时,诺尔曼只报了伯克利音乐学院。其他一概不投。妈妈习惯四平八稳,问她,是不是再多些选择保底?诺尔曼不干。在她小时候,爸妈的好朋友,音乐人科沁夫对她说,「小诺以后就去伯克利,伯克利好。」她心里从此有了执念。种下了种子,等它抽芽就好了,诺尔曼不想在同一盆土里种上过多愿望。她后来如愿申上了伯克利。「我想好了,伯克利不要我,我就不上大学了,我直接去工作。」但就是这样一个连上学都没觉得非坚持不可的人,每天坚持早起,截至今日,刚好200天。一个熬夜成性的人突然改变,我好奇原因。「某一天突然听见宇宙传来的声音——诺尔曼,你去干嘛干嘛。我就会乖乖去干嘛。难道你们不这样吗?」她瞪大眼睛。「会有突然的决定,但不会认为是宇宙的声音。」我如实回答,并且评价说,你确实有些中二。诺尔曼非常爱惜自己票圈主页,近乎强迫症一样维护它的整洁,包括早起打卡,也有固定格式诺尔曼的网易云音乐人主页上写的是「独立唱作人、银魂死忠、琦玉老师也喜欢」,直到现在,她都认为这些比《吉祥三宝》更能代表她。《吉祥三宝》对她个人的影响不大,没有什么走在大街上被认出的桥段,于是爆红后跌落的状态也不曾发生。诺尔曼从不主动露出她和《吉祥三宝》的关系。她的室友,在开学一个学期后才知道她的这重身份。歌曲走红对她带来比较大的困扰是,四通八达的网络随时可以把她想遮挡的一角掀起,直到现在,这样的寒暄常常出现:「嘿!你知道我搜了一下你的名字发现了什么吗!」有时候诺尔曼觉得不公平,「人家很轻易就能知道我的父母是干嘛的,我也很想知道别人家是干嘛的。」她也常常接到这样的问候,「代我向乌日娜老师问好。」虽是好意,却让诺尔曼说不清哪里有些不适,她露出不解的表情,「朋友之间真的会这样说话吗?」诺尔曼最近参加的一档节目,在介绍时,她想简单介绍自己「音乐唱作人」,没了。编导加了一句「伯克利音乐学院首位内蒙古学生」、「致力于挽留即将消失的民族音乐」。外界总在用各种各样的标签来定义她,她越成长,这样的标签就越多越重。但她想要避开这些标签。但她也能理解。「宣传我需要贴标签,其实说明我段位还不够,如果像韩红老师一样,名字摆在那里就行了,也就不需要另外的标签了。」我们开始聊天时,我随口问,你是蒙古人,一定很能喝酒吧?当时诺尔曼不置可否。谈话过了许久,她又恋栈提起:其实你前面说了一句特别刻板印象的话——内蒙人都挺能喝。不是能喝,只是逞命而已。又要在外人面前自己忽悠自己,好面子,往死里喝。都是人类,身体代谢酶的速度差不多,能有多大区别?诺尔曼粗起嗓子模仿内蒙男性被劝酒:「当然能喝了,我顶你好几个呢!」我被她逗笑了。《吉祥三宝》火的年代,迭代不似如今这么迅猛。一首歌,红过一年又一年。各电视台逢年过节的晚会,都喜欢邀请这个节目登台。「七年,我们家有七年没有在一起过年。」「我盼着他们出去呐,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熬夜的习惯是那时候养成的,通宵看动漫、打游戏。「所以我关不了电脑。或许这也是寂寞吧,那时候感觉不到,只顾着玩。」那些时光都是网络陪着的,她现在不时流露出二次元气质,都是那时候的影响。也开始逃学,老师打电话来问,保姆好心兜底,「小诺生病在家休息呢。」最后妈妈的学生在网吧找到了她。「没法怪啊,他们也清楚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他们知道。」父母对她有愧疚,只要在家,就会尽力补偿缺失的相处,宝贝长宝贝短,「我爸妈抱着我亲,把我亲得快耳鸣了。」「所以我其实是一个不缺爱的人,尽管和父母团聚的时间很少,但我一直能感受到他们对我的爱。」家庭的变故发生在2018年的秋天,爸爸布仁巴雅尔突发心梗去世。布仁巴雅尔生前为家乡牧民做了好些事情。有的牧民不识汉字,在一些利益冲突时吃亏。布仁巴雅尔自费把政策翻译成蒙语,印成小红本分发放给牧民。「乡民受灾,爸妈会真实难过很久。」小时候的诺尔曼不懂事,不喜欢乡民进家门,因为觉得他们来了,鞋子一脱,房间都被异味充斥。但她知道父母在做什么后,也忍不住赞叹,太了不起了。父亲的葬礼在海拉尔举行,诺尔曼印象深刻,「那天我见过的没见过的牧民都来了,我觉得人活成这样,也值了。」影响比教育更重要,那种遥远的乡愁冥冥中牵动着诺尔曼。她最近关于创作的大量心思,都放在了自己所创的「北源计划」上。一次,诺尔曼听到妈妈哼唱一曲萨满调,「总共就四句,不断重复。我听到时惊了,这么简单的东西为什么能有那么大能量?这不就是我想要通过创作传递的能量吗?我怎么才能拥有这样的能量?」说着,她哼起那天听到的萨满调,浅灰棕色的双眸直视我,像一潭神秘的湖水。作为做音乐的人,她好奇,想要找到答案。「我不是一个拯救者,我是一个索取者,和我说什么唱什么,对我来说都是宝藏,我不是任何人,只是一支笔,一个话筒。」「我没有想说一定要挽救哪个族群,我没有那么强烈的使命感,而且我现在什么都没有,说这种话太自不量力。」带着积蓄买的六万元录音器材,诺尔曼带着五人队伍出发了,她的野心是收集所有萨满调,最初她包办费用,队伍渐渐缩减到只剩两人。她对最后一位哥们说,「咱们AA吧,我钱包撑不住了。」对方欣然接受,大家有相同的目标,经济上的平等好像让他也更有参与感了。诺尔曼自己也为此开启了储蓄计划,目前研究生每月有500元补助,另有500元在图书馆勤工俭学的费用,诺尔曼规定自己在校期间尽量少花钱。而每次作曲的收入所得,有1/4雷打不动转入固定账号,那是给北源计划留的金库。北源计划目前才进行了三个寒暑假,最初一期北源计划,是妈妈乌日娜帮忙联络的。现在,这个项目渐渐放下妈妈乌日娜扶着的手,学会独立行走。这个项目给诺尔曼带来不可预料的一点,和妈妈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密,由母女变为两个工作狂的联盟,「昨晚我们还一起讨论工作到三点。」她眼中的妈妈,对音乐有赤诚的热爱,整理出的民族音乐的手写稿纸在家里堆积如山,「有这么高」,她比了个夸张的手势。「她会唱好多老人都不会的几近失传的歌,超级聪明,音乐一听就会,数字过目不忘。」她知道自己的妈妈有多了不起。「我能感觉到妈妈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在爸爸去世以后,更需要我了。如果我妈给我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我会感觉心酸,我妈那么能干。她不应该这样服务我,她应该去做更多有社会价值的事情。」一次,妈妈帮诺尔曼联系采风,忍不住得意:「你妈还行吧?能干吧?」「那一刻我超开心。我感觉妈妈在工作上给我帮助,比在生活中照顾我,价值大多了。」妈妈似乎一直介怀曾经的缺位导致诺尔曼童年陪伴缺失,但诺尔曼很高兴她们现在可以拥有这么棒的合作关系,这未尝不是一种奇妙的弥合。刚刚过去的寒假,诺尔曼去了敖鲁古雅,妈妈是鄂温克族,曾经也在那里采风做舞台剧。敖鲁古雅只剩242人,比大城市一幢单元楼居民还要少,文明岌岌可危。这次去采风,诺尔曼才知道,242统计的是和汉族通婚后的人数,真正的敖鲁古雅部落民只剩40余人。众所周知,敖鲁古雅宛如世纪末的烛光,即便双手加以呵护,也有逐渐熄灭的危险。有时候,诺尔曼想忘却这重身份:「有时候你必须忘掉一切,忘了鄂温克族,忘了蒙古族,视角才能客观,不然就会痛苦。」然而,有些东西镌刻在血液里。诺尔曼的名字,nuurma,nuur是湖,ma是表示女子的后缀,类似于日语的「酱」,连起来大意是湖的女儿。恰好,诺尔曼的爸妈都出生在湖边,也表示了一种延续和继承。她的社交账号头像用的同一张,天寒地冻的苍茫雪地里,她在巴尔虎一个冰封的湖上奔跑。写过那么多小故事以后,我们感慨,原来每个人的故事只要被展开、被讲述、被理解,就都会让人产生如此深刻的共鸣与惊叹。听得多了,甚至会感觉晕晕乎乎,好像喝了酒。
所以就有了「偶尔上头」的想法。在这期新栏目里,我们会找到一些有趣的人,走进ta的生活,或是请ta来造访我们。有别于正襟危坐的对谈,每一期我们都会寻找新的「上头」方式。可能是一起上一天班、一起走一条充满回忆的路;也可能是一起解开一个谜语、一起做一个神秘的游戏。
固定的节目则是:一起喝一杯。
这个栏目会不定期对读者开放,下次被邀请的,可能就是你呢。
Epoch意为“新时代、新纪元”,也有“历史或生命中的一段时刻”的意思。不论这是最好还是最坏的时代,这都是一个有故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