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杂记
张式善,女,自1964年到1978年在澧县城关镇襄阳二队当了十四年农民,后又在襄阳小学附设初中班及护城中学当了两年民办教师及代课教师。1980年落实政策后,安排在慈利-中工作,1983年慈利县政协成立后,当选为兼职副主席及侨联副主席直至1998年退休,享副处级待遇。在老年大学学习书、画、诗词,系慈利县及张家界市老年书画协会会员。作品有《人生七十话沧桑》、《八十自述》 。
《下乡杂记》摘自《八十自述》中一段回忆。因曾是澧县人,对澧县有着深厚感情,特献上此文,并附上书、画作品各-幅,以表深情。
下乡杂记
书画作品/张式善(女,80岁)
1964年九月我因极左路线的影响,一度解除公职,下放回婆家,在澧县城关镇襄阳大队进行劳动锻炼,一干就是14年:挑堤,种棉花、甘蔗,种蔬菜,扑在澧水河滩上筛沙石。为生产队搞副业等等,所有六七十年代应有的农活都干过,由一个知识分子锻炼成生产队的头等女劳力。直到一九八0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暖了三湘大地,才落实了政策,恢复了我的教师职务。
喜丰收/陈红(城头山首届农耕杯获奖作品)
现在,回想起当年在生产队集体劳动的许多场面,有苦、有累,也有快乐和欢欣,镌刻在我脑海里,永生不灭。现在-般年青人再也看不到这种场面了,特此写下来,供大家赏玩。也算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扦曲吧!
襄阳街的萝卜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澧县城关镇的东边有个襄阳洲,是澧水下游的一块冲渍三角洲,四面环水,应称为襄阳洲,也许是与澧县县城仅一水之隔,人们喜欢称这为“襄阳街”。六十年代初期,洲的四面还没修大堤。到了五至八月分,正是雨水多的季节,澧水河水猛涨。咆哮的河水,肆无忌惮地淹没了襄阳及县城周边的几个大队。所以这儿的居民住房,都是建在高高屋场上的木梁、木板瓦房。涨大水时,先将大门搁在房梁上,其他的门都敞开着,大水从你家穿堂而过,房屋就会安然无恙,房梁上的大门则是一家人栖身藏物的地方。水退时,爬下房来,就用房中的余水,将墙壁洗干净,再将屋内的淤泥推出去。人们虽然遭了难,可大水却给这片土地留下了一尺来深的淤泥,这就是滋润庄稼生长的上好肥料。只要来年不涨水,肯定就是丰收年,我这才真正体会“洞庭熟,天下足”的含义。
锦绣粮仓/廖可喜摄(城头山首届农耕杯获奖作品)
等水退完了,趁着地里还很湿润,生产队的男人们就会在地里撒下一把黍谷种,只需锄几遍草,一穗穗黍谷,一尺来长,金黄锃亮,沉甸甸地压弯了腰。公社社员们,虽然承受了大水冲洗家门的灾难,失去了白皑皑棉花的收入,老天却给予人们粮食丰收的喜悦。秋天,黍谷丰收了,一部分上交给国家,换回白花花的大米,一部分按工分多少分给社员,留着过年时打黍米糍粑,推黍米汤圆,在六七十年代的农村,这又是何等高档的享受啊!
八、九月分,黍谷刚抽穗或棉花刚结桃,社员们一面给黍谷和棉花除草,松土;一面派几名有技术的社员在锄好的地里撒上一把萝卜种子。等黍谷成熟了,棉花摘完了,扯掉棉梗和黍杆,萝卜菜也长到尺来长,不用施肥,不用间苗,全凭娴熟技术的农民将种子撒得不稀、不密、均匀有序。寒冬腊月,一般田乡的农民闲下来了,可襄阳大队的男女老少,照样有干不完的活。
农家小品/何江平摄(城头山首届农耕杯获奖作品)
生产队的出工钟声一响,男人们挑着箩筐和“络子”装萝卜和萝卜菜; 女人们腰里围着包袱,头上带着一块白毛巾,这时的白毛巾即可防风也可御寒,毛巾上的一朵红花刚好点缀在鬓边,给湖区的女人们又增添了一道靓丽的色彩。一手提着箩筐,一手拿着菜刀与小板凳,下地了,就开始扯萝卜。一个个的萝卜,有的鲜红鲜红的,有的又红又白,脆嫩欲滴。由于是沙地,萝卜轻轻一扯就从土地里出来了,而且个个都干干净净不带泥沙。有的因水分多,鲜嫩的很,只要一扯出地面,“啪”的一声,萝卜上还裂出小口来,这种萝卜生吃像梨。有些女人下地了,放下箩筐和板凳,拉出刀来,挑选最鲜嫩的,最漂亮的,“唰唰”的几刀,削掉皮,吃饱了再去干活。
干活的女人,手脚利落,左手拿棵萝卜,右手拿刀,一刀削根,一刀削櫻,将萝卜削到箩筐里。萝卜两头削的白白净净,平平整整,这样漂漂亮亮的萝卜,卖相自然很好,一筐削满了,另换一筐。男人们会在萝卜上放上几根萝卜叶,以防水分的蒸发以及粘上泥沙,影响美观;然后挑到生产队的保管库房里存放着,再次用一些萝卜叶盖在萝卜上。第二天清晨,男劳力的任务是挑着一担担萝卜与萝卜叶,送过河,放在多安桥桥头上去卖,女劳名力则挑着一担萝卜叶上街就行了。
多安桥的西头,就是襄阳街独有的萝卜市场。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摊点,每个摊点,生产队都派有三个劳力负责:一个称秤,一个计帐,一个收钱。
襄阳街的萝卜,可是出了名的好。个头虽不大,又鲜又嫩。十里八乡的人都到这里来买。挑担的、推车的、还有驾马车的,络绎不绝。襄阳街的社员,天天扯萝卜,卖萝卜,每天都有扯,每天都能卖完。直到腊月二十九,让人们买足了过年炖猪头的萝卜,为家养的牲口准备好过年的饲料才收工。多安桥头上的萝卜市场,真是当年澧县的-道亮丽风景线。
襄阳街的萝卜,也是当年澧县人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道主菜。每年家家户户都得腌上一缸盐萝卜。青黄不接,地里蔬菜供应不上,一碗腌萝卜就可下一顿饭。在粮食定量供应的年代,人们劳动强度大,计划粮食根本不够吃,萝卜又是劳动人民的主粮之一。人们把萝卜剁成细末,和米一块煮成萝卜饭,就能填饱肚子。襄阳街的萝卜真是澧县人民的宝贝,多安桥的萝卜市场也是当年澧县车水马龙、繁华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春收趣事
阴历四、五月分,澧阳平原上的油菜、蚕豆、小麦相继成熟,正是收获的季节了。
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边刚刚抹上一片鱼肚白,生产队的钟声就响了起来。社员们急急披衣起床,来不及洗漱,一面揉着朦胧的睡眼,一面在腰上絷上一个白“包袱”一一家织土布做的一种围裙。伴着主人劳动岁月的长短,白色的土布,也渐渐染上岁月和泥土的色彩。“包袱”对男人们来说,是干重活时的“护腰”,对女人们来说,既是护腰,又是拾捡破烂的大口袋。随着季节的不同,顺手拾些所需要的柴火、猪草等。有人敝异地称她们“哈渣搂草”,其实这也是贫困妇女的一种勤俭方式。女人们头上都絷上一块羊肚白毛巾,毛巾一侧的彩色小花,点缀在女人的头上,既美观、又实用。可遮风御寒,可防灰护脑,这是当年湖区妇女的一种装饰,也是澧阳平原上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农家小品/何江平摄(城头山首届农耕杯获奖作品)
社员们陆续来到地头,队长身先士卒己站在一畦蚕豆边,社员们依次站在蚕豆边,弯腰就动手拔起来。拔起的蚕豆梗,整齐地一排排、一堆堆地放着。拔上前的人,还顺手帮旁边体弱的、掉队落后面的人拔-些,以便大家一齐前进。体现了劳动者之间的互助合作精神。一畦拔完了,女人们换一畦再接着拔。男人们拿起带来的钩索扁担,将蚕豆捆好挑到保管室前的禾场上。成熟了的蚕豆荚,太阳一晒,就会炸裂开来,掉在地里。所以,收获的工作,必须趁太阳没出来,蚕豆荚上有露水,就要把它们运到禾场上去
男人们将蚕豆挑到禾场上,估计能铺满一场了,队长就会宣布收工。女人们终于可以直起腰来,地里就会热闹起来,吱吱喳喳、嘻嘻哈哈的笑声、打闹声,回荡在广阔的田野上。往回走时,女人们一边还将掉在地上的蚕豆拾起来,揣在包袱里。眼尖手快的,说不定一个早工,还可给家里的孩子们捡上一碗新鲜的炒蚕豆做早餐菜呢。当然,只能是捡那些掉在地里的,决不可到未扯的蚕豆荚上去偷,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谁也不想引起公愤而挨批评、扣工分!
连枷打蚕豆/网络图片
女人们回到禾场上,将一堆堆的蚕豆杆分散开来,一排排有序地铺在禾场上。老人们会主动拿起扫帚,将散落在四周的蚕豆粒扫进铺好的蚕豆堆里,以免流失。在禾场上的活,不需队长安排,也没旁人指点,老人有句俗话:“干活要见子打子”一一随机应变。干活是否主动、积极,大家都有目共睹,平时的表现和能力,就是你每年评“底分”的基础。
蚕豆铺好了,队长宣布收工了,这时,太阳已升到半空中了,饥肠漉漉的人们,纷纷奔回自己的家,一场比队里更紧张的家务劳动又开始了:做饭、洗衣、给孩子喂奶、剁猪草、喂牲口……勤快的男人们,会帮女人剁剁猪草,喂下牲口,收拾-下自留地。懒散的则抽着“喇叭筒”——一种用废纸卷上烟叶而成的自制卷烟,坐在阶檐上聊着天,休息休息,等着“姑娘”的饭熟了就吃饭。湘北的男人称自己的妻子为“姑娘”,而湘中一带则称为“堂客”。
农家小品/何江平摄(城头山首届农耕杯获奖作品)
两个多小时的紧张家务劳动后,队长就吆喝着出工了。禾场上就会响起第一个“连枷”声,队长身先士卒地在禾场上干起来了。两个多小时的曝晒,铺在禾场上的蚕豆梗,基本上,露水己晒干,成熟了的蚕豆荚,连枷一打,就会乖乖地从荚里蹦出来。社员们陆续背着连枷,赶到禾场,主动地在队长的对面和后面,排成相对的两排,一排打下连枷,一排举起连枷,一打一举,紧张有序,节奏分明。一边打,一边向未打的方向移动。一排打上边了,大家主动地向未打的地方退一步,又一边打一边移动着脚步。随着连枷的起落,晒焦了的蚕豆荚,辟辟啪啪地炸裂开,碧绿带白的蚕豆粒纷纷从豆荚中蹦跳出来,围绕着连枷跳起舞来。举枷的人,更加兴奋,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增加了力度,还兴奋地喊出了号子:“啊嗬,呵嗬!”连枷的啪啪声、人们的呵嗬声、豆荚的辟啪声、蚕豆蹦跳的沙沙声,在禾场上汇集成欢愉的劳动奏鸣曲。全场打遍了,人们的汗水己湿透了衣襟,扯下头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大家依然沉浸在刚才紧张而兴奋的劳动场面中。笑着、喘着、相互打趣着。稍事休息,就把打过的蚕豆梗翻过来。让它们继续接受太阳的晒烤,人们就可收工回家做午饭了。下午再从头打上一遍,直到把荚里的蚕豆,全部打出来。男人们将豆梗捆成捆,在会计的指挥下,按工分分到各家各户做柴烧。女人们和老人孩子将蚕豆拢成堆。用风车将残渣废料除干净,挑进保管室,晒干了,就可送到粮店,换回白花花的大米。所以看着蚕豆杆下面一层鲜嫩的蚕豆粒,预视着今年又丰收在望了,禾场上的人,个个笑在眉头喜在心。尽管早餐或中餐时吃的是一碗萝卜饭,或是一碗菜粥,就着一碗盐萝卜,他们依然这样乐观,这样潇洒,这样全力以赴。多么善良和纯朴的劳动人民啊!没有过多的奢望,没有过多的祈求,无怨无悔地付出自己辛勤的劳动,丰收了,能分到自己应有的一分粮食,就心满意足了。
农家小品/何江平摄(首届城头山农耕杯获奖作品)
能亲身经历这样无私无畏的集体劳动,置身于劳动人民之中,体验劳动人民的辛劳和快乐,应是我一生宝贵的一段经历,也是我人生中的一笔财富。几十年过去了,昔日的劳动场面,依然历历在目,久久不能忘记。我想,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在进步,机械化的实现,这样几十个劳力在一起,从事简单地体力劳动的场面,一定不会再现。作为滚滚历史长河中的一个镜头,让我们记住吧:这是六、七十年代湖南澧县澧南公社襄阳大队的一次春收场面!
书法作品/张式善(女,80岁)
公众微信号关注:城头山视窗
主编微信:城头山视窗 ;《城头山视窗》,一份关于澧水流域政治、经济、文化的综合性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