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点滴——故乡纪事030》

北京进入了桑拿天,喘气都费劲儿,没有什么风,待在空调房里也隐隐渗出毛毛汗,特别想念那“嘎巴溜丢脆”的冬天。

前不久我查了一下历史上的天气记录,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的家乡的确是连续严寒了几年,不是我的记忆在夸大它们的冷。

我家的房门有一个铁的把手,一到了冬天,如果手上有水或者有些潮湿,是绝不敢去碰它的。如果你不小心去抓了它一下,它会马上粘住你的手,你会本能地马上往后撤手,这时会听一声轻微的撕裂声,接着就会发现属于你手掌的一块外皮已经贴在铁把手上了,这边厢,丢了表皮的手指很快火烧火燎地疼。

有人传说内蒙古大兴安岭的冬天,撒尿要手执一棍,边撒边敲,免得冻住,这显然是乐趣的夸张。不过寒冷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我曾在4月底去过内蒙古根河市静岭检查站,这里是中国冷极,记录着零下58摄氏度的极低气温。那天早晨刚好零下38度,走在雪地上,呼吸的空气感觉是坚硬的,看他人的动作犹如笨猴或熊瞎子,路过一家商店的时候,从窗玻璃看自己,彼此彼此。再啰嗦一句,很多人一说到中国最冷的地方马上就想起漠河,实际上漠河虽然往北一点,但是冷极还有海拔高度、西伯利亚气流通道等因素影响,目前测到的是在内蒙古境内的根河。还有就是,很多朋友一提起大兴安岭,总是想到黑龙江,其实它的70%坐落在内蒙古境内。席慕蓉《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中西拉沐沦河就是发源于内蒙古境内的大兴安岭最高峰黄岗梁。胡家屯所在位置就是大兴安岭南下西行后的南坡结束的地方。

说起冬天,我们村的“单耳道”就是因为藐视寒冬而丢了一只耳朵。

有一年腊月,还是双耳的“单耳道”穿过冬天的原野,要去另一个村子看望没过门的媳妇和未来老丈人。临出门前他的妈妈百般嘱咐他,到了姑娘家大门口的时候不要着急,先跺跺脚,在村里小跑几步,再用雪把手脸脖子耳朵都搓一遍,然后再进屋去。结果这位双耳哥哥大概是见未来媳妇心切,把他妈妈的话在路上扔进寒风里了,到了村里就直奔姑娘家门,推门而入。

姑娘家里知道这天未来女婿上门,一早就把炕烧的很热,还用一个八仞的大锅在地中间加了一个火盆,屋子里温暖如夏。

单耳道一进屋,放下背着的酒肉和糕点就奔火盆而去,未来老丈人看他那样子本想提醒他一下,但又碍于面子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单耳道手往脸上一抹,发现手里多了块东西,一看是自己的右耳朵,这才从寒风里找回他妈妈的嘱咐,但为时已晚,哇啦大叫一场之后,虽深得未来老丈人一家同情和帮助,但那只耳朵很快变成化了的小肉。

这之后大家就开始背地里叫他“单耳道”,他的未来老丈人永远成了未来,那个姑娘坚决不嫁给一只耳朵的人。

1974年的严冬,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连续7天大雪的仪式下报到了,那是我认真观察过的一场大雪。

第一天,人欢马叫,大姑娘的红棉袄在纷纷扬扬的白雪中徜徉着,像是仙境一游;小孩子把荒废了一年的技术捡了起来,急急忙忙搂起薄薄的雪抟成雪球互相厮打;鸡猪牛马都过来凑热闹,舒活筋骨,三个季度的时间让下雪变成节庆性的活动。

第二天,小孩子们和小鸡们都躲进了屋子里,大姑娘踉跄着迎风去办事,缅紧衣襟,佝偻着身体,棉衣依然是红色,远远看却像个弯了的胡萝卜,没有了第一天的优美;猪有些茫然,拱着墙皮,想从露出来的土色上找到旧时的记忆;牛是这天最从容的家伙,它甩一甩头,眉毛上的雪就无影无踪,它仰起脖子,随便就从谁家探出来的草垛上打一打秋风,反正透过玻璃窗,主人是看不清外边的世界的;马则骄傲地被上好的草料伺候着,偶尔弹一弹后蹄,令那些想靠近它的骡子、驴远远避开。

第三天,茫茫的世界里除了烟囱、树梢还是黑色的,其余一片洁白,人们出门时间较长的话需戴上墨镜,至少也得戴上风镜;慌不择路的鸟会在风雪中撞上门框,因为门框还留有熟悉的的颜色;牛这时也找不到什么吃的了,茫然地站在大门口犹豫不决;路上偶尔有类乎于爬行类的人,要么是家里断了火柴,要么是有人生病了,不然不会穿着缅裆裤、骑着雪出门的。

第四天,天地安静下来,外边最大的声音是被压断的树枝凄厉的叫声和从屋檐上坠落的雪的钝响;院子里,带着狗皮帽子的家长用木锨向两侧挖雪,想从中间留出一条路。被他分开的雪已经堆上邻家的墙头;烟囱里冒出的黑烟与漫天的白色一动一静比照,证明着村子里还有生气的存在。

第五天,邻里之间被大雪绝缘了,牲口棚像是戴着一顶雪白的狗皮帽子又围上白色的狐狸皮围脖,只露出眼睛的部位,透过屋檐上大雪垂下的柱体,可以看见驴的耳朵摇晃一下,证明他们是活物;烟囱也长高了三分之一,倒塌的雪块落进烟洞里,影响柴火的燃烧。家里壮实的男人用扇刀把儿捅掉烟囱上的积雪,灶里的烟像是终于能喘气那样向天空升起,舒畅了许多。这时,风已经停下来,好像无尽无休的雪一直往下倾,你扫出的小路只要有一阵微风,就会重新被夷为雪原。

第六天,云越加低下来,雪花由一瓣一瓣的飘变成棉花团一样一团一团的落,而且密度大到打在人的脸上开始有雹子的联想。家庭主妇一个人已经推不开被一夜积雪堵住的门,也不能趟过超了腰深的雪河去搬来柴火。柴火都在院子的一角,趁着人们取柴的功夫,不知躲在哪个洞里的一群麻雀飞奔而来,钻进了柴垛里。没人有心思抓那麻雀,这会儿只要扫开一片雪地,撒几粒瘪谷子,那些鸟会没命的飞来,尽管它们可能知道头上已经罩着一张网。

第七日,雪便成了雪霰,粗箩筛面一样打下来,细心地夷平墙角、树缝里的空隙,它像最后的装修工匠,要给这六天来的雪作品来一次抛光;北方的天空开始有些发亮,云向南边渐变着深色;大多的烟囱已经冒不出烟了,但是你不用担心屋子里的人,从门缝和窗隙挤出来的烟,就是火盆里的烟。人们在屋子里生活,跟在灶坑里一样,脸上积满烟灰,从屋子里刚一出来,像是灶王爷的小兵。

而那年胡家屯又是白忙活的一年,工分低、粮食少,可怕的是柴火也不足。家里仅靠每天两顿饭烧灶的热已然度不过寒冷的一天。还有,按老经验翻新棉鞋已然来不及,在这场连续7天的大雪之后,我微露着脚后跟昂然出发走进雪地,翻开煤灰堆去捡那些没有烧尽的碳回来取暖。因为父亲正在屋子土炕的中间修一个砖砌的小炉子,它通过一截一尺多长的炉筒子与炕洞连接并散发热量,而那个比小铝锅大不了多少的炉膛里,需要源源不断供应煤渣和碳。

那个冬天,我的脚被冻伤,幸亏G玲玲当年秋天留下的茄子杆,她煮成水给我泡脚,才使我没有和单耳道成为难兄难弟。但也留下后遗症,到现在每隔一两周,后脚跟部就会长出一层死皮,像树上的瘤子。

寒冷很可怕,但是寒冷的乐趣也很多,除了大雪开始的时候那几个装腔作势的小屁孩玩的打雪仗之外,滑冰车就是一项很风靡的活动。

漫长的冬季,大人们也正好也无事可做,练练手,它们从凉房里找来两根板条或粗树干,一点铁丝,有了锯子锤子和钉子,就可以做冰车了。

同时,这也是村民们的一次冬季手工艺展。

冰车是四方形或长方形的,依靠底下两根平行的滑轨滑动,手上握住两根冰签子助力向前滑行。

滑轨最好用铁条,就是建筑材料上直径6·5毫米的线材。把等长的两根铁条钳入平行的木棍里,如再有想像力的,则把前边铁条拗上来一些,以免滑行中卡住伤人。

两条平行轨之上是冰车的骨架,属于载人部分。骨架可简可繁,简单的就是一个平放的栅栏一样的东西,人坐在上面,靠臀部与木的摩擦保持人在冰车上的稳定。

复杂一点儿的,会在放倒的栅栏上加上一个座,像带靠椅的小板凳。在手工艺比拼中,只要施木匠不出手,冠军就是丫蛋儿她爸爸的。丫蛋儿的爸爸不仅能做单人冰车,还能做双人冰车。我对双人冰车最喜爱,因为可以把鸭蛋儿放在身后拼命地加速,然后急转弯,把她和我一起摔向冰场旁边的雪堆里,有时候速度足够快,我们能钻到雪堆的里面去。

军军的大哥有一年也做了一个冰车,他想标新立异,却成了破搞笑纪录者。他的冰车座位高高的,上边安了一把正经的椅子,坐在上边高出别人一块,样子威武但不中用,往前一滑,军军就来了一个狗啃泥。

最精致的冰车还是施木匠的作品,他有锛子、刨子这些工具,他做的冰车外表华丽,还很结实匀称,人们说都能拿到城里卖个好价钱,另外,他旋的尜也标准。

成年男人们笼着袖子,看着小孩子们围着一个夏天的泡子冻成的冰场嬉戏游玩,各家各户的女人们则开始煮爬豆馅、发黏米面,一大盖帘一大盖帘地往院子里端豆包出来。在天然的大冰箱里,豆包不出一个小时就可以冻僵外皮,然后把它们集中存放在凉房的大缸里,一点一点热着吃。大缸旁边的大缸里是冻得比石头还硬的肉,瘦肉部分尤其如此,还有那些用冰穿子刺破尺把厚的冰面打到的鲤鱼,不用担心猫偷吃它们,他们也和顽石一样坚硬。家庭主妇看看太阳从老远的地方开始下坡,拿起一块肉回屋子里,晚上可能是一顿猪肉酸菜馅饺子。

1974年我们村能过上这样的日子的人其实并不多,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走上了御寒的前线。

那个冬天我在公社的食堂外知道了他们泼出的水里有油星,因为再冷,猪油也不会冻成冰,他们会像刚刚诞生的窗花,漂浮在冰坡上。

那个冬天我在小铁社的后窗口看见给马挂掌,要先把马固定在一个铁质的架子上不能乱动,我看见马蹄处冒着烟,马腿有时也抽搐。

那个冬天我在大馆子的后院,看见大马勺一边炒菜一边往嘴里吃肉,我看见他一只手就可以包出饺子来,我奇怪他怎么吃都不胖。

那个冬天我看见小馆子做的油炸丸子里,原料大多是玉米面,一大盆玉米面里只放了一两碗小米面,而绝对没有白面。但那油炸丸子闻起来特别的香。还有,他们掉在地上的油炸丸子从来不捡起来,只是用脚一踢,那丸子小皮球一样滚远了。

那个冬天我在医院的后院捡到一个精致的不锈钢圆环,遵从“捡到东西要上交”的教诲,把它交给医院的工作人员之后,他们哄堂大笑得如狂风中的高粱,等上中学学了生理卫生课之后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得那么不节制。

那个冬天骨头5分钱一斤,黄铜5毛钱一斤,青铜8毛钱一斤,废铁5分钱一斤。有人捡人骨冒充猪骨卖,我没参与。至少从胡大干一家迁来之后,日本人和俄国人,中国人和日本人,中国人和中国人在天木镇这里干了几十年仗,最不缺的就是随时可以看见人的枯骨。那个春节我们也买了小鞭炮,第一次尝试用嘴叼着放鞭炮。一声清脆的响声之后,嘴唇会发麻,太阳穴有敲空水缸的声音。

那个冬天有太多的寒冷,幸亏有丫蛋儿的偶尔陪伴和她从家里偷出来的零星吃的。

那个冬天才比红棉袄还要鲜艳。

(20190913北京通州)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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