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事怀念恩师梅兰芳（二）

忆往事怀念恩师梅兰芳

毛世来

回想起1961年夏天，当听到梅兰芳先生逝世的消息时，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恩师关心爱护我们的情景，一幕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贵妃醉酒》梅兰芳饰扬玉环

记得有一次，我和梅先生一同参加在怀仁堂的一次晚会演出，我演完《打焦赞》卸妆后留下观摩梅先生的《贵妃醉酒》。梅先生的这出戏我以前就看过多次，但这一次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平时，我也经常唱《贵妃醉酒》，而且我演的杨贵妃一向是以做、表出众，这出戏是非常“叫座儿（观众认可）”的。当我这次再看先生演出时，最大的感受就是先生对他演熟的这出《醉酒》又做了改动。台下的我，两只眼睛真的有一些忙不过来了，就觉得我像身临其境似的，看到的是真的贵妃娘娘。梅先生的每一个动作，全不失去贵妃娘娘的端庄。后来杨贵妃酒意渐浓显露出了醉态，通过先生贴切合度的表情，更是创造了一幕一幕“贵而欲醉，醉而犹贵”的意境。梅先生所运用的一些身段，如嗅花的左右慢卧鱼，衔杯下腰的左右翻身，都掌握住了一定的尺寸和速度。不管动作如何复杂，只见他凤冠上的两根挑子，仍然轻摇微摆，一点不失她尊贵、稳重的身份。梅先生这样刻画出的历史人物，有声，有色，有血，有肉，我越看越觉得杨贵妃真的就是这个样子。尤其是当杨贵妃听到“驾转西宫”以后，她在众目之下还要顾全威严，当众人退下以后脸上才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先生一个慢左转身，全身提的力气送了一半，后背的戏十足，叫观众看着既娇媚又有些楚楚可怜。梅先生的身段如此之优美，表演之如此传神，确实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次的观摩令我久久不能忘怀，先生之所以成为受广大观众拥戴的表演大师；他之所以艺高一筹，在戏曲界成为一代楷模，就是因为他所扮演的各种女性形象，不仅形似，而且神似。

1936年毛世来、李世芳与梅师夫妇合影

回想起20多年以前，有一天我和世芳在梅师家中学戏，听完他吊嗓子后，他便叫我们坐到他跟前。在我眼里他不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更像一位平易近人的长者。先生没有名人的架子，像是慈父教育孩子一样对我俩说：“古人常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这中间有个“领”的问题。你们还都年轻，有些道理我必须告诉你们，这也可以说成是“领”吧。记住，你们跟我学戏，不必全学我，一定要结合你们自己的条件，发挥自身的长处，不能只要求其形似，更要求其神似，'神似’者为上品。比方说你们模仿我，可能模仿的极像，那还有我自己像吗？观众自然还是来看我，他们何必去看你们模仿的那个我？对吧？这个道理你们会慢慢体会到。我是说你们各自有各自的长处，关键是演好剧中的人物，自己有自己的特色为好！”梅先生的这些教诲，使我二人顿开茅塞，我们把单纯的模仿，转到了集中精力学师父是如何演各类人物的，因此，我二人在艺术上又登上了一层新的台阶。

1954年06月06日《新民晚报》毛世来演出广告

1954年夏天，当时的北京市京剧一团由我和李万春领衔，我们到上海的人民大舞台唱了两期，前后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刚到上海时，梅先生率团刚刚结束在人民大舞台的公演。演出结束后先生没回北京，在上海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听说我们来到了上海，特地让师母和秘书来看我们的演出，并到后台替他慰问我们。07月一团初结束公演，临回北京前，我到马思南路梅公馆去看望师父。师父很高兴，他还特意说道：“世来，听说你把'穆柯寨·穆天王’又加上了'大破天门阵’连演《全部穆桂英》，很受观众的欢迎。”当时我很不好意思，忙道：“师父，您还得再给我说说。”梅先生连忙鼓励我：“很好很好，现在观众都喜欢看有头有尾的戏，就这样演，很好。”他拿出好多相片，正是前不久他在人民大舞台演出时，照相馆去后台拍摄的。先生挑出一张他演的《穆柯寨》中穆桂英的相片，说：“你瞧，我们师徒还都唱这个戏，多值得纪念呀！”师父认真地在照片上签上字送给了我，这情景回忆起来就像昨天一样。那天同时送给我的还有《霸王别姬》、《贵妃醉酒》和《金山寺》等好多张相片，都是我向先生求教过的戏。此后虽与先生还在不同的场合多次碰面寒暄，到再也没有机会向他请教过，现在回想起来，54年夏天的这次与先生的长谈，真是值得纪念的一次宝贵的经历。

梅兰芳签赠毛世来《穆柯寨》剧照

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与世芳、世孝、元彤与梅先生的合影，四十多年来一直摆在我的写字台上。我每当看到了他，就想起他对我的教诲，想起他的谦逊诚恳，忠厚待人的为人，他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我的眼前。真让人怀念啊！

我的嘴很笨，难以描绘出我对恩师的感激之情，每当师父的忌日，我都会用洁白的纸做一朵精巧的小白花嵌在镜柜上，献给我的恩师，以此寄托我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