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收容二十二天(六)——故乡纪事050
(王阔海《幸福》2007)
在四平收容所的11天里,大约第七、八天的一个早晨,我到食堂一如既往地打了两份饭。我记得那天早餐我和小通化在食堂里磨蹭了半天,多吃了很多咸菜,然后才端着老瞎子的饭回来的。
老瞎子对面的炕上有一个请了病假的成年人,手里正拿着一根草棍,在炕沿上逗蚂蚁。蚂蚁往东走,他就用草棍在东边的路上画一下,蚂蚁往西走,他就在西边的路上画一下。被他画的圈圈住的蚂蚁惊慌失措,在炕沿上乱串。
我估计那草棍上被他染了硫磺或者什么怪味儿的东西,总之蚂蚁很害怕。
老瞎子依然在被窝里蜷着,好像睡得很香。
我看了看太阳,已经一杆子半高了,那大铁岭飞过去的板墙的影子已经缩回到院子中间的地上,起床时它能挡住窗子。
“爷爷,吃饭了!”
我把窝头、咸菜还有大半碗稀粥放在老瞎子头前的炕沿上,他的拐杖横在地下,被早晨来回走的人踩过,上面有很多鞋底的灰印。有一个橡胶底解放鞋印特别明显,那是一个刚来不久的人的鞋。
老瞎子一动不动,也不理我。
“爷爷!爷爷!起来吃饭了,我多拿了咸菜来了。”
其实我是按照我的愿望来诱惑他,他根本不喜欢吃很多咸菜。在几天前,他还抱怨过四平的菜都太齁咸了。但那时候我一点也没多想,为什么吉林这一带的人里面会有怕咸的呢,我们是能把咸菜腌得比咸盐还要咸的人类。长大之后,我渐渐明白,老瞎子一定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娘胎里就被盐腌过了,根本不拍咸,只怕不咸。
另外,他说本地话时舌头硬,但是他很狡猾,他放慢语速,然人感觉懒洋洋的,这就遮住了他不的口音。对!他可能是在南方长大,后来到了北方。
从七八天的交往中,他的坐姿也暴露了他绝不是一般人。他坐在炕上走神的时候,腰身都笔直。另外,他盘腿盘的不好,所以他的坐姿像木匠的曲尺。
还有,尽管他眼睛看不见,但是他走路一步是一步,从不像胡家屯人走路,要么拖泥带水,脚下像灌了水银,要么急急忙忙,腚上好像着了火。
老瞎子一任我摇他,还是一言不发。
此前,他曾经几次这样逗我玩。我叫他他不应,我摇他他也不应。等我急的快哭了的时候,他才哈哈大笑,摸着我的头说。
“我已经死了……”然后用他那没有光的空洞眼睛对着我感叹。
“没想到我老了,还得你的济了。”得济本来的意思是人老了能有人照顾并养老送终的意思。
“你是个好孩子,可惜啊……”老瞎子感伤地摇摇头,摸索着端起碗喝粥。我哪里懂饱经风霜的人半句话之外有什么音律?当时根本也不多想。
可我那天已经摇了他七八次了,他只是随着我手上的力气来回动了动,没有哈哈大笑起来。
(英国画家特劳顿水彩)
“翘辫子了吧?”玩蚂蚁的那个人说了一句。
我当时还不懂啥是翘辫子,还在摇他。
“死了!?”玩蚂蚁的人突然提高声音。
这句话我懂了,我立即倒退两三步,惊恐地盯着那个卷起的被桶。头一天晚还睡在一个被子里,还摸遍我全身的老瞎子忽然因为“死”变得让我害怕起来,连那个刚刚被我擦干净的拐杖都像是要跳起来打我。
我第一次近距离亲眼目睹的死人居然是老瞎子。
虽然我很害怕,但是我仍然好奇地要看。
一名管教带来一个白大褂的医生,医生撩开老瞎子的被子,奇怪的是,他死的姿势与头一晚睡觉时的姿势一样,向着我这侧。
白大褂扒开老瞎子的眼皮看了看,摇了摇头。
“昨天半夜就死了。”白大褂说完,背着他的带十字的箱子就走了。
这就是说,头一天晚上他和我说话之后不久,他摸遍我全身之后几个小时,他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而我,居然有不少于六个小时是与一具死尸在一个被子里睡觉。
想到这,我头发都竖起来了。
管教和玩蚂蚁的人一人抓起褥子的一头,把老瞎子卷在里边,很轻松地就抬走了,死去的老瞎子短了一大截,更瘦了,佝偻着像个大虾。
(英国画家David Wilkie的油画)
他们直接把老瞎子送到我和小通化玩的那个有马草料的房子,还让我拎着拐杖跟着他们。我看见他们把老瞎子平放在草垛上,那样子看起来老瞎子睡得更舒服,拐杖被管教放在老瞎子身旁。
“以后你不用领他了。”管教还多嘴了一句。
老瞎子什么时候被拉走的,我没有看见。小通化要离开之前,我们一起吃了早饭,去那间房子里看了看,草垛上还有老瞎子躺着压下去的凹陷。
“一会儿我就回通化了,小通辽,有时间我会去找你的。我跟我妈要钱,咱俩去找小黑山”小通化说。
我记得我把我家的地址,还有附近有个大水坑等环境标志什么的都告诉小通化了。
小通化从锦州到四平,与我朝夕相处,我已经把他当成兄弟亲人,他一走,四平收容所感觉无依无靠,空落落的,有时会听见他从走廊喊我的声音。
我回到家之后好长时间,时不时就想起小通化,有时看见远处走来一个穿着整齐、干干净净的陌生小男孩,就以为是小通化来看我了。
我从什么时候把小通化彻底存在记忆的黑角落里的,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大约是几年之后的事情。
老瞎子那晚上对我说了很多话,由于我从小被父亲逼着死记硬背,好些年我还记得其中的许多。老瞎子说话半文半白的话,那些话大多数我当时都不懂。
后来很多事情的发生让我经常回忆起老瞎子的红楼梦体的话,我觉得他根本不瞎,或者说他比有眼睛的人心里还亮堂。
(英国画家 Andrew Salgado 人物刮刀肖像画)
那些话我和谁也不说,但有一句话我曾经和丫蛋儿说起过,她更不懂。那时丫蛋儿的姐姐英子正和大胜搞对象,我和丫蛋儿一起问过英子。
英子听完,脸腾地一下红了,接着打了我的头一下。
“你这么小,咋学得这么坏呢?是不是收容所的小流氓教你的?”
这越发让我好奇,死缠硬磨让她解读那句话的意思。
“说你媳妇儿多,孩子多,这是流氓话,以后再也不要说了,听见没?”
我记得我当时还看了丫蛋儿一眼,可能是我的表情有点不对劲儿。
“呸!臭流氓,以后不和你玩了。”丫蛋儿说。
她还当真了。
到四平收容所第十一天头上,管教通知我和另外三四个通辽籍的盲流准备出发,送我们回家。奇怪的是,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点也不兴奋。我还似乎对四平收容所有些留恋,但转身看去,除了木板墙、草料屋、食堂的咸菜等等,我熟悉的老瞎子、小通化,还有那个会来事儿的小阎都走了,我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我第一次有一种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感觉。
这次押送我们的才有两个管教,而且也不怎么看着我们,我也没想过要逃跑。
(英国画家george hemming mason作品)
年长的那个管教已经不太像管教了,他不仅一脸慈祥,像邻居的叔叔那样和我说话,还在火车开出四平之后不久给了我半个酸面包。
“到了通辽,就等于到家了。他们还得通知你家人去领你,你才能走,可别胡思乱想啊!”老管教语重心长,他可能是知道这列火车要路过我的家乡天木站,在那里还要停3分钟。
火车的窗户外边映出的景色,是我熟悉不过的风景,甚至从车窗外飘进的气味都是久违了的。这已经是我离开这些杨树、柳树、电线杆子、麻雀还有燕子们和大小铁社、大小馆子、被服厂、茶馆、油脂厂、粮库、废品收购站、大高房子、土产日杂店们第十九天了,我甚至闻到一公里外副食品商店的卤虾酱味儿和腐乳的味道。
火车开始减速,一排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日式建筑从车窗前缓慢向后溜,但是在见过大城市之后,它们原来的气派没有了。
日式建筑的窗户都很小,但是建筑工艺特别的精良,看起来很雅致。这些建筑前年才被几台挖掘机拆掉,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带着我的摄像团队赶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太心急了。
(毕加索作品)
六七个人的遣送规模是不可能有专用车厢的,火车停在天木镇的时候,一个同村的哥哥恰好从我这节车厢上车。他看见我,就像我看见死了的老瞎子的表情,反倒是我非常平静。
“见到我妈,你告诉她一声,说我在通辽收容所,让他来接我。”我语调平淡得让那个哥哥嘴张了好一会儿。
“这孩子——”他看了看坐在我身边的管教,估计他也分不清是警察和管教的区别。“你妈想死你了。”
我的表情一定很漠然。
通辽收容所与监狱一墙之隔,我被安排住在二楼,通过窗子能看见电网另一侧有穿着统一服装的犯人。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站队的时候总是背对着我。
我一直觉得有一个背影很眼熟,像是我们村的另一个哥哥老K。
前年,老K哥接受了我的采访。
面对着摄像机,他向我讲述了他的“三进宫”经历。回忆到一进宫的时候,我俩核对了一下时间,我在收容所二楼见到的熟悉的背影就是他的。
那次,他只是一个盗窃犯。
在被身边一群小孩子拥戴成大哥的他,经常有些好吃的与大家分享,他还带着他们提前尝试成人的那些专利,比如抽烟、喝酒。但是渐渐地他银根紧张起来,为了不让小兄弟们失望,他对大铁社下手了。
很快他就落网,成了收容所的邻居。
那是一次长达8个小时的采访,对他的二进宫、三进宫以及进宫的感受,他进行了坦率的叙说。我光着膀子,理着光头,与他边喝酒边谈。他像一个绅士,大热天依然穿着整齐,而我却像一个土匪。回头看素材时,我很奇怪自己多年的书白读了,好不容易比淘金还慢地培养出的那一点点文气荡然无存。
尤其我的光头,给我一种似曾相识且非常新异的奇怪感觉。
但在通辽收容所的时候,我的头发已经像电视剧里的陈真的头发那样长了。
(我的长发时代,摄影:许飞雪)
这个头型我从1978年开始一直保持到四十多岁,在我的女儿出生之后,我才开始理成平头或者光头。在这三十多年的长发生涯里,除了毕业后我的第一位领导曾经严令我剃掉而未果之外,包括初、高中的校长都容忍我的凌乱之烦恼根,任其在风中飘扬。
我得感谢他们对我的宽容。
通辽收容所也很宽容,他们基本上不怎么管我,我要是逃跑就跟从家里出门一样容易,我还真的跑到收容所门外看了看,我没有认出这里是哪一条街。看来4月26日那天我满城买苹果时,并没有把县城逛完,至少这里我就没有来过。
到了通辽收容所的第三天上午,我的舅舅来接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办的手续,反正一个管教把我领出来,对着我的屁股轻轻踢了一下。
“回家吧,这下终于到家了。”他好像是想替我说心里话,可是这时候我一点喜悦之感都没有。
车站附近有一座水泥桥叫和平桥,其实那桥也就是两辆马车的长度,但是因为这里发生过激烈的对日作战,死了很多战士,所以很有名气。
现在这座桥也荡然无存了。
和平桥的东北方向路边有几家饭店,有红色幌子的也有蓝色幌子的。它们藏在已经鹅黄色的杨柳树后边,特别的鲜艳。
我还穿着棉衣棉裤,热的汗直往下流。
我的舅舅问我想吃什么时,我正在看一家蒙古馅饼店的招牌,我咽了口唾沫,舅舅领我进了馅饼店。
“要几张?”一个中年妇女上前问。
“十张!”我回答。
“嗯,两个人十张,够了。”中年妇女嘀咕一句。
“他一个人吃,我不吃。”舅舅说。
“一个小孩?十张馅饼?”中年妇女好像听见天书里最离奇的情节,但是我估计我身上已经染上了“小捋”、“痞子”、“起子”的气息,她对我的沉默有点害怕了。
“好!蒙古馅饼薄,十张也没多少。”
(毕加索作品)
我记得我舅舅一直是站在我身边,他看着我把十张馅饼一张接一张不间断地吃光,满眼的怜悯。
“饱了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其实再有两张,我也不间断干掉它。
我的失踪成了天木镇最大的新闻,我的被找回来,是这个新闻最高潮的顶点。尽管我舅舅在火车上已经提醒过我,说可能人会很多,我还是对车站前和一路上的围观人群之众有点小小吃惊。
这像以前组织庆祝游行的人数,甚至还多。自那以后,我变成了人来疯,就不怕人多,人多反而好像是一个人在森林里。
那天人多到什么样呢?从车站到我家一公里的路边两侧没断了人,身后还一直跟着人群,越积越多。
回到家以后,明显看到墙变矮了,院子里的柴火烧光了,一个装玉米芯的柳条囤子空空如也。鸡窝上长了几根草,房墙的泥皮脱落了不少。
跟在身后的积累的人群包围住我家,南窗北窗都是人头,让屋子里变得很暗。一切亲戚和友好的邻居三三俩俩进来,每个人都要我讲一下这二十二天的事情。
我发现我特别不想说,但碍于他们的辈分,我只简略说一下时间点。
而且我很困,我想躺在炕上睡觉,我想梦见起子、大铁岭、朝阳叔、小通化、老瞎子他们。
我心里惦记着小黑山是不是找到了师傅,还有,我很想再见到窗户下摘菠菜的小丽。
那一次,小丽影响了我一生的对女性审美倾向。
人们散去之后,我家的鸡窝已经被踩踏。
1978年是我个人的“灾年”,丧父、饿晕、讨饭都发生在那一年。
那一年秋天,大喇叭里“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高考宣传反复播放,常常令我心中忧郁。
那时,我父亲的遗产里还有一顶特殊的“帽子”。
1978年,也是我为父平凡、设法摘掉那顶帽子的元年。
我去找当时的县委书记、后来的土地局局长王先进时,他把我交给一个叫信访办的部门,一位李姓妇女和一个男的几年中一直坐在对桌,接待我也敷衍我。
十多年前一个机缘,我再次见到王书记时他已经退休,但是他记得我和我的故事。当然,我也记得他当年穿着水鞋,拎着锹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和打井队一起打井的形象。
那些机井现在还在我们的地头工作,只是加盖了红顶的砖房,可能挖深了井深。
(完)
(我的朋友杨佴旻的作品)
《多说几句》
本来这几天与封仪兄约好要去锦州故地重游一下,不巧的是他微恙住院,只好等下次了。
在这几篇的连载过程中,好多网友颇具同情心,觉得这是一个苦难的故事。的确,故事在开始的几天,的确是有些苦难,可是说实话,当我到达四平收容所以后,我就平静下来了。现在回写这些事情,仿佛重新走过一遍,是去看另一个少年的故事。
可惜的是,我的自我约束,使我不能写出故事的全貌,只能把可以写出来的部分尽量写细一些。
我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假借一个“他人”来写出全貌,但是我能写出全貌吗?
我想现在还是不能。
我的心理学博士朋友、漂亮的王芳小丫头曾经对我说过,你得写下去,你不写你可能会出问题。她所说的问题指得是抑郁、狂躁或者二合一版的躁郁症。
我觉得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从很小的时候起,那些被我眼睛捕捉的画面就开始相片一般、录像一般存储在我的大脑里,我想删除他们,可是我的系统里缺少删除软件。
他们越积越多,撑破了我的房子,满院子都堆着这些往事,历历在目。
而把他们写出来,似乎是镜像了一份,又像是进行了一次磁盘碎片整理。这两个多月,加上马上补写的《我的宠物们——故乡纪事049》,我已经造句50个序号60篇文字,接近40万字了。
我不认为他们是好文章,我想这只是我比较系统、集中地进行一次自我整理。一开始我决心很大,想完全展露,可是写着写着就胆小起来,大约有一半的东西没敢写出来,主要是担心那些内容会引起不适感。
感谢互联网,它提供了只需要电费的传播。
我也期望互联网再神奇一些,让我的那些在收容所里的小通化、小黑山、大铁岭、起子们看见,与我联系,我们一同回顾一下,揭开更多的真相。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