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汉语在,诗就在;不学诗,无以言 | 诗通社 | 诗生活网
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孙 磊
图/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林桂炎 王磊
“2020花地文学榜”年度盛典11月26日在深圳举行。其中于坚的《于坚诗集》获得年度诗歌奖。
【授奖词】
2020年度诗歌:
于坚《于坚诗集》
将40年写作精华融汇一册,《于坚诗集》是2019年诗坛的又一次重要遇见。于坚的诗歌,语言意识自觉。语言一从他唇舌之间吞吐而出,常常自带诗人生命的感觉状态与生命节奏,带着超常的语感诗性,“拒绝隐喻”的实践清除了语言、尤其是语言隐喻的暴力,堪称一场诗学革命。于坚的诗,很少涉足未知、臆想领域,具有“非诗”的叙事性特征,以“反诗”的冷抒情方式,强化着其非个人化的写作效果。
【获奖感言】
此刻,我们依然要“以文会友”
于坚
今天《羊城晚报》的评委会再次为当代文学颁奖。而此时此刻,世界还在一场时疫的冲击中。疾病是全人类的敌人,人类应团结起来。它可能导致封闭、隔绝,而人类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开放。孔子说,仁者人也。韩愈说,仁者爱人。仁爱,今天人类要更现实地意识这一点,开放意味着互爱、互助、互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今天这个活动也是一次以文会友。谁获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在这个特殊时期依然被信任,被需要,被崇拜。
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在会稽山阴之兰亭,举行过一次伟大的以文会友活动,诗人王羲之记下了这次佳会:“修褉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足以畅叙幽情……”王羲之说,“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在中国,“文”像宗教一样,是事关生死之事。“文明”这两个字中国独有,“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文明,就是以“文”照亮生命的动物性,无明、无名,物物而不物于物。所以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又说“志于道,依于德,据于仁,游于艺”。
在中国文化中,“文”是一种形而上的精神载体。海德格尔说,“人向死而生”。“文”在每一个时代都在回答这个问题。文人将自己对生命的感悟、诠释诉诸文字,传播于世以生生,令生命超越动物性,超越无文的黑暗。
王羲之最后总结道:“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所以此时此刻,我们依然要“以文会友”。“不学诗,无以言”,虚无比死亡更可怕。
【访谈】
笔名令我不适,于坚只是于坚
羊城晚报:“于坚”这个名字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于坚:于坚就是我。我年轻时曾经用过笔名(尼罗、大卫)都是用了一次,这是受到上世纪三十年代鲁迅这些作家的影响。笔名令我不适,总觉得是一种暗示、解释(解释自己是谁,写作方向)。于坚必须对自己的文字负责,于坚只是于坚。我倒没有想过文学史,只是一种自我调侃、自嘲。写《尚义街6号》时我早已不用笔名,这是对写作的一种认识。
羊城晚报:您似乎经常把真人名字写入诗歌(比如“马云”),这会带来什么效果?
于坚:这个马云是我的朋友、发小,非常优秀的画家。写作是一种语词的划界,这些语词一旦成为文章、诗行,它就不再是真实。这个道理与太湖石挪进四合院、杜尚的小便池挪进博物馆是一样的。让语词越位,发生新的空间,这就是写作。
羊城晚报:您曾说您的写作一直就是一种故乡写作,您的故乡变化大吗?
于坚:我一直住在昆明。昆明在空间上变化很大,但是持续着古老的时间,某些古老的、来自故乡世界的精神气质依然在。大地无法拆迁,已经养育了无数昆明人的高原还是那个高原,云还是那些云,落日还是那个落日,这些给我以在昆明终老的信心。我依然在写云南,云南是一种世界观、一种哲学。多样化在云南不是纸上的概念,就是大地和它的生活世界。
但我也喜欢漫游,就像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通过旅行,我看见、经验各种各样的人们以及他们的生活世界。我因此可以思考我自己的生活,何谓生活,还可以怎样生活。倒不是为了写诗。
羊城晚报:在很多人看来,日常生活是庸常的,为何您始终坚持对日常生活的书写?
于坚:生活世界其实已经被观念拆迁了,如果连庸俗都是罪行,那多可怕!二十世纪是一个反生活的世纪,人们迷信“生活在别处”,生活跟着观念跑,中国传统的生活世界遭到巨大冲击。你看,像法国大革命否定国王,但没有否定生活世界,因此到今天巴黎依然是巴尔扎克的那个巴黎,面包依然是那个面包,诗依然是那首诗。
没有“口语诗”这种东西,口语一旦书写出来就是“文”
羊城晚报:《尚义街6号》被视为“第三代”诗歌“口语诗”时代开启的标志,但为何您一直反对“口语诗”这个说法?它跟“口水诗”有何本质区别?
于坚:没有“口语诗”这种东西。口语一旦书写、打字出来,它就是文。口语无法像文那样传播。口语即生即灭。文是经过理性的筛选,一笔一画组合的结果。“口水诗”是一个隐喻的说法,大概是指那种游戏性很强的文,文字游戏,无可厚非。作品是一个金字塔式的存在,在这个时代被解读为塔尖上的作品,到那个时代或会消失。所以杜甫说,诗是“寂寞身后事”。
当下,写诗这个行为,最重要的是能够让诗人获得存在感。写诗,我有强烈的存在感,觉得自己超越了常人,属于一支天才如云的僧侣般的永恒队伍,从事的是又尽善矣又尽美矣的事业。
读者不喜欢口水式的诗,不读就好,但不要想着去灭掉它,这种语言也是生命。诗不是只有一个定义、一个标准。诗乃是一种世界观,一种语言对不确定的表现。都知道什么是诗了,诗就不存在了,就成为科学、数学了。
羊城晚报:互联网时代的飞速发展,人们的社交、购物、信息的获取基本都通过屏幕完成,与传统生活物品之间的关联性、依赖性越来越淡薄。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于坚:这意味着身体被观念、技术遮蔽起来,人类将被技术这个机械手全面控制,比如大公司推出一款软件,纸币就消失了。微信付款意味着无数细节的消亡,比如铜臭味、数钞声……这些都不见了,谁还会写“一个铜板在吧台上像芭蕾舞演员转了几圈,然后倒在一滩红葡萄酒的血红色痕迹里”这样的句子?
技术统治最可怕的后果是美的消失。不美的生活就是物的生活。技术带来方便、实用、快捷和日日新的时髦,但是有可能不美。美是时间的产物,美是包浆、旧的。
人工智能不可能取代诗人,诗是灵魂的事业
羊城晚报:可否结合您个人的经历谈谈您对当下诗歌创作现状的评价?诗歌在当下还有生命力吗?
于坚:虽然很热闹,好诗不多,这是我的个见。有些诗人今天热衷于开会,自己给自己颁奖。我最近都在重读《世说新语》,这是一部伟大的中国诗人传,我写作之初就是想成为这样的诗人。
只要汉语在,诗就在。不学诗,无以言。汉语就是诗。要记着,我们依然在用甲骨文上的那些字写作,那些字是记录占卜的,卜辞就是诗,它记录了不确定。
羊城晚报:就当下而言,中国诗歌创作在国外的评价如何?
于坚:谈不上有什么大影响。所谓国际影响,可能还是用来吓唬那些对汉语缺乏信心、抱有偏见的读者。“走向世界”的迷信源于文化自卑,这是“五四”的负面结果。传统、保守、温故知新,对母语的骄傲、自信是主流,故乡就是世界。中国当代诗歌确实在国外有些读者,但我更重视的是“花地文学榜”这样的奖项在国人中的影响。
羊城晚报:人工智能写诗有可能取代诗人吗?
于坚:不能,诗是灵魂的事业,灵魂在语言中的解放、敞开。机器没有灵魂,它只是一种修辞技术。有人说他看不出机器和诗人的区别,那是因为汉语本来就是属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