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焦辰龙
焦辰龙,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77届编剧专业毕业生,山东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原在烟台市文学创作研究室搞专业创作,后调烟台日报社编文艺副刊。
飞鸟相与还
这是三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曾晓东遇到了一件很蹊跷的事情:一只黑褐色脊背、雪白肚皮的小鸟,从城南的奔涌起伏的群山中飞出来,掠过山坡上一座座式样新颖的小别墅,绕过一幢幢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越过一条条车水马龙的通衢大路,然后来在一大片有城墙环绕,青砖黑瓦、乱石铺街的古城区上空,飞起飞落,来回盘旋……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选择……然后,哧棱一声独独飞进了曾晓东家的客厅里!当时,曾晓东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书。见一只小鸟轻捷地从窗口飞了进来,他又惊又喜,忙不迭地把杯子放到茶几上,一边吆喝妻子:玉娘!……快点儿!一边忙着去关窗子。夫妻二人手忙脚乱地忙着关窗子。那只小鸟呼扇着两只翅膀,在这座百年老屋的狭小空间中飞旋,一忽儿撞到墙角的落地钟上,一忽儿撞到大衣柜的穿衣镜上……发觉走投无路之后,停落在了花几上的一株小石榴树上。小石榴树还没发芽,坚挺的枝干上遗留着去年的黄叶和2个黑不溜秋的石榴。小鸟兀立在石榴树枝上。它的喙尖而长,呈黑色,看上去很有力;一对黑色的翅膀上,还镶着几个白点儿。两只明亮的小眼睛,瞅一瞅屋里的男女主人,一扬头叫了两声。那叫声清脆、嘹亮。早晨,一抹橘红色的晨曦跃过东厢房的屋脊,照耀到院子里来;西厢屋里刚下夜班、正对镜卸妆的文燕姑娘,变成了红脸娘娘;南屋的王老师,变成了“赤发鬼”。 随着几声小鸟的哀哀的低吟,北屋的门开了,曾晓东提溜着一个崭新的竹鸟笼子走了出来。他一边和王老师打招呼,一边走到院子东北角的无花果树下,把大鸟笼子挂在了树上。无花果树仿佛正要从冬眠的梦中醒来,一个个枝头上已然绽出了浅绿色的嫩芽。笼中的小鸟四顾茫然,又喳地叫了一声。嘻嘻!……曾晓东笑道:我是闭门家中坐,鸟从天上来。曾大大!西厢屋的文燕披着一头瀑布似的长发从窗口探出头来:天上的小鸟不往张家飞不往李家飞,单单往你家飞,——你得请客!东厢屋的门被哐地撞开了,先冲出来一只自行车的前轱辘和放着饭盒的车筐,然后挤出来的是小曲的一张仿佛没洗干净的面孔。小曲一边搬着车子往外走,一边阴阳怪气地唱道:咱们工人有力量,嗨!……他一抬头看见了挂在树上的鸟笼子,又见曾晓东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脖子一梗梗,道:文燕掩嘴一笑,忙把脸儿隐藏到了红彤彤的玻璃窗子后面。我靠!……小曲推着车子往外走,出了院门又嘟囔道:这年头老天爷也势利眼,天上的小鸟也往当官的家里飞。唉!……曾晓东摇摇头,语重心长地叹道:一开口就打击一大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工人哪!他从树上摘下鸟笼子往家里走,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说:王老师,回头来我家喝茶。王老师是刚从东北迁来的,和邻居们都还不太熟,心里又惦记着那只小鸟,就想借着这个机会上北屋家串串门。吃了早饭之后,他敲响了曾晓东家的门。哟,王老师,快请进!曾晓东正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看,这时忙把手中的书夹上书签,放到茶几上;上来拉着王老师的手把他让到沙发上坐下。
王老师打量着室内的摆设,见鸟笼子放在南窗台上,茶几上放着一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他心里有点奇怪。抬头看了看曾晓东,说:曾书记,在家读马列哪?当年港务局推荐我上大学的时候,送给我这么一套书。曾晓东说:这些年光忙着上班,也没认真地读一读;现在不上班,有时间读书了。玉娘用一只托盘把茶壶和茶杯端过来,把刚沏的茶倒进茶杯,一一端到王老师和丈夫面前。屋子里袅袅升起一股清新的茶香。玉娘在一只藤椅上坐下来,一边刺着一幅十字绣,一边听二人说话。说起早晨的事情,王老师说:小曲没文化,说话又冲,你别往心里去。曾晓东:小曲他们厂——异型钢材厂,现在转成民营企业了,一月还拿不到1000元,我很同情他们。又说:我和他爸还是同学呢。……曾晓东和小曲的父亲上中学时是同学,文化大革命时分成了两派。有一次,小曲父亲那一派人的抓住曾晓东,把他关在一间地下室里。小曲父亲拿着一把刀子,直在曾晓东的面前比划,说:就看着你是个烈士子女,否则我非一刀捅死你!曾晓东的父亲、母亲,解放前是光华染织厂的工人,他们很早就参加了地下党。临解放时,党组织派他们夫妻二人出城给解放军送情报,出东口子时暴露了。为了掩护母亲完成任务,父亲掏出枪和敌人搏斗,受伤后被国民党军抓住了。他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下,守住了党的秘密。夜里,敌人把父亲塞进麻袋里,拖到一条舢舨上,摇到海里沉了。父亲牺牲不久,共和国成立了,母亲也生下了曾晓东。他是个遗腹子,也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听罢曾晓东的叙述,王老师的眼圈微微有点儿红了,他怜惜地端详着曾晓东,良久方说:你父亲、母亲都是英雄呵!又问:小曲的父亲现在好吧?曾晓东:因为观点不同,我们之间40年不来往,直到今年春节才坐在了一起。唉!当年,——年龄大了,经的事多了,以前的事情看得也就淡了。曾晓东:小曲他爸10多年以前就下岗了,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听说他儿子找了个农村对象,又没有房子,我就帮他联系,租下了这院里的东厢屋。我搬来晚,和邻居们还不太熟悉,王老师说:西厢屋那位小姐是干什么工作的?她怎么天天打夜班呀?”曾晓东刚要说什么,玉娘忙制止他:不知道的事情别乱讲!王老师似有所悟,也忙换了话题:曾书记根红苗正,又正是干工作的年龄,整天呆在家里太可惜了。曾晓东哈哈一笑:我和队上的主任弄不到一块儿,我不能同意他的一些做法;我就给局组织处递了申请,要求退居二线。老婆已经退休了,儿子在山东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我不差钱。曾晓东站起来,过去逗逗小鸟,叫它:小伙儿!……小伙儿!……小鸟懒懒地不搭理人。饿轻了,曾晓东说:给它来个三年自然灾害,它就什么都吃了。我就奇怪,这么多的别墅、高楼大厦,这小鸟怎么偏偏就飞到所城里,飞到我家里来了呢?曾晓东说。我到图书馆查过资料,咱们所城始建于明朝。王老师侃侃而谈:当时朝廷为了防备倭寇的侵扰,在沿海一带设卫、所。明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在咱们这儿设了奇山守御千户所,简称奇山所;咱们南面的山叫奇山;因为有城池,后来人们就叫这儿所城。也就是说,咱们所城最老的房子距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了。可以这样假设一下:这只小鸟的祖父,或者曾祖父,就曾经在这屋子里生活过。清朝的八旗子弟们是很会养花玩鸟的。后来随着一次次的战乱、兵燹,这屋子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这小鸟的老祖宗也被惊吓得飞到深山里去了。但是,老祖宗身上的某种基因却遗传给了它。现在没有战争,没有动乱;但城市像气吹似的急剧膨胀,山上修路的、立亭子的、盖别墅的、打眼放炮的……越来越多;树越来越少,鸟类能吃的小虫子也越来越少,于是小鸟就又想到人世间来了。但是它的遗传基因不认小别墅,不认高楼大厦,就认这小胡同、四合院。曾晓东听了哈哈笑道:王老师不愧是大学教授,富于想象力。鸟类的事情我不敢说,人还不是这样?王老师说:我祖父1920年从胶东闯关东上了东北,我父亲是东北生人,我是在哈尔滨长大的。哈尔滨那大城市什么没有呀?我退休以后,学校组织我们出来旅游;看到咱们所城,我一下子就被它迷住了!多么幽静的小胡同,多么温馨的四合院!我当时就觉得我好像见过这里,甚至觉得我的迷迷糊糊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度过的。也许是以前做梦见过这样的地方?我当时就下定决心:到咱们所城来养老!儿子听说我想回胶东养老,要给我买一套楼房,我不要。我在哈尔滨就住楼房。头上顶的是水泥板,脚下踩的是水泥板;在9楼,晚上睡觉时都觉得一颗心悬在空里。哪有咱们这小院好呀!一出门就接上地气了,一抬头就能看见蓝天、白云……心里熨帖呀! 曾晓东:老师说话有学问,希望王老师经常来喝茶,聊天。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早晨,贪睡的年轻人还沉浸在甜美的回笼觉中,小院里已然响起了小鸟的怯生生的啼鸣。王老师正在背古诗,见曾晓东提溜着鸟笼出来了,就问:小鸟开始吃食了?吃!我早晨起来一看,盅里的小米下去一小半了。曾晓东得意地说:我早说了,不吃是饿轻了。……您老背诗,我领着它到公园里溜溜去。回见!出所城东门,再向东北走,有一处公园;在公园的东南角,每天早晨是一个鸟儿的世界。养鸟的老人们或是手提一只鸟笼,或是肩挑两只鸟笼;来到这里之后,或是把笼子放到树下,或是把笼子挂到树枝上;然后站在一边,静听小鸟的歌唱。
曾晓东提溜着鸟笼子一在公园里出现,立刻就引起了鸟民们的关注,有的主动上来和他搭腔。小曾呀,你也加入到养鸟的行列中来了?一位认识曾晓东的老干部不无惊讶地说。人们听他一说,都惊叹不已:啊?还有这等好事?有一位老鸟民,当时就让他出个价,他愿意买下这只鸟。这时,一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子,在一旁操着一口上海普通话说道:这个样子的小鸟,我在中央电视台的科教频道上见过的——它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属于国家一级保护鸟类!人们更惊讶了:真的?……这小鸟不能放在家里,要献给国家的!曾晓东见事不好,忙摆摆手说:别!……别!……我自己来!然后瞅个机会一溜烟跑了。上午的太阳好,邻居们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小曲端来一盆水在擦他的自行车;他的妻子小夏,坐在马扎子上,在看玉娘绣花。王老师和老伴儿,也领着小外甥滨滨出来了;老两口怕滨滨调皮,一人拉着他的一只手。咱这鸟好呀,曾晓东:公园里养鸟的都嫉妒呢,再不去了。把鸟笼仍挂到树上。
小曲也许是因了妻子小夏在场,态度比昨天温和:曾大叔,你这鸟值多少钱?
曾晓东:还不值个三千两千的!
曾晓东笑道: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电动车也会有的。小曲:大叔,你整天说会有的、会有的,什么时候才能有?我这就快当爹了,这家里再添个孩子,没准真要喝西北风了。老板太黑了,快10年没给我们长工资了。小曲咬牙切齿地说:真把我惹火了,看我怎么报复他!你就看着吹吧!小夏一张漂亮的瓜子脸上,仿佛总有一丝拂不去的愁云。小曲:哼!……我神不知鬼不觉地破坏机器,让这些资本家付出比工人工资高100倍的代价!你要记住,曾晓东严肃地说:在任何时候,犯法的事不能干!曲发发!我告诉你,小夏挺着大肚子眼泪汪汪地说:若是公安局把你给抓了去,我立马就和你离婚;有了孩子,我拉扯着孩子自己过!这时,西厢屋的文燕回来了。她今天穿着一件油亮的貂皮大衣,开领处隐隐看得见里面的薄薄的粉红色衬衫、闪着金光的项链。她笑嘻嘻的冲着大家点点头,从挎在肩上的坤包中拉扯出一根香肠,一边往鸟笼里塞,一边说:喂喂小鸟!曾晓东想阻止都来不及,只说道:小鸟不吃……只见小鸟异常凶猛地扑过来,一口把香肠拖进笼子大半,回嘴就又去咬文燕的手……文燕一声尖叫缩回手来,吓得脸都变色了。
文燕一甩头,伸出她的一根玉葱似的二拇指,直往小曲的嘴里塞:好吃你吃!……吓得小曲“妈”地一声跳出去老远。这时,就见一轮金光闪闪的太阳,从东厢房的屋脊上升起来,先是给无花果树的枝头镀上一层金,然后射向西厢屋;西厢屋的窗玻璃也红了起来,红得很暧昧。文燕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浪声浪气地说道: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曾晓东和王老师见文燕进家关了门,这才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彼此摇了摇头。 又一个早晨来临的时候,王老师来到院子里,刚要进行他的“天天背”,就听着北屋里曾晓东正在跟小鸟说话:呵呵,小伙儿,我差点让你给蒙了,你想干什么?想飞呀?王老师踱到北屋窗下,见曾晓东正拿一根铁丝在绑鸟笼子;笼子里的小鸟,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躲避在一边。嗨!……别提了,曾晓东说:昨天晚上,我就听着动静不大对;今早晨一看,它啃了一夜竹笼子,嘴都啃出血来了,它想越狱逃跑!王老师,玉娘在屋里探头问:你不是说小鸟是因为山上的树越来越少,主动要上咱们家里来吗?王老师沉思良久,说:人的认识永远也不能穷极真理。无数个相对真理之总和,名曰“绝对真理”。我们现在可以作这样的假设:这只小鸟的故乡,是在东北的大森林里,秋天来了,它飞到咱们这儿过冬;开春了,它又要飞回到它的东北老家;因为一时的阴差阳错——迷失方向了?头疼脑热了?——它这才飞入了咱们家。曾晓东把手中的铁丝打好最后一个结,拍打着两手说:管它什么原因呢,一会儿我上花鸟市去买一只铁笼子,我要让它尝尝铁窗的滋味!话一出口,曾晓东又觉得有点别扭。呵呵,铁窗就是监狱,是对自由和生命的扼杀呀。
曾晓东到花鸟市买回一只不锈钢笼子,锃明瓦亮的,很漂亮。但小鸟刚住进去的时候,神情显得有点沮丧,仿佛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在大人们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曾晓东在一旁逗它:小伙儿,别垂头丧气的。我们的政策是:允许人犯错误,允许人改正错误。只要你不再逃跑,你就还是好同志。玉娘在一旁偷着直笑。她手中那一幅十字绣,已经快绣完了;绣的仿佛是几匹马。太阳一次次的从东厢屋的屋脊上升起来,又一次次的从西厢屋的屋脊上落下去。有时候,西边的太阳还没落下去,东边天上就有一弯月芽升起来了,分不清它们是谁在撵谁。小鸟渐渐地习惯了铁笼子里的生活。每天早晨,曾晓东睡得正香的时候,小鸟就开始喳喳地叫起来了,那叫声常常会把曾晓东的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境驱散,然后引他进入一个彩色的梦中:……只见一轮桔红色的太阳,仿佛刚在东海里洗浴过,就那么湿漉漉地升起来了,在林梢上轻轻地晃动着;一道道青色的山岭在远处奔涌,像是用蜡笔轻轻地画在天幕上的;缓缓起伏的山坡上,是一片一片的小树林,有松树,橡树,槐树,榆树……春天啦,所有的树上都长出了嫩嫩的绿叶。沿着蜿蜒曲折的林中小路走一会儿,就觉得人的五脏六腑都变成绿色的了。脚下是厚厚的隔年的落叶,人走在山路上,像是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走过每一片小树林时,都会看到树上有一些小鸟,有黑色的,黄色的,还有翠绿色的……喳喳的鸟叫,引来了小松鼠,小野兔,还有披着漂亮羽毛的雉鸡。曾晓东走在林中的小路上,他前面树上的小鸟见了他,大都扑棱棱地飞离树梢,飞向太阳、飞向远方;也有的并不怕他,仍站在树枝上,朝他嘁嘁喳喳地叫着……当他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不见了大山,不见了树林,只有小鸟的叫声,——是铁笼里的小鸟在叫。他就从床上爬起来,懒懒地走到鸟笼跟前,说:小伙儿,谢谢你给我一个好梦!自来水也不喝了,要喝矿泉水,普通小米也不吃了,要吃托人买的“贡米”;自从那天尝到香肠的味道了,每天还得吃点荤的,它能不胖么?曾晓东说。这天上午,曾晓东换上一身干净的休闲服,对着镜子梳梳头,接过玉娘递给他的一包巧克力,到南屋王老师家串门。王老师的老伴儿见是曾晓东来了,高兴得一张胖脸笑成了一朵大立菊;小滨滨拿到曾晓东捎给他的小礼物,笑嘻嘻的到一边玩去了。曾书记,王老师一边忙着给曾晓东沏茶,一边说:我在这家就听到了,小鸟叫得越来越欢实了。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一抬头,见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油画。是最后的晚餐?他问道。
唔,有信仰比没有信仰好。曾晓东又问:这里面哪一个是出卖耶稣的尤大?那个一边抓紧钱袋子、一边紧张地看着耶稣的人!老太太在一旁,指着画面上耶稣左边的一个“黑胡子”说道。王老师:过去人们经常说:金钱不是万能的;现在人们经常说: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是呀,曾晓东说:应该让小曲他们的工资再多一点儿,他们很快就会有孩子了;他们的孩子,应该和别的孩子享受一样的待遇。小夏、文燕也都应该找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靠劳动养活自己。我父亲他们当年抛头颅、洒热血,还不就是为了要建立一个人人有活儿干、人人有饭吃的社会?我看西厢屋那位小姐,有好几天没上班了,整天在家蒙头睡大觉。老太太不无忧虑地说。是吗?曾晓东有些吃惊,说:我们这个院里的人们,应该互相帮扶,不能让哪一家倒下;有一家倒下,我们这院就成三合院了;有两家倒下,我们这院就成二合院了。我们这个四合院不能倒,我们所城的城墙不能倒!曾晓东心里一惊,转而笑道:哎呀,小滨滨提的这个问题很尖锐,我还没想到呢。所城里有一条南北大街直通城的南门和北门,有一条东西大街直通城的东门和西门,两条大街交叉的地方,位于城中心位置,是一个比较宽畅的十字路口;在十字路口的东北侧,有一株盘根虬曲的老槐树,据说已经有300多年的历史了;到了夏天,老槐树高大的树冠,遮天蔽日,能在树下铺下一个很大的树阴凉,是老人们纳凉、讲古的好地方。在老槐树下,有一个笨重的石臼,据说是早年间妇女们用来舂高粱米用的。这几年,树底下也有摆小摊的,卖烟袋嘴子、玉佩、古钱币,卖文革时期的各种像章、红袖章、小红书……给人一种历史的纵深感。这天早晨,路过所城里十字路口的人们,发现老槐树上贴出一张布告,上写道:兹定于明天上午(3月24日星期六),在大槐树下放飞一只小鸟,让其回归蓝天,回归山林,回归大自然。欢迎邻舍百家们前来观看。署名是“曾晓东”。同院的邻居们,看到贴在老槐树上的“布告”,这才知道曾晓东要放飞小鸟。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曾家,想问问是怎么回事?这小鸟放了太可惜了。小曲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笼中的小鸟,嘟嘟囔囔地说。俺曾家兄弟是个心中有上帝的人,要放生了呢。王老师老伴儿喃喃道。太好了!小曲一听大笑道:大叔,你上我们厂去,我就有救了。别那么说,我又不是救世主。曾晓东说:要提高工人阶级的地位,最终还要靠组织,靠工人阶级自身的努力。众邻居散去之后,独独文燕坐在沙发上还不肯走,似是有什么话要说。曾晓东笑道:小鸟明天就要远走高飞了,文燕——你不会是在这等着我请客吧?文燕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扑通跪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说:曾大大!玉娘大姨!……你们帮帮我吧!我……失业了!公安局扫黄打黑,把我们从业的那家大酒店封了,总经理被抓走了,把我们都赶跑了。文燕哭诉道:我现在连饭都吃不上了,金项链也卖了。曾晓东:你若是不愿意叫大大,就叫我大哥!又说,文燕,你还年轻啊!听说你是中专毕业,会车工;从头做起吧,——靠自己的一双手,靠劳动,自己养活自己! 星期六早晨,邻居们又都来到曾家。他们要向小鸟做最后的告别,要陪着曾晓东到街上去放飞小鸟。人们发现,玉娘绣了几个月的那幅十字绣,现在已经绣好了,挂在客厅的正面墙上。画面上,3匹颜色不一、神态各异的马,正奋蹄奔弛在绿色的大草原上;那高高扬起的马尾巴,像是要极力把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远远地甩到后面去。小夏拉着玉娘的手,说:大姨,以后我跟着你学十字绣吧;在农村时,我跟俺妈学过绣花。玉娘:好呀,俺师傅绣的一幅《清明上河图》,有人出价30万呢。夏姑娘,南屋老太太说:你若是能给我绣一幅上帝的画像,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小滨滨拿出一包牛肉干,递给曾晓东:爷爷,小鸟要走了,让它吃点这个吧。曾晓东摆摆手:滨滨,不能再给小鸟好东西吃了,再吃它就飞不起来啦。他提起鸟笼子,在邻居们的簇拥下走出家门,又迎着太阳走出院门,朝南一拐,顺着胡同向大街上走去。大槐树下,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见曾晓东提溜着鸟笼子出来了,有的过路人也停下了脚步。原来在树底下摆小摊的,怕摊子被人踩了,早早收起来了。曾晓东把鸟笼放到大石臼子上,磨磨蹭蹭地一会儿看看周围的人们,一会儿又抬头看看天。天很好,蓝蓝的天上悠悠地飘着几丝白云。高空中隐隐传来一阵阵“呀呀”的叫声,人们循声向天上望去,只见一行白色的大鸟自东南方向而来,朝着西北方向飞去……曾晓东打开鸟笼子,小心翼翼地让小鸟站到他的右掌心上,说:小伙儿,你自由了,——飞吧!他轻轻一扬,把小鸟送到了空中。这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小鸟飞离曾晓东的掌心,飞到老槐树的一根枝子上;少顷,又哧棱一声落到地上,蹦蹦跳跳地回到了鸟笼子里。曾晓东弓下腰,再一次把小鸟从笼子里捉出来。他抚摩着小鸟,说:小伙儿,我们是对你好呀!……他的捧着小鸟的两只手突然向天上一扔……只见小鸟扑棱着翅膀飞到了老槐树的树梢上。它扭头瞅一瞅曾晓东,瞅一瞅地上看热闹的人们,喳喳地叫了几声,然后呼扇着翅膀朝天上飞去……
(原载2011年第2期《胶东文学》杂志,2021年5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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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秦宗旨:营造一片文学爱好者的乐土,共创文学梦想的家园!主 编:徐萱波 杨洪民 高 涛 刘 生
副主编:长青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