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1999:上海工业往事
我至今记得,小时候坐40路电车去外婆家,车过武宁路桥,桥下横亘着巨大的厂房。白天,几百台织布机一起轰响,一片日光灯的海洋,“空气在颤抖,仿佛大地在燃烧”。算起来,应该是九十年代初的景象。后来我知道,那是一个时代的尾声。
很长一段时间,“上海制造”是优质时尚的代名词。蝴蝶牌缝纫机、永久自行车、上海牌手表、红灯牌收音机,并称“三转一响”,是结婚的硬指标。80后上海小囡,谁没有在母亲的缝纫机台面上写过作业。此外,还有海鸥牌照相机、华生牌电风扇、回力运动鞋、向阳牌保温瓶、扇牌洗衣皂、百乐牌手风琴、福牌麦乳精、梅林午餐肉、大白兔奶糖……加起来,约等于幸福本身。即使五十年代大量工厂内迁,改革开放前,上海工业总产值仍占到全国的三分之一。《笑侃上海三十年》里讲,上海人“87块钱上缴,13块留给自己”,并未言过其实。据《上海财政税务志》,1949到1990年,上海地方财政收入3911.79亿元,其中上缴中央支出3283.66亿元,占83.94%。
那一代工人阶级,生长在红旗下,自诩国家的主人翁,对体制充满感情。76年领袖陨落,人人戴孝,来自工厂车间的嚎哭和眼泪尤其真诚。舅妈当年21岁,顶替她姆妈,在上海申新纺织九厂的布机车间做挡车工。车间墙上挂着领袖1956年1月20日访问申新九厂的照片。领袖身着灰色中山装,手背在身后,站在一架织布机边,一旁是长身玉立的荣毅仁——申新九厂曾经的“少东家”。在领袖和蔼的目光下,舅妈哭得岔过气去。
上海人实际,谈婚论嫁前,先问声“侬啥单位”。一般情况下,全民找全民,集体找集体,街道工厂找街道工厂,里弄加工组找里弄加工组,是有时代特色的门当户对。《繁花》里有一段动人的对白:阿宝喜欢公交车售票员雪芝,再三犹豫。阿宝说,我单位是小集体,雪芝是全民,不可能的。雪芝说,可能的。
全民所有制,也就是国营厂的职工,是工人阶级的婆罗门。那时的苏州河、黄浦江两岸,星罗棋布着数百家纺织厂、机械厂、钢铁厂、食品厂。一到下班时间,几千辆自行车汹涌而出,泛滥到马路上。大家说说笑笑,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国营大厂有自己的邮局、理发店、医务站、图书馆、招待所,过节发糖,发带鱼,发搪瓷杯,发工业券,发冻鸡冻鸭。工人进厂就能分到宿舍;结婚送热水瓶、“囍”字痰盂和床上四件套;小囡生下来45天放进厂办托儿所,然后是幼儿园、子弟小学、附属中学、附属技校,将来可以顶替父辈进厂上班;退休工人去世,工会送花圈、挽联,工会主席致悼词。生老病死,工厂全包。他们是有依靠的。
计划经济下,实行“统销统购”,产品多少销往北方,多少销往南方,多少装上远洋货轮,远销亚非拉兄弟国家,换得珍贵的外汇,全部按计划执行。身为上海人,并未占得多大的便宜。弄堂男青年,谁不为一只上海牌17钻长三针,一辆锰钢永久13型,一台蝴蝶JA1-1型缝纫机发愁。他要托关系,找门路,费心费神,焦头烂额,才能搞到一张珍贵的工业券,换得未来的丈母娘点头。
八十年代末,乡镇企业遍地开花。乡镇厂厂长来国营厂取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无论身家多少,来自苏南或浙北,城镇还是农村户口,一律统称“乡下人”。乡下人客气地笑着,憨厚朴实的样子,进门只管发香烟。烟是好烟,港版红双喜,黄壳子的,比自己常抽的红壳子双喜贵一倍。到后来,一听“乡下人来了”,隔壁几个科室的人都拥过来,领香烟吃,反正人家也不认识谁是谁。吃过香烟,背后还要讲,乡巴子、戆卵一只,嘿嘿笑着,觉得自己很精明很优越的样子。
渐渐有了传闻,厂里哪位老师傅、技术骨干,偷偷去乡镇企业调试设备。礼拜六下班后(六天工作制),匆匆挤上绿皮火车,到了地方,找个招待所住下。礼拜天晚上再回上海,手里拎一条黑鱼或者一只甲鱼。一天的外快抵得上厂里数月的工资。当年有个专门的称呼,叫“星期日工程师”。一到周末的傍晚,新客站、长途客运总站、十六铺码头,到处是这些身着蓝卡其工作服、拎人造革公文包的工程师们。碰到了,互相点个头,心照不宣。
彼时,国营企业仍是巨无霸、大佬倌,沐浴在统销统购的春风下,无忧无虑,稳如泰山。直到有一天,他们被告知,批发站、百货站即将撤销,国家不再统一收购他们的产品。而那些他们过去看不上的乡镇企业们,早已在摸爬滚打中熟悉了市场,布置了销售渠道。
苏州河南岸至今保留着几处厚重的老厂房,大多改造为前卫时尚的创意园区。年轻人不会想到,这些上海滩最古老的纺织厂,自上世纪二十年代起便机器轰鸣。上海的纺织工业曾闻名遐迩,外地人来上海,少不得要去开开、华联、妇女用品、第一百货买上几件当季的衣裳。纺织业曾是上海的第一大支柱产业,号称“半壁江山”。别的不说,东方明珠的三只脚,有两只就站在曾经的纺织仓库上。
据《普陀区志》记载,申新九厂鼎盛的时候,有“纺锭125952枚,气流纺4800头,织机815台”,每年上缴的利税可以再造一个申新九厂。进入九十年代,面对外资及乡镇企业的兴起,曾经先进的机器和技术已经落后,亏损——追加投资——再亏损,形成恶性循环。“投入一块钱,生产线里转一圈,只剩下八角。”当时社保制度尚未健全,退休工人的工资及福利全部由厂里承担,工厂早已不堪重负。申新九厂在岗职工七千五,退休工人超过八千。一到厂里发退休金的日子,财务科人山人海,两三天才能发完。
领导班子日夜开会,分析利弊,哪些产品铁定亏本,哪些还有盈利的可能。日算夜算,算来算去,所有的产品都要亏。“不改造是等死,改造是找死”,除了关门,没有别的选择。
女工们上完夜班,值班长通知开会。开好会,去更衣室收拾东西,下岗。值班长自己也下岗,还要尽量去抚慰工人。她们大多人到中年,没什么学历,最好的年华都在厂里度过,如今一把年纪,要去社会闯荡了。
有个女工,下岗了,每天还是准时去厂里报到。别人劝她,她说,我生是申九的人,死也是申九的鬼。等到工厂彻底关停,她就搬个小凳子坐在厂门口。最后机器拆掉,厂房也拆掉。
1991年,上海有53.53万纺织工人,未来十年中,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先后下岗。1998年1月23日,申新九厂的留厂工人,亲手将136台细纱机、5.5万锭纱锭拆除、砸毁。那一天,市里的领导,电视台、报社记者都来了,车间外拉起横幅“全国压锭一千万,上海敲响第一锤”。有照片记录了这一瞬间,照片上抡锤的中年男子,是彼时申新九厂的厂长,他被要求第一个砸。舅妈说,“照片上看不出来,这个男人是流着泪的”。这个流泪砸锭的背影,是属于上海工业的记忆。
压锭是一次彻底的否定。当着你的面,把你吃饭的家伙一锤一锤地砸碎,用卡车拉走,送进熔炉,等于告诉你,结束了,你赖以生存的那一套,是落后的,低效的,必须淘汰的。你也是。
有人瘫坐在地,有人无声恸哭。“老纺织”始终无法理解“市场经济”、“优胜劣汰”这些新词,他们愤怒地质问每一个前来采访的记者,“申九是国企,我们就是国家的人。申九要破产倒闭了,国家难道见死不救吗?”
纺织业是上海工业衰落的一个缩影。计划经济时期,上海有156个工业名牌。如今,他们中的三分之一已经消失;另外三分之二也大多风光不再,苦苦求生存。
当时,从长寿路的上棉一厂到崇明工农路的上棉三十五厂,从上海无线电一厂到三十六厂,从上钢一厂到十厂,从上塑一厂到二十一厂,从上海手表一厂到七厂,从益民食品一厂到七厂,还有数不清的机械厂、锅炉厂、零配件厂……到处都在轰轰烈烈地下岗。街头,菜场,公交车上,弄堂深处,讨论的都是“买断”、“内退”、“再就业”。
有的男人,瞒着老婆孩子老娘,每天照常六点半起床,洗漱完毕,吃完早饭,推自行车假装去上班。找个街心公园,发呆,坐一天,下班时候再回家。
工厂没有了,同时意味着食堂没有了,医务室没有了,厂办幼儿园没有了,附属小学没有了,舞厅没有了。吃饭,看病,小孩上学、上辅导班,包括理个发,跳个舞,样样要花钱。上有老下有小,一根蜡烛两头烧。早上一睁眼,这一天怎么过,小菜铜钿哪里来,是很现实的问题。
那时市区刚有空调公交车,空调车投币2元,普通车1元。大热天,接连来了几部空调车,一群中年爷叔、阿姨挥汗如雨,就是不上车。反正不上班,有的是时间。
西康路桥,长寿路桥,江宁路桥……苏州河许多桥堍下,聚集了不少下岗男工。过来一辆三轮车(上海人叫黄鱼车),一个人上去默默地推车,一路推上桥。给我两块三块都行,不要给我香烟,谢谢。靠这零零碎碎的两块三块,买米买菜,买油盐酱醋,买牙膏买草纸,给小囡交学杂费,交英语辅导班的钱。秩序井然,是工厂留下的习惯。这次你推,下次我来,不会一哄而上,让每个人都有口饭吃。
到后来,这门生意难做了,不少外地农民工加入了推车大军。你四十多岁腰肌劳损老寒腿,我二三十岁火力精壮身体棒;你有家要养,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你推一次车起步价两元,我只要一块;你排队做生意,我信仰丛林法则;你组织松散,我有乡党、帮会。
工人大规模下岗之际,正是农民工大量涌入城市之时,当时有一句话,叫“工人下岗,农民上岗,领导瞎讲”。平心而论,农民工干了许多上海人不能干、也不愿干的活,比如卖菜、开早点铺、打扫厕所、通下水道、工地上搬砖。他们的存在,使得城市的生活成本维持在一个可以接受的水平。那些幸存的工厂,一边遣散工人,一边雇用农民合同工,因为价格低廉。不少上海工人因此仇视农民工,认为是这些乡下人抢了自己的饭碗。他们痛心疾首:好端端的上海,全让“巴子”糟蹋了。农民工同样瞧不起这些下岗工人,觉得上海人太娇气,死要面子,干个活还挑三拣四,是没吃过真正的苦。
不少下岗男人去做保安,这是为数不多的体面工作,有制服。也从侧面说明,城市仍在建设,在加速前进。老厂拆迁,给商业中心、写字楼和高档住宅腾了地方。遍地穷人,遍地黄金。从前俾睨众生的“全民”职工,如今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他们曾是这个城市的助推器,如今燃料尚未用尽,城市已不再需要他们。像火箭的分离过程,他们注定被远远地抛下。
上海男人不太喝烈酒,常喝的是啤酒或者黄酒。从前,这是一座清醒的城市,街上很少有酒鬼。我见过一个人,下岗后,每天买两袋炒菜用的料酒来喝,很便宜,当时是一块几角。时间长了,研究出门道,什么酒正宗,什么酒上头,什么酒吃口太甜,什么酒掺水过多。料酒是喝不醉的,除非是喝闷酒,一心用最便宜的成本灌醉自己。和北方有些地方不同,上海的下岗男人不怎么打老婆孩子,哪怕是酒后。他们不擅长这个。他们满腔的愤懑只针对自己。一个人要么是窝囊的,要么是蛮横的,他不能是既窝囊又蛮横的。没本事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打人。
工人新村里,几乎家家吵相骂,夫妻争相用最刻薄的语言攻击对方。每栋楼都有几户在闹离婚。离异的下岗女工,没有办法了,跟小囡说,做好作业自己困觉,妈妈夜里出去一趟。30块,40块一次,贴补家用。昏暗小舞厅里,搂着陌生男人跳舞。男人问,下一支,赏光吗?下一支是黑灯舞。慢四步音乐响起,灯光灭掉,舞池深处,一双手摸上摸下。10块钱。
城市像一把巨大的筛子,人在剧烈震荡中不断地跌落,碰撞,失去重心,迷失方向。挣扎下来的人,过个几年,大多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网眼,漏下去,各安其位。做保安,私人老板处打工,开小饮食店,看书报亭,跑单帮,炒股票,卖保险,卖真真假假的保健品,开出租车,或者,什么都不做,低保吃吃,舞跳跳,小麻将搓搓,企图从麻将桌上赚回一天的小菜铜钿。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怎么过不是过呢。
这一代上海工人阶级,吃够了没文化的苦,他们把满腔的热情投入子女的教育上。再节衣缩食,小囡的英语辅导班要上的;考试没考好,辣霍霍一顿“生活”。当然,下岗工人家庭中,懂事的孩子也多。等到子女毕业参加工作,基本算熬出头了。虽说前程仍有风雨,但毕竟,可以喘口气了。很多人没想到的一层是,自己的离开,等于给子女这一代腾出了位置。上海从一个工业城市转型为商业、金融城市,需要卸下一些包袱,付出一些代价。他们就是包袱,他们就是代价。
08年后,上海的房价起来了。“穷人翻身靠拆迁”,或者,拿市区的老工房置换一套郊区住宅,差价够吃喝十几年。熬到六十或者五十五岁,补交了养老保险,拿到退休工资,从下岗工人变成正式退休工人,吵相骂的时候,喉咙可以相对响一点。有一段时间大盘也好,头脑活络的,用“买断”的钱炒炒股,多少能挣些。
这一页算翻过去了。
现在可以说说了,那几年真是苦啊。当初负重上坡的时候,咬着牙,一声不吭。
如今他们说,生活还过得去,要是没病没灾也不买房子,一切也还好说。小老百姓,本来就是这么过的。只是我注意到,有些六七十岁的男人,睡着了或者不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露出平静中凄楚的表情,像习惯了在风雨交加中前行。
题图来自电影《暴雪将至》
END
——人生如墨,落纸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