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若兮：人的一生其实是空的......空的！ / 开普饭

段若兮，出版诗集《人间烟火》《去见见你的仇人》，现就读于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合办研究生班。作品入选2017年“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参加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34期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诗歌八骏”之一。庆阳市作协副主席，青联副主席。

组稿编辑：金陵倦客

诗十首

段若兮

饮酒

……再喝一杯吧

此刻亭外莲荷软碧，扶风摇曳似有醉态

我们也要醉了

上次还是在这湖亭，有雪，炭火猩红

我们六人饮酒，亢奋而不甘

已经四十年了。如今只剩下你我

阿华远走海外，阿卓七年前重疾不治

另外两人别后再无音讯

再喝一杯吧！随后借着我们仅有的清醒

约定了下次喝酒的时间

古寺

墙垣颓塌，蒿草遮蔽

菩萨金身俱碎

蛛网大如罗盘，占据佛龛

一只蜘蛛踱步而出，斑纹如虎

……我们上山途中，遇到的那个背水老妇

就是菩萨在人间的第九代转世

下山。夜色忽临

一枚糯米纸做的月亮，负起神职

保佑人间：大梦清甜

宁静如水

惭愧

白云在肩，青江远碧入我襟怀

众峰拥翠，这翠色染了我的衣袖

鸣禽的清歌，可是为我而吟哦？

舟行。碧浪堆雪，青山万重不尽

……是谁？抱着风的古琴在这里等我？

是水！洗净我的风尘并赐予我清澈而高贵的

忧伤

——万物已拱手，把风月江山让给了我

而我身无长物

无以酬谢苍生

昙花

若能用“一瞬”教导“永恒”

我愿在黑夜独自盛放，并立即

——死——去

于是，昙花在夜之祭坛打开冰晶的身骨

香息绵密、锋利、冰冷

当她忘却了所有痛苦转身离去后，香息还留在原处

只是一滴泪，熔断了月光的钨丝

……夜熄灭了自己

偶遇

雨中下山。石阶细远盘旋而下，两侧树木青浓

偶有露珠沾染了衣袖

微雨不绝，石阶愈加湿滑

迎面走来一对夫妻，一人倾身撑伞

一人紧紧抱着襁褓里的婴孩

婴孩洁白安静，甜梦中吮吸着手指

我偶遇了三十年前的爸爸妈妈和我！

——当年妈妈怀我时身体多病，看遍医生

无奈之下去了山顶神庙，长久跪拜，对神许愿

“……若能平安生下女儿，定于她百日那天，带她上山还愿

无论风雨，无论山高路险”

三十年前的爸爸妈妈，抱着百天的我，带着五色礼品

冒着雨上山，感谢神的护佑

——这一刻，他们抱着襁褓中的我，从我的身边走过

血橙

暖黄果皮下包藏浓烈的酒香艳的情书，和缠绵

滚烫的月色，裙摆上旋转的舞会，……半途而废的婚宴

热情，美色，背叛，……仇恨。音乐中的沉沦

……高脚杯倾倒了

无比甜美的柔情蜜意。毒液，枪支和……葬礼

被烟蒂烫伤的手指。红唇上的火焰和血迹

……而你被这样的唇深深吻过

——可是一枚橙子把血色紧紧包裹起来，对所有秘密

缄口不语

旧信

有人给你写信：把你的女儿给我

我来接管他，做她的将军，单于，可汗

我来护卫她，做她的外公，哥哥……做她的

——爸爸

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你握着这份信，背影凝重

从不吸烟的你，点燃一支烟，烟蒂闪烁

我躲在窗帘背后，忐忑，喜悦，心撞如鹿

天亮了，你给我车票，身份证，衣裳，钱币

让我带走这个家所有首饰。不容我拒绝，你说

若是日后艰难，就把他们卖掉

换取白米、茶叶、衣裳、毛笔、书籍

你说，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你说：

人的一生其实是空的......空的！

最后你给我一把钥匙：“这是你最后的地址

若是心死，就回来。”

“就舍弃一切回来！财富，权位，统统扔掉

舍弃一切！包括荣耀和耻辱，包括记忆，包括伤疤

舍弃一切！包括爱情，包括……和你血肉相连的孩子”

多年后，想起那封旧信，忽然惊觉：

那夜父亲的房间灯光彻夜明亮，清晨烟蒂堆积如山

迟来的泪水在这一刻决堤，奔涌而出

滴落在怀里熟睡的孩子脸上

相见

你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出校门

低着头，还在思索那道没有解出的题目

皱眉时，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头发又长了，额发快要挡住眼睛

宽大的校服裹着你纤薄的肩

还未发育成熟的细小的乳，膝盖上结痂的伤疤

只在领口露出一截明亮的锁骨

……你应该是美好的

而你自己却不知道

树荫下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

你眸光一闪，跑了过去

你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是我

你，也是我

拂晓

——光！……光？！

光从黑夜的栅栏里涌出来，从地平线上升起来！

越升越高！

光之轿辇，你将运载万物从清晨走向暮晚

走入星空的墓园

风携带着光从晦暗清香的林中穿过，也穿透了我

空气有一种陌生的清冽和明亮

露珠晶莹，滚动，可是昨夜星辰遗落的梦境？

......光穿透了我

诸神，我何以谢你？

你又把新的一天赐予了我

枯荷记

只有你的枯败配得上我的深情！

——一池枯荷。衰微，枯槁

站在祭坛中心，等待时间最后的刀斧

秋风初起

荷，放下妖娆馨香的前世

只收藏一颗莲的孤心

她隔着辽阔的水域质问我：

卸去浮华之后，你，还拥有什么？

秋风盛隆

这空茫人间刚好做一只酒樽

我唯有斟满苍凉之心，邀你

对饮

一半

叛徒！

叛……徒……!

……一半身体是另一半身体的叛徒！

—— 重症监护室醒来，一半身体已失去知觉

不能说话，嘴唇歪斜，语言破碎，嘴角溢出口水

不能哭！只有一只颤抖的手了，怎能擦干那么多泪水

要起身时，一半身体是另一半身体的累赘

多么沉重的包袱啊！

—— 一半活着的身体背着另一半死去的身体

深夜，一半身体开始嘲笑另一半身体：

“我已经卸下痛感和思想，只有你！只有......你，还要被关在肉体的牢笼里！承受手术刀、牵引器、药片、呼吸机、X光、核磁共振......尿管、粪袋……亲人的哭泣、陌生人的同情和围观、医生见惯生死的冷漠......医院的白墙、病号服、消毒水、毫无味道的流食、溃烂发脓散发着恶臭的褥疮......付不完的医药费账单……”

一半身体想要跳起来，扼住另一半身体的咽喉

却无力动弹

———一半身体竟然是另一半身体的棺材？！

“是的，我就是你的棺材，有生之年，你必将背负我

如背负刑枷”

他想到了死！

—— 一半身体要去死！

另一半身体忽然放声大哭

哭着跪下来，拉住他，拽住他，拖住他……抱住他

抱住他！

——— 一半身体是另一半身体的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