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飲食記：筍豆，燕皮，小腳粽

之一，上海四月的天氣，乍暖還寒。一早起來，仍是不離手地抱著個溫吞熱水袋，困獸一般，在屋裡坐立不安團團轉。於如此的困境里，德安姐姐微來。一大早的，剛得了友人手制的老東西，快給我地址，遞給你。

我識趣，一趕緊微地址，二絕口不問是什麼，蠢蠢一問，破盡姐姐的綿綿細密心思，那是多麼萬惡的巨呆。思想不久之前的春宵，跟德安姐姐並肩立在南昌路一棟蒼蒼老洋樓上，細軟夜風裡，踱遍陽台長廊角角落落，身後垂簾門內，是華宴餘興，美人嚶嚦婉轉，不勝淒涼的別姬楚歌。一字一句隱隱聽來，深覺歲月亦如虞姬，一個轉身，毫無商量餘地，凌厲得發瘋。那棟堂皇老洋樓，妄圖整舊如舊，可惜，土豪手筆，終究是遍地的細節破綻。跟姐姐小聲嘆，看看，這磚，哪一塊，是對的？姐姐黯然無語，神色里，一片清暉般的肅穆。

黃昏時分，快遞雨淋淋地，送來了姐姐的小包裹。手制的老東西，竟是一袋子筍脯豆豆，醬色飽滿，甘香俊美，櫃子里揀出一枚豆青老碟子，盛了，跟包子一起，於震耳欲聾的英國搖滾裡，一粒一粒，細嚼慢嚥。真的想不起來了，上一次，是誰，做給我吃，這樣古老的零嘴？

夜裡枕上，微給德安姐姐，謝謝darling疼愛。

之二，艷閃電到埠，快來快去，眼花繚亂，一個錯身，就真的錯過了。等我安定諸事回過神來，艷已經閃回了洛杉磯。微信里，不勝惆悵地望望伊，妃色嬌軟的薄薄春衫，一雙細臂，絞在胸前，神態婉媚，欲說還休。艷是福建女子，泡茶手勢的的妖嬈。最記得，颱風過境的黑雨夜，於黯淡老樓上，喝伊斷斷續續泡了一夜的茶。那一夜的稠人廣座，喧闐熱鬧，我都，不甚記得了，惟一記得嶄新的，是艷的靜，伊於人叢里，只是靜得不著痕跡，亂花飛渡，一一都是於無聲處的絕贊，

隔日，彷彿神來之筆，忽然收到艷快遞來的福建土產，同利燕皮，驚喜泛濫成災。微伊，怎麼會？艷微，拜託故鄉小表妹辦的。完了，跟一句，這是，福州頂好的特產了。

百年老店的手工燕皮，切細了，落到沸騰騰的好湯里，下一點細春筍，再下一點綠蘆筍，雙筍伴一燕，清凜細美，真真至味一盅。

之三，暮春日子，雨水渾多，日復一日地，揮之不去。於如此烏蘇纏綿的日子，最是適合掩緊門窗，不問天下事，不動人世情地，默默吃點醃漬食物，黯黯淡淡，滅盡火氣，便亦長日永晝，蕩氣回腸。

翻出友人給的一碟子秘制醬瓜，一玻璃罐子甜酒腐乳，燉點白粥，妄圖享享清天白日福。腰細的是，赤手空拳，跟只腐乳玻璃罐子，搏鬥了半半日，弄到一身細汗透衣，依然無力打得開，眼睜睜，百般無法可想。微信里，跟友人絮絮鳴冤，伊人遠在天涯，如何救得了我這裡的水深火熱？最後還是請鄰居老男人搭手相幫，才算解困消愁。

甜酒腐乳軟媚無度，濃郁得殺人。秘制醬瓜深邃幽怨，一根筋直入心靈死角。兩件粥菜，一黑一白，一軟一脆，倒是真真絕配的。一邊亦想起，哪年哪月哪本閒書上，讀到過，陳年菜脯燉雞湯，彷彿是，八九十年的成精菜脯，燉成的雞湯，據說黑美得靈魂出竅。看完掩卷長長嘆息，如此歲月錘鍊的美饌，要吃得到，大概要修個幾輩子才能得逞。

之四，雨歇，燕子來，拎出一串伊姆媽裹的美貌粽子，我這種天下一品的親粽分子，一見之下，滿臉堆歡。小腳粽啊，多少年不曾吃到過了。如今市面上買得到的，大多是渾樸雄壯的三角粽四角粽，一枚比一枚肥碩，大漢一般，轟隆隆結實得難以吃完。不曉得為什麼，閨秀尺寸的小腳粽，似乎總是不容易買到了呢？夜裡月淺燈深，在閒書堆里打滾消磨到中宵，忍不住起身，添茶回燈，蒸了燕子姆媽的小腳粽來宵夜。熱騰騰剝開，那麼香軟，玲瓏，盈盈一握，楚楚可憐，性感得心旌蕩漾，說句文藝的，真真是此時相對一忘言。這一夜，小腳肉肉粽，細細一枚，慢慢吃完，份量尺度，樣樣妥貼剛剛好，如此飽足睡去，剩床頭一碗殘茶。這一個良宵，一縷茶煙透碧紗。

隔日微信里，跟燕子長嘆短嘆，感恩伊母女，不知做了多少好吃的，餵我餵包子。好幾回，吃到太贊的私房東西，十分貪心和擔心，下一回，明年此時，還吃不吃得到。燕子總是落膽一句，darling放心，我有得吃，儂就有得吃。

圖片是Jodie Foster，致敬她在《毛里塔尼亞人》一片中的精彩呈現。感謝歲月，讓女人越老越美，絕不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