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大密宗”: 《盗跖》篇
《庄子*杂篇》中有一篇被广泛认为是臭骂儒家的典范,即《盗跖》。赞成该观点者认为孔子就如盗跖骂得那样虚伪,也有看似反对实则赞同者说盗跖本人杀人纵火却骂孔子,无非一者明着来,一者暗着来,殊途同归罢了。
反对者拿时间问题来说,庄子善用寓言,他们认为该篇无非就是庄子自己胡诌的故事,还有什么“天下一马”之类地一通鬼扯,有谁是他不敢骂的。
对于《盗跖》篇对孔子的“打击”,其拥护者们都显得一筹莫展:要么退一步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要么就干脆回击道家的“绝圣弃智”。却都无一例外地忽略了庄子自己的安排。
《盗跖》篇中交代了一个“打酱油”的柳下惠,孔子在《论语》中称赞过他,庄子称他们二人是好友,而盗跖是柳下惠的弟弟。在孔子看来,盗跖的行为是横行乡里,于是就埋怨柳下惠不管他,他还要替柳下惠去管管这个弟弟。
注意这里:庄子把孔子的初衷交代清楚了,就是觉得盗跖太过分了,很单纯。
柳下惠回应孔子的话里有这么一句:
“辩足以饰非。”
这说的是盗跖。古人惜字如金,这五个字不会乱写,所以争执的起因就是盗跖那套歪理说得很“正”。为什么说他那套是歪理呢?用现在的话说:即使孔子虚伪,这就是盗跖横行乡里的理由吗?
柳下惠明显是在向着孔子,而这又都是庄子交代的。
接下来,孔子没有听柳下惠的建议,自己还是去了,结果就是挨了那通“臭骂”,盗跖在结尾处是这么说的: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这么正义的话虚伪的人能不能说出来?绝对能。“要债是孙子,欠债的是爷”,玩的就是这套“道理”,庄子已经借柳下惠的口把盗跖的人品定性了,后来描写孔子的反应无非就是在说他“吃了哑巴亏”。
但孔子直到被骂成那样都“再拜驱走”,既没有气急败坏,更没有失礼——你怎么对我是你的事,怎么对你我有自己的原则。
一个无耻之徒被骂还会“再拜”吗?绝对不会。“再拜”是因为孔子觉得盗跖骂到点子上了,他在羞愧。盗跖说的那些道理本身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题出在了盗跖的动机,此所谓“邪人用正法,正法亦邪”。
庄子又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篇幅去写盗跖骂孔子的具体内容呢?那是要呼应柳下惠给盗跖下评语的五个字——展示一下盗跖玩得有多“花”。再回顾庄子交代的盗跖横行乡里的事实,这“说一套做一套”的做派也就自然呈现出来了。
庄子虚构的这个人物灵感应该来自《论语》,盗跖就是道家版的少正卯。少正卯有“五毒”:
一曰心逆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免君子之诛,而少正卯皆兼有之。
对照盗跖看看,一样也没落下。
在孔子和盗跖交锋过后,庄子理所应当地该安排孔子向柳下惠进行“结果反馈”了,他是这么说的:
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
孔子仰天而叹曰:“然。”
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
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回到鲁东门外,孔子刚好遇到柳下惠。柳下惠说:“有段日子没见面了,看样子你像是出了趟门,是不是去见盗跖了?”
孔子仰天叹息道:“是的。”
柳下惠说:“怎么样,滴水不漏吧。”
孔子说:“是的。我就是自己找抽,跑去撩虎头,玩虎须,差点被老虎吃掉了。”
庄子笔下的孔子知错即改,他没有死撑着不承认柳下惠料对了,而换做一般人在路上就会编排好一套说辞来应对别人的质询。大部分人都会如此,这就是“自欺”,“自欺”就是为了“欺人”。“自欺欺人”者最怕心思被窥破,所谓“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官渡之战中的田丰把袁绍的结局判断对了,于是自己就死在这上面。
所以有一条一定要留意:事可料人不可料,一旦把心思放在琢磨别人上,对自己来说判断得越对就越危险。
知道并不难,知道而不说最难。如果“知道”是能力的话,“不说”就是“驾驭能力”。真正的能力是“人使术”,表现欲却是“术使人”,“术使人”的结果是“术”有多强,最终自己就会被“术”作用多强,“聪明绝顶”的杨修就是这么把自己玩死的。一般人摔不了杨修那么大的跟头,但肯定会不自觉地得罪人,大概等到别人“对不起自己”的时候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对我”。
而对于对方来说,你的判断错了他才会一笑而过。如此方能继续“自欺”着,自认“高明”着。
老子云:
“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圣人没有毛病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毛病当作了毛病。孔子在庄子笔下的表现完全符合老子这一表述——没事我去惹老虎干嘛,非但说啥都没用,还差点葬身虎口。
只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毛病,把毛病真正当作毛病,不掩饰、不自欺,这便是没毛病,这就叫“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庄子给这个“骂”孔子者虚构的名字是“盗跖”。为何用“盗”字,此中有深意。
在《胠箧》篇中,庄子对各种“盗”做了详细的描述,如“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而各种“盗”最拿手的莫过于以无比正当的理由行无比龌龊之事。
《盗跖》的下一篇是《说剑》,在该篇中庄子借赵太子之口明说了自己平日里穿“儒服”:
“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
庄子曰:“请治剑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