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世上苦人多

莫忘世上苦人多

高韵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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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忘世上苦人多
高韵声
一 取名
家里的楼就在河边,前有照后有靠,人们都说此是楼眼,不可再得。他姓王,正春风得意的时候,上天又给了他一个儿子。转眼几个月了,取了若干名字,都不满意。他是读书人,也懂“男取楚辞,女取诗经”的古法,但一时苍茫,找了几个,都觉荒唐,恨自己功底疏浅。单位有个才子,一天送文件的时候,里面夹了一张纸条。写着:“门外有水,门内有王,当取润字为名。”他收起纸条,感觉是个道理。
妻子笃信命理之术,人们笼而统之说是易经。便找了当地的易学大师看了八字四柱。大师说:“此孩大命,只是命里缺水。取名带水字边为宜。”又给写了一张纸,嘱到:“心诚则灵,万勿迟疑”。走的时候,甩手500元钱,说:“一点茶水钱!”
妻子回家对他说:“五行缺土,叫闰土,咱的孩子,五行缺水,叫闰水?”他说:“你啥文化?”他却想起了单位小田的笑话:丈夫大名赵武。一次酒后闹个没完,小田实在忍无可忍,就指着赵武的鼻子说:“你不是赵武!你是赵闰德,你听着!你五行缺德,你是赵闰德!”说给妻子听,妻大笑说:“德在五行吗?”
他还是喜欢“润”字,觉得叫起来入耳,又合和妻子的命理之说。于是儿子取名王润。——后来那个才子成了他的秘书。
小区也未取名,只有街号。由于住的人是本地的非富即贵,出租车司机就管这小区叫“官富营子”。住的人有的感觉自豪,有的人则反感。于是有人倡议,给小区正式定名。
他本不参与小区内的管理琐事。但这次,他找了业主委员会主任——一个退休的,据说是当过大官的老头。说:“我们住这小区,是该起个名了。我看就叫'润园’,什么意思呢?独占河阳,这是门外有水;你官最大,这是门内有王。天然生'润’啊,润物细无声的'润’,好吧?”老头高兴,称赞不已:“大才!大才!自洽!自洽!你这领导,高见!”
于是老头跑前跑后和小区物业经理沟通,召开业主代表会,正式定名。
经理说:“不用那么麻烦,您老说了就算!”
老头说:“不行不行,小区是大家的。还是要听大家的!——我当年的时候,最讲民主集中制!凡事讲程序,按规矩。这个定名大家开会通过后,也要按程序上报,包括那些出租车司机也要通知他们主管部门改正,民政呀,房管呀,市政呀,热力呀,电力呀,供水呀等等都要改过来,还有那导航地图怎么改,你也不要忘了……”
物业经理听得不耐烦,心想,这老头快赶上事妈了!有那么麻烦吗?话到嘴边,却说成了:“行行行,好好好,我遵旨——!”说完就走了。老头却不愿意了,嘟囔了一句“什么遵旨遵旨的,封建!”
果然,小区就叫了“润园”。还在大门上刻了大大的绿字,晚上发着荧光,幽幽暗暗的河畔,十分惹眼。
然而,人们叫“官富营子”的还是叫“官富营子”,说起“润园”反倒不以为然。结果只有官方改成了“润园”。有事干的人倒不管什么润园不润园,有几个没事又好事的人,类似贾宝玉的“无事忙”——好几天唾沫飞天。有的说,老头身体不好,看了大仙,大仙让这么改的;有的说,取这名,不是为自己,是为小区取'人财两旺’的寓意,水生万物,水不是钱吗?有的说,什么“门外有水,门内有王”?分明是他想要过“王”瘾,这老封建!也有的说,老头一生正义,别乱扣屎盆子!
传到经理那里,经理说:“多大个屁事,还没缝下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终究没人知道底细。
二 大桥
门外的河,古本无桥。此地始称“新庆”,才有大桥。
当时的县治,治所并不在此,几经变迁,确定了现在的格局。时任的领导满心天方地圆,在地图上量出了中心点,就是现在这个地方——当时叫高粱杆子店。领导说此名不雅。起名的任务交给了当时的文书,人称“秀才”的人。秀才大喜,以为千秋万代之事。仿照“安徽”是取安庆和徽州的首字而来,“甘肃”是取甘州和肃州的首字而来的方法,遍查古籍,看看离高粱杆子店方圆百里的古地名——那时的秀才是私塾油子,言必称古,一边念叨着“至圣先师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一边在纸上写出了七八个。
一天开会,大家听秀才之乎者也说了半天。文化不够,不知所云。此地古为少数民族征战之地,战争频仍,屡易其主。地名聱牙戟口,说一个,领导听了,不叫好;说一个,领导听了,摇头。秀才振振有词,领导却不为所动。直到秀才七八个说完,也没点头称是。末了,领导说:“就叫'新庆’吧,庆祝新中国成立!”立刻得到响应:“这个好!又有意义,又喜兴!”
秀才满脸通红,说:“庆州远点是远点,但还有。这新州就难找……”
领导说:“活人让尿憋死?谁定的取名非古法了?”
秀才欲言又止——
领导说:“这都不会?——去吧,就这么定了!”
秀才还是面带难色。说:“这个……真没有,查无实据……”
领导手一挥,说:“不是让你说没有,是让你说怎么才有!”——此是八十多年前的事。
大桥原叫“新庆大桥”。总共修了三次。第一次,全石砌,不宽阔,也不高大,有点像赵州桥,人们觉得美,是地标。改开之后,这个桥日见窄仄,一身老态。大车一过,俨如地震。直到1999年,为志千年之禧,决定重修。限于财力,加宽原石砌桥墩,新建桥面。修完后,更名“千禧大桥”还勒石为念。可是,不知何故,人们都称其为“东大桥”,没人叫它“千禧”。时代的发展,尽管比原来壮观不少,但也就是一座桥,早已失了地标身份。第三次,是今年,大车都走外环了,可是小车日多,上下班节假日拥堵不堪。于是又重修,双向八车道,蔚为大观。
竣工之后,要画标准交通指示线。画线方案本是拿给领导同意的。可是领导一看,拿起铅笔,指着最右路说:“这个改一下,就画右转单行线!”属下说:“直行不影响右转。如不许直行,等于少了一条直行路……”
领导说:“到底多了还是少了?少了一条直行路,不是也多了一条右转路嘛!就画右转单行线吧!那面人多车多,要确保畅通!”又看路标样式,说:“这个直行方向,再加300公里标地名,不要这么近,要远!”
属下百思不得其解:我的方案都是按规范做的,怎么不行呢?一加300公里,醍醐灌顶:那是大领导的家乡啊!问题迎刃而解,右转单行线那是等于“润园”这边的专用道了,肯定时时畅通无阻。心里暗暗五体投地于眼前这位领导。边改边脱口而出:“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哪!”
三 铁路
1973年,沙通铁路开建。1981年试运行,1985年正式通车。然而新庆却没有站点,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一座城市,铁路穿境而过,却没有站点。离新庆最近的站点有40 公里。现如今,人们倍感不便,别的地方都通高铁了。而新庆连通火车也如大旱望之云霓。一天,问起老头这事。老头说:“这事嘛,我知道,知道!”
——开建8年前,一天下午,大领导暴跳如雷,一会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转圈圈,一会儿猫腰看一下桌上的文件,一会猛吸两口香烟,把嘴里的烟头猛地一摔,马上用脚尖一踩,接着转半圈,一抬脚,便烟消火灭,只剩一个圆形的灰迹。
“小勾,小勾!”大领导敞开办公室的门,到走廊大喊。马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跑过来。“来了来了!”小伙子个头不高,穿着朴实,一脸笑肉,不像个书生,却是秘书长。
“怎么搞的嘛!那两个工程师还在不在了?”
“在,在!他们只是踏查,还没最后定呢!领导不用急。我看,未必不是个好事。你想,我们这地方,别说坐火车,看过火车的才有几个——也就是你们领导坐过。知道这玩意,连我也没坐过呢!将来,咱这地方有了这东西,群众开眼是其次,主要是有事方便!”
“你说完了?”
“说完了说完了,不知对不对,瞎想的,瞎说的!”
“不是全没道理,也不是全有道理。那玩意我坐过。放到咱这城边上,一天“咣当当,咣当当”的,晚上还睡不睡觉了?群众日子还过不过了?我们可以克服,可是群众呢,是要劳动的啊!累了一天,晚上睡不好觉天长日久能行吗?我们要有群众观点,为群众着想哪,要站在群众立场想问题,做决策啊!要考虑群众的感受哪!唵……你说是不是?”
“是的。从群众角度考虑,晚上睡不好觉那是最贴心,最直接的——看似小事,实际是天大的事!”
“那你说,下一步这事怎么处理呀?”
“我这,这……”
“这样吧,晚上你找两个工程师,就说我要请他们吃个饭,他们辛苦,给他们接风洗尘!然后呢,把咱们的意思说了!请他们帮个忙嘛!也不是多难的事,举手之劳嘛!叫他们把铁路线不要到城里来修了,绕到大沙坨子里去修,过两个荒村,有两个站点,不耽误以后运东西,就行了。至于客运,有几个人出门哪?远点近点差多少?”
“好,我去食堂安排——可是,我听说,咱们周边几个地方也找工程师,是在要求火车过城呢!”
“别学他们,鼠目寸光!对了,杀个羊还来得及吧?”
小勾看了看表,说“稍晚一点开,来得及来得及,晚点开饭內伙的都吃完了走了,更肃静!”
“你去安排吧!”
就这样,铁路偏城40公里,只在几个荒村设了乘降点。不知当时工程师享用大领导的羊羔美酒时,听了大领导的一席话,做何感想。但是确实依了领导。
四 迁城
20多年转眼过去。人们发现自己住的地方成了孤岛,于是舆论纷纷,愤怒声讨!原大领导早已故去,现大领导召集会议,急群众之所急,想群众之所想,形成一致决议:全心全意为地区谋发展,为群众谋幸福,没有铁路不行!
于是决定,迁城!把现城迁到40公里外通火车的荒村。还有一个理由,从地图上看,荒村更在辖区中心——当时大领导的地图误差太大或是什么原因,以致正好偏了这40公里。
也有人提议,迁城动静太大。土木之工不可妄动。不如给上级报告:改线,改线才是最佳方案。把铁路重新改过来,经过城郊,不是最简便经济的办法?甚至有人疾呼,就是穿城而过也行,要地给地,要啥给啥,除了钱得上级帮助,其余可举全城之力。上级答复结果:改线不可能。
那就只好迁城。时间不等人,说干就干,马上成立了指挥部,抽调专班人马,分解任务,分兵把口。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大家把对火车的向往化作了激昂的动力,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边规划,边设计,边建设,一切都是“三边工程”。说也真快,没到一年,政府大楼就盖起来了!政府大街也修出来了!供销社、土产公司、日杂公司、食品公司,糖酒公司、物资公司……诸多企业响应号召,纷纷在那建起了筹备部,准备大干一番。
钢筋,水泥,木材是建筑三大材。当时极为紧缺。非得能人才能搞到。于是指挥部招兵买马,网罗能人,还真就找到了三个能人分别搞三大材去。
其中一人叫司马镜。他夸下海口,能去东北搞到木材。——若干年后,他自己坦白,当时的关系,能耐都是他瞎编的。为何如此?他说:”东风吹,战鼓擂的时候,没能大展拳脚,心有不甘“。人们说:“不愧是司马懿的嘀嗒孙,久有叵测之心哪!”他自己说:“我当时就是邀功请赏心切,出人头地心切,现在想来好笑!”人说:“你是小小的还是大大的野心家呢?”他说“大概意思吧,野心和理想有多大区别呢?说话就是一个角度……”
“那你到底搞没搞到木材呢?”有人问。
“搞到了,搞到了!不但按计划数运回来了,还多运回一个车皮!给我的!”
人们都瞪大了眼睛听他讲:“我当时并不知道东北哪有木材,只知道东北肯定是往东北方向走。就边找地图,边打听,边走——也是'三边工程’。走了十多天了,连个木材影子也没见到。——这和徐福上蓬莱找长生不老药差不多,找不到就回不去了。越来树越多,我知道这是进了林区了。一天,到一村,见路口一群人围着几口死猪在嚷嚷:'再治不了,全村的猪非得死光了!’那时候的一口猪是啥概念?半个家业。我一听,这是闹猪瘟了,老天爷呀,机会终于来了。我几步抢前扒开人就问:'咋了咋了?这是咋回事?’果然是猪瘟!心想,胜败在此一举了。就说'别急别急,我是畜牧学院毕业的,我能治!’众人睁大了眼睛,将信将疑。我自我吹嘘一番,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哪!他们就信了。我说我看这猪:'一个法子,打青霉素,打三针,好了就好了,不好那就是神仙也没治了!’你说,还真巧了,打上,还真就见好了,打三天,都好了!全村把我奉为神明,吃香喝辣招待我啊。我说了来意,他们说,'这不难,我们就是林区,你要多少?’我说个数。他们说:'不难不难,司先生是我们的恩人呐,再送你一个车皮!’”
“真运回来了?”
“那还骗你咋的?可是,也运回来了,迁城的事也不了了之了。那木材在火车站压了一年多,给物资公司又卖了……”
原来,迁城的动静一大,二领导,三领导的夫人们就知道了,便吹枕边风:“在这过了一辈子了,刚刚有了独门独院的小二楼住,到那个一刮黄风白天点灯的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又住一拉溜的连山家属院,傻呀!再说,没几年就退休了,一搬三穷,热土难离呀!”
夫人们又开始串通别的有位置的夫人,一起出击。果然就奏效了。大家私下也说不如不搬好,多折腾哪!就是刮黄风不是个问题能克服,问题是那地方没水哪!没水怎么活?这天大的理由一夜之间就传开了!——夫人们偷笑,拉着手用中指和食指相互抠着对方的手心,窃窃私语:那地方坚决没水!
有一天,大领导出差了。恰区领导回家省亲——他是土生土长的此地最大的官。人们见着就亲,招待之间,就把迁城的事非正式的汇了报,苦楚多多啊!最大的问题是那地方没水哪,没水怎么活?区领导当时就说:“是这样吗?”大家都说:“在你面前,谁敢撒谎,再说,咱新庆人,谁会撒谎呢?”区领导沉吟一下,似自言自语:“条件不成熟,就先不要搬。”人们又趁热打铁说:“这么大个事,我们说了不算,得一把手板上钉钉啊!”区领导说:“我是从新庆长大的,对新庆,对新庆人没点偏心眼那是不现实的——我来找他说。”当夜区领导容光焕发,大家其乐融融,说了不少新庆的轶事和掌故,有没有上面的故事,不得而知。临了,他叮嘱大家:“为人民服务,就是莫忘世上苦人多哪!”
就这样,迁城的事告一段落。建好的政府大楼先是建了纺织厂,效益不好,又养鸡,养鸡也不好,就给了学校。学校高兴,这是本地第一个有楼的学校。2008年,汶川地震,实施校安工程,让学校成为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这楼定为危楼。乡政府果断决定,学校搬出来,政府搬进去——搞搞加固工程!

高韵声,男,汉族,1967年3月生。15岁入新惠师范,18岁参加工作,在敖汉旗多年辗转多个单位。历任教师,秘书,“两办”副主任,教育局长,政协副主席。现任赤峰市大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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