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梁漱溟:为人要堂堂正正 “不贪”是根本
祖父梁漱溟:为人要堂堂正正 “不贪”是根本
■口述梁钦宁(梁漱溟孙子)整理本报记者龚丹韵
梁钦宁是儒学大家梁漱溟的孙子,爷孙俩在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他了解的梁漱溟,不只是隔着书本的那位大儒家,更是亲切的祖父。梁钦宁在上海图书馆发表演讲时,饱含深情地聊起祖父。
他说,梁家的家风是“宽放”,全然信任孩子,尊重孩子,让孩子去走自己的路。
人物小传
梁漱溟(1893.10.18-1988.6.23),蒙古族,原名焕鼎,字寿铭。曾用笔名寿名、瘦民、漱溟,后以漱溟行世。原籍广西桂林,生于北京。中国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爱国人士,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有“中国最后一位大儒家”之称。
家书
钦宁来信阅悉,甚好。古训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为人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俯仰无愧。此意宜由你父母给你讲明。我最近给钦东讲“不贪”,不贪是根本,一切贪皆从身体来。有心,有自觉,即有主宰,为身体之主,自然不贪。余无多嘱,祖父手字。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二日
解读
祖父一直对我们讲人不能贪。
“不贪”是一个很高的要求。比如我堂哥钦东通宵夜读,按理说读书是好事,但祖父说,这也是不可取的,也是“贪”。祖父自己吃得非常清淡,每餐七分饱。有一次,祖父一个人带4个孩子出去玩,当时我最小,只有4岁,最长的11岁,下馆子吃饭,祖父给我们4个孩子总共就要了2两米饭。他认为,小孩得病都是吃饱了撑的。七分饱,吃得慢,有节制才好,美食同样“不贪”。这点上,我自己的修为也不够,好吃的总忍不住多吃两口,可祖父能做到,他不管好吃不好吃,吃几筷子就停下。
——梁钦宁
枕着梁启超丛书睡觉
在孙辈之中,祖父给我的题字最多。有录自诸葛亮的,有取自《易经》的,有出自《孟子》的,可我最喜爱的是这样一句话:“我愿你成为有思想且又本着自家思想而行动的人。”这句话出自祖父自己的著作 《中国文化要义》,这句话也正是祖父一生的真实写照。
祖父梁漱溟本名梁焕鼎,1893年重阳节那天出生。我们梁家是元朝宗室忽必烈汗第五子的后裔。明朝时朱元璋打来,我们迁徙到河南汝阳,古称梁地,所以以梁为姓,后来又迁徙到广西桂林。我们家有蒙古血统,而我爷爷的母亲是大理白族,我们家是名副其实的多民族大家庭。
祖父梁漱溟幼时受他父亲梁济影响很深。此外还有两个人对他影响很大,一个是他父亲的结拜兄弟彭翼仲,他是清末著名的爱国报人,中国新闻出版界的先驱。彭翼仲因为办报得罪了清朝政府,被发配新疆,当时有上千人送他,还有人愿意陪他一起去新疆。七八年后,彭翼仲又回来办了《启蒙画报》,那是一张彩色画报,对祖父的影响很大。
另一位影响祖父的人是梁启超先生。彼时梁启超已经流亡日本,但他的丛书合订本从海外流入,祖父非常喜欢读,买了有五六百万字之巨,爱不释手到每晚都枕着梁启超的丛书睡觉。
现在大家认为梁漱溟是国学大师,然而祖父的童年和少年教育,与国学没有太大关系。曾祖父没有让祖父去私塾,而是找了一位老师来家里,一开始也就读 《弟子规》《千字文》。清朝末年,祖父上的是北京第一家西式小学堂,学的是英文字母abc,后来因为义和团来了,学业中断,他小学一共上了四家。
祖父的中学是在顺天中学堂读的,那所学校也有洋讲师。可以说,20岁之前,祖父没有接触过四书五经。但祖父说,从十四五岁起,他就开始思考两个问题:一个是人生问题,后来他一直研习佛学可能与此有关;另一个就是关注中国社会的问题。这两个问题贯穿了祖父的一生。
替孔子说个明白
社会上经常传言,梁漱溟只有中学学历,考大学失败,结果却受邀来北大教书。这不是真实情况。
在顺天中学堂求学时,祖父同班来了一位革命党人,长他几岁,他们之间会有思想交流和碰撞,可能受此人影响,祖父加入了京津同盟会,接头地点是一所小卖部,他们甚至准备了手枪炸弹。但还没动手,辛亥革命成功了,这件事不了了之。
中学毕业后,祖父到《民国报》出任记者编辑,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份职业。当时总编辑叫孙炳文,后来经周恩来总理介绍加入了共产党,于1927年在上海龙华牺牲。正是孙炳文给我祖父取了笔名“漱溟”。从此,祖父以“漱溟”行世。
《民国报》改组后,祖父不去上班,每天在家钻研佛经,从那时候起,他产生了出家的想法,但是父母在,不同意,事情没有成行。有一次,祖父送妹妹去西安,顺便去白马寺拜访,一位和尚告诉祖父,有人借了佛经不还,祖父十分气愤,就找到当时的名记者兼律师的黄远生请他出主意,从此俩人有了交往。此后,祖父写出了《究元决疑论》这篇长文,刊登在《东方杂志》上,轰动一时。
长文发表后,蔡元培先生看到了,便邀请祖父来北京大学教书。1917年1月4日,祖父拜访了蔡元培,此后他就成为印度哲学讲师。所以说,祖父确实凭着中学学历登上了北大讲台。但他并没有考过大学,也无失败一说。
当时的北大,已是一片批孔之声,祖父并不认可,他对蔡元培言明:“我来北大,就是替释迦和孔子说个明白。”然而因循守旧,祖父也觉得不行。中国文化的出路究竟在哪里,祖父思索得很痛苦。祖父欣赏新派,只是不赞同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通盘否定,但他也不认同旧派,结果他只能自成一派。
通过文章,祖父结识到很多大家,梁启超、林宰平、蒋百里等。有一次,祖父写文指名道姓对熊十力的观点予以痛斥。没想到之后,祖父接到熊十力寄来的明信片,上书:此文看过,骂我的话不错。夏天我要来北京,可否一叙?
1919年夏天他们真的在北京见面了,从此结交,成为一生的朋友。熊十力为人狂放,与祖父性格迥异。熊先生一定要吃肉,每天不少于半斤,祖父却喜爱吃素,两人能成为一生的好友,十分不易。
祖父在北大的另一位好友是李大钊,他去李大钊办公室从来不提前打招呼。李大钊遇害后,祖父发现棺材破乱,于是邀李先生的好友一起集资买了一副好棺材。上世纪30年代,祖父会同李大钊的友人又集资购买了万安公墓。祖父一直认为,自己是得到北大培养的人。
这个世界会好的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终于让祖父放弃出家念头。那就是我的曾祖父梁济1918年投水自尽。当时中国社会状况恶劣,军阀争权夺利,不关心国家命运,曾祖父对国事非常关切,决定用自己的死影响世人。曾祖父的人生理念,也影响了祖父梁漱溟。
曾祖父准备死准备了很长时间。他留遗书说:“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殉之,而后让国人共知国性乃立国之必要……我之死,非仅眷恋旧也,并将唤起新也。”
1918年11月,快要过60岁生日的曾祖父问祖父:“这个世界会好吗?”祖父脱口而出:“会好的,我相信世界一天天会往好里去的。”“能好就好!”曾祖父说罢离开了家。三天之后,他在北京积水潭投水自尽。这就是他们父子之间最后的回答。
从此,祖父放弃了出家念头,回到世间。他翻阅《论语》,发现全书不见一个“苦”字,而“乐”出现好多次。儒家的这些思想深深吸引了他。
有一次,诗人泰戈尔受邀来中国,徐志摩是翻译。徐志摩对泰戈尔推荐,想了解中国的孔孟之道,一定要听听梁漱溟的说法。于是徐志摩陪同祖父去见了泰戈尔。泰戈尔一开始认为,儒家思想让人唯唯诺诺、四平八稳,不可取。祖父说不对,《论语》里提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儒家欣赏的是敢作敢为的真性情。
“主动让孩子瞎撞”
祖父梁漱溟是怎样教育孩子的,我想可以用两个字:宽放。他从不会强加干涉子女后人的决定,而是让我们自己去看,自己去选择。
我从小和祖父在一起生活。祖父一直吃素,所以口味非常清淡,而我老是嫌味道太淡,往菜里面倒酱油。祖父当时看着我,没说什么。直到有一天,他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上海一家出版社的书,书还折了角。只见祖父打开折角的地方,翻开给我看,还用红铅笔将题目勾勒出来。书里的标题我至今都记得:《吃盐过多等于慢性自杀》。
他不仅对我如此,对父亲也是如此。据说我父亲在读小学时,考过人生唯一的一次不及格。成绩单寄到家里后,祖父看了看,一个字都没说,就把成绩单交还给父亲。我父亲就知道,这是他自己的事。之后,父亲好好复习补考,考了很高的分数,而那一门后来成为父亲学得最好的一门。父亲也从此再没有考过不及格。
我们家家风一直比较宽放。“主动瞎撞”这是祖父描述曾祖父放任他的原话,提倡让人在试错中成长。对我、我父亲、我叔叔,祖父从来不强求,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父亲考了好几所大学,不想上了就换一所,祖父也没说过什么。
我1988年大学毕业,当时是分配工作。父亲已经为我找好工作,去一家公司当总经理助理。总经理当时要去珠海出差三个月,让我在家先休息三个月待命,而我当时喜欢上了摇滚乐,去找崔健玩儿了,迷恋摇滚乐迷到了不想上班。音乐和我学的法律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家里没有人指责我。母亲只是提醒我一句:“要不你先考个律师证吧。”再多的干涉也没有了。
我们全家对孩子的教育都是宽放,尊重个性,尊重个体生命,他的路让他自己去走。
“你喜欢就好”
上世纪80年代中期,西方的迪斯科舞传到中国,它强烈的节奏、自由奔放的舞姿,深受年轻人的喜爱,我也不例外。花了10元钱报了一个学习班。当时10元是很贵的,几乎是花了我的血本。记得一个夏日午后,我来到祖父家。祖父午休过后,正在客厅里踱步,我放下书包,来到祖父面前,给他演练我新学的迪斯科舞。我伸臂蹬腿,左摇右摆,臀部剧烈扭动。
舞毕,我便问祖父:“爷爷,喜欢吗?”其实我内心知道,祖父对我们这些小孩的玩意不会感兴趣,但我还是想从他口中知道他对我们年轻人行为的看法。那个场景我至今记得清楚,祖父戴着瓜皮帽,架着一副眼镜,他用左手扶了一下眼镜,对我莞尔一笑:“你喜欢就好!”随后踱步而去。
祖父的回答令我很意外。因为在那个时代,与我父辈、祖辈年纪相近的大人们,对我们年轻人喜欢这种舞蹈颇多非议,无法接受甚至厌恶,反对之声不绝于耳。而当时,祖父已经93岁了,却依然很开明。他懂得,每个时代的人都有各自的喜好,即使不理解、看不懂,也要互相尊重。
有一回,祖父买了一本小册子。他把书皮包好,封面写上书名:《青春期卫生》,拿来给我哥哥、堂哥读。祖父很细心,特地在书里写了一张小纸条:此书可先粗看一遍再细读之,粗看和细读均不妨从自己的注意上选择,也不必挨次序读。随着遍数增加,慢慢就通畅了。祖父还注明,先给我哥读,堂哥后读,特别嘱咐了一下。这就是他教育的体贴之处。
我哥后来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有时候也用到我祖父的理念,那就是“相信孩子,全然地相信”。他的女儿、我的侄女,从小到大一个补习班都没上过,后来考上了北京大学。
当时有一位朋友向我哥咨询,说儿子5岁,要做牙科手术,医生说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把孩子捆着不动,还有一种是要打麻药,但可能对身体有伤害。这位朋友就来问我哥:“梁老师你说怎么选?”我哥就回答:“你可以去问问你儿子,看他自己怎么选。”结果出乎意料,他儿子的选择是:“我不动,也不要打麻药。”
手术做完后,这个小男孩一下手术台,就对他父亲说:“告诉梁老师,我没有动。”这就是相信孩子的力量。相信这样的孩子等长大后,也能学会自己做决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一生很少生气
祖父是在我24岁时去世的,在我和他相处的过程中,我从未见过他生气或发脾气。有人问我梁漱溟活到高龄,有什么长寿秘诀,我觉得和祖父自身的修养有关,其中不生气是很重要的。
比如“文革”时,家里梁启超、蔡元培的信,齐白石的画等,或被充公,或被付之一炬,祖父从不动怒。他当时是什么心态呢?我曾充满好奇地当面问祖父:“爷爷,当时您生气吗?”祖父回答:“不生气。”如此简单,只有三个字,简直难以置信。我立刻追问:“为什么?”祖父略带笑意答道:“他们都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跟他们生什么气呀。”寥寥数语,反映了祖父在面对人生坎坷时,态度是如此平和宽容。他把所学的道理真的融化在自己的生命里,不迁怒、不贰过,宽恕这些孩子。他讲:“情贵淡,气贵和,唯淡唯和,乃得其养。”这就是他的理念。
我唯一一次见到祖父不快,是这样一件事。
祖父常用毛笔写书信,虽未研习书法,但日积月累自然也写得一手好字。因他是文化名人,上门慕名求字者众多。家人怕他劳累,常劝他少写一些。可他总是尽量满足来客的请求。
一日下午祖父午休,家里来了几个外地客人登门拜访,我把他们让到客厅等候。稍许我祖父从卧室出来,与客人打招呼。寒暄过后,客人道明来意,请梁老赐墨宝,同时说了许多恭维的话,什么“梁老是当代的伟大书法家”等等,此时祖父正在取纸笔,闻听此言,十分不快,用手轻拍书案,“啪”的一声,厉声呵斥道:“轻看我!”客人和我都被祖父严厉的态度震慑住了,呆若木鸡,室内静得出奇。但最后,祖父还是给他写了。
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1988年5月,祖父临终前一个月,一位记者采访他,问他对青年有什么嘱托。祖父说:要注意中国的传统文化;要顺应世界潮流。
我是亲眼目送祖父走完了他人生路的最后一程。1988年6月22日夜,我独自守候在北京协和医院祖父的病床边。祖父的病情还算平稳,我打水给祖父擦拭身体,他很安详地睡去,这一夜很平静。可是第二天清晨,就在我即将离开准备去学校时,祖父突然病情危重。我急忙喊来医生护士进行抢救。医生诊断后,立即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我马上通知了父母和家人。
最先赶来的是我堂哥钦东。这时祖父的病情加剧,开始吐血,进入昏迷状态。抢救室内只有我和钦东两个亲人,祖父忽然从昏迷中清醒,挥手要小便,钦东急忙把小便器拿过去,为祖父接尿。祖父微微睁开双眼吃力地说:“我很累,我要休息。”
祖父把生死看得很明白,去世前几天曾亲口和我父亲说道:“医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他认为自己寿数已尽,别无所求,愿意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我很累,我要休息。”这句话成了祖父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6月23日11时许,祖父平静而安详地走了。
我父亲后来花了很长时间,把祖父自述自传类的文章整合起来,做了文录。祖父晚年对我说,自己是一个拼命干的人。他不是一个甘于坐而论道的人,他需要行动。他谈到:“不要称我是思想家、哲学家,你就说我是一个本着自家思想而行动的人就好了。”祖父后来放弃北大教职,就是为了改造中国教育。他最终落脚到山东做乡村建设,是因为他认为中国文化最基层的东西还在乡村,需要靠乡村的改造来实现社会的改造。
祖父一直是位实践者,用他的言传身教,影响着我们这些后辈。
“家书”,讲述你的记忆与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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