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好人

如果在中国寻找好人,那么就应该去内蒙,如果要去内蒙寻找好人,那么就应该去乌兰察布(有一句谚语说,乌兰察布的好人,数不清)。如果要去乌兰察布寻找好人,那么就应该寻找一个叫做李立的人。

李立是我的朋友。他是一个十全十一美的好人。他的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流淌着好人的血液。因为身怀中华民族十大传统美德,所以他像一个谦谦君子。虽然我不懂相面术,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凭着感觉知道他一定是一个好人。有人很好但自己却不知道,有人很好却以为自己很坏;有人很坏却以为自己很好,还有人很坏却装作很好。当然,也有人不好也不坏。其中最坏最难打交道的就是那种自己很坏却装作很好并教训别人的不好的人。我不知道李立认为自己好还是坏。反正在我眼里,没有人比李立更好。如果让我写一个紧急情况时的联系人,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写上李立。

李立身上良好的品质让他的相貌显得模糊,就像美酒让人沉醉一样。因此虽然我在识别人脸方面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但在我想及他的时候他的脸如同云雾一般在我的高耸如黄山的记忆中飘过。如果从至善的高度俯瞰他的德行,可能觉得没有什么独特之处。这是因为古往今来,人的品质归根结底就是那么多,人的性情也不过是那几种。但知难行易,做到其中的一些便难能可贵。而李立竟做到了全部,虽然有时候也可能矫枉过正。

前几天飘起了茫茫大雪,凛冽的风刮着人们的脸,人的脸就像风中飘荡的冻柿子。在一条街上我遇见了李立,他背着一个醉汉,我赶上他,说这是你的朋友吗。他说不是,是我在吃完饭后在饭店门口看到的醉汉,如果我不把他背到一个暖和的地方,他就会被冻死。醉汉口吐带着酒味的秽物,丝丝缕缕的,沾了李立半身,在冷风中又结成冰碴子。李立丝毫没有皱眉,他说我最喜欢闻腐臭的味道,你说奇怪不奇怪,每当闻到这样的味道我都精神倍增,就像添上木柴的火。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我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李立不一样,他喜欢一件事自有他的道理,如果我难以理解只是因为我的修为尚浅。何况,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正是他的这些癖好让我觉得他更加可爱。让我不大理解的还有他对于女子的喜欢与包容。就像独占花魁的卖油郎一般,他甘愿为女子当牛做马,他给女性写信时候开头一句就是“李立牛马走再拜言”。不论女子相貌美丑妍媸,不论女子性情温良暴躁,他都极尽体贴温柔之能事。他说,世上没有不美的女子。女子都是花做的。他尤其崇拜她们的脚。当她们精致玲珑如珠玉的脚搭在他的身上,就像逗弄猫一样在他身上来回摩挲时,他幸福得像是躺在阳光下舒展肢体的小猫。有一次他曾对我说,女性最美的地方就在于脚,那熟极而流的脚踝的弧度,那薄脆如雪梨的皮肤,那芬芳四溢的味道,都彰显了女性的魅力,是其他任何部位都难以比拟的。他在一张草图上画满了各式各样的女子的脚,或如镰刀,或如却月,或如象牙。奇异的香,他说,他的眼神发出一束很长的光,一直通向很远的天堂。从脱下鞋的那一刻起,就有幸福之神悄然降临。然后是袜子,袜子像裹着洁白粽子的叶子,一点点展开,露出内里的白。就像茶盖揭开的刹那,香气袅袅升腾。需要品茗一般慢慢品。那种涩而悠远的味道,让人仿佛置身陶渊明所在的怡人农家。

李立还喜欢写日记,他的日记入情入理,真切地记录了他做的一些好事,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我有幸观摩了他的几则日记。

“七月二日 星期一 雪

今天下雪了。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但七月就飘起了雪,实在是一件蹊跷的事。但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我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感到无边的惆怅。

也许有人也像我这样,看着雪,感到难以言说的惆怅。

也许我有些多愁善感。但一想到人生的普遍的苦难与不幸多过幸福与美满,就让人心生难过。

我出门,走在城市中心一条较为繁华的街道上,看到一个穿着绿色大衣戴着棉帽的大叔,他守在满是红黄色的飘逸出馨香的烤红薯的摊子前,来回跺着脚。烤红薯,他的声音中透出沧桑。我驻足买了一只,虽然我早已过了爱吃红薯的年龄,小时候爱吃甜食,吃粥也要加糖,长大后觉得还是平淡好。捧着发烫的红薯,一阵暖流贯穿我的周身。

又走了几步,一家商场的侧面橱窗前坐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女人,她的身下是一领草席上,她不时双手合十,向前匍匐着身子。雪落在她的身上、脸上。我将红薯放在她身边,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十块钱零钱递给她。看到她快乐的笑容,真是让人感到欣慰。

我知道这实在是杯水车薪,但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点滴的善的累积,才能汇流成巨大的汪洋。

我看到几片粉色的雪飘然坠落。

也许只有满地的丰盈积雪才能抹去大地的不平。”

“八月十四 周二 晴

也许我不应该只满足于帮助他人,我还应该帮助别人帮助他人。我深知帮助别人可以使人获得由衷的满足感,而我不能独自享用这样的感觉,我应该让更多的人感受到充实与快乐。而他人之所以需要别人帮助他们帮助别人,是因为他们本心想要帮助别人却不知如何着手。有时反而弄巧成拙,错失去帮助别人的兴味。

今天我看到一个人向另一个人问路。另一个人也不大确定,我向另一个人说了向人讲解道路的方法,并告诉他正确的路径,他又告诉了向他问路的人。我们都很快乐,就像小鸟和花儿一样。

除了帮助别人帮助别人之外,我还可以帮助别人帮助别人帮助别人。”

看到这里,我向他请教日记的作法。他说作日记别无他法,唯作而已。我说你就像卖油翁一样,“我亦无他,唯手熟尔。”

我又翻了几页他的日记本。他的日记本是16K大,很厚,散发着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我随便翻开一页,几句话映入我的眼帘,“每天醒来,我都会问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我会在确立在世界的位置前感到巨大的惶惑与不安。但我在明晰自己的处境后,便会感到自己的渺小,形如沧海一粟。只有做有意义的事才能将自己从平庸之中救拔出来。如果我像马丁一样就好了(马丁马丁/每天早晨你醒来/马丁马丁/有个角色在等待)。”他的这段话让我回忆起从前看过的一些动画片,小糊涂神,邋遢大王,小神仙和小仙女,天上掉下个猪八戒。时光飞逝,动画片也成为代际的标志。日记的又一页写道:“人的尊严就在于,在知道人生不易之后依然不折不挠地奋斗。也许人生无望,前途未卜,但依然要相信一些事,做一些事。而你做的事,你的相信,就构成了你。”

李立记录的事情虽然并不轰轰烈烈,但在我看来,实在是最容易见出一个人德行的事。在激烈如漩涡的事中,也许能反映出人的某些侧面,但那是非常态下的应激反应,总不如平淡中显出的真。只有将善念贯注到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事上,才是恒常普惠的善,是至德无亏的善。在这一点上,他和雷锋有相通之处。

我知道,虽然李立帮助别人,但他并不居功。在他而言,那只不过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就像水的流动,随物赋形,已经达到至善的境地。一个朋友曾向我讲起李立对他的帮助。那是他们一起住宿舍时候。他在街上丢了钱,只好饿着肚子回到宿舍。夜半饿醒,肚子疼得咕咕作响。他忍着饥饿继续睡觉。翌日李立从外面买回两份早点,给他一份。那是他吃到的情谊最为厚重的一顿饭。在李立赠给他早点时候,李立显得十分之自然,毫不使他感到难堪。

在朋友向我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我想起李立曾和我说过,写日记使他快乐。写日记对他而言是一个节日,一场罗天大醮一般的隆重的仪式,因此,他很重视这件事。在写日记之前,他先用水反复洗净自己的手,而后点燃一炷香,拉紧窗帘,播放舒缓的古典音乐。他深吸一口气,用从文化商场买来的钢笔以端方的小楷在纸上奏起了古筝一般的沙沙之声。有时他神思泉涌,笔尖如同贯通天人,仿佛以长江为墨,以天地为纸。有时苦思冥想,所写如冬日枯瘦凌乱的虬枝。顿笔,音乐声与蔼蔼香气一齐缭绕着他,他闭起眼睛,胸中波涛汹涌,气象万千。如同终南隐士。整个世界都同此寂静。但此中的静并非空无的静,而是充满沸腾与喧闹的静,是一匹马踏杀天下人的静,是囊括了宇宙天人的静。仿佛天空就要随之蒸发。

朋友的声音将我拉了回来。他问我,你在想什么,我问了你两声你都不答应。我抬起头说,你问我什么。

朋友说,我问你你最喜欢的歌曲是什么,我说《盛夏的果实》,他说李立也喜欢这一首歌。我说我还喜欢《处处吻》,他说李立也喜欢。他说有的歌是乍见的欢喜,有的却需要经过岁月积淀才能听得懂。

这个当儿,我又想起我和李立一起走在夜晚的街头之时。街道十分平整,仿佛经过剪刀的裁剪。远近的高楼、低矮的商铺都在时空中彼此寻求呼应,有的建筑一见如故,有的却对面不相识。不知道为什么,和他走在一起,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心安,仿佛可以把全部的尘劳都弃置脑后,仿佛走在世界的另一头。我可以如同行走在画中一样行走在这亦真亦幻的世界。我们一起说说笑笑,一起在某处停下脚步,一起回味往事的味道。车灯如同酒杯交错,我们满饮了几大白。而后他深情歌唱,歌声十分美妙,使许多麻雀、喜鹊都驻足谛听,他的眼睛里闪动着蓝色的光焰。后来他驻足在一家磁带店,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充满了怀旧的味道。他说进去看看吧。我们走进去。他在一个幽暗的橱架上选了一盒羽泉、一盒马天宇的磁带。于是我的记忆又借助跳板猛地一跳跳回到更早的时候,一个头发半长不短的男生站在讲台上背着手唱羽泉的《奔跑》。“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 追逐雷和闪电的力量”,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片旷野之中,一个孩子顶着风奋力奔跑的画面。

用复读机播放着两盘磁带,我们仿佛回到从前。那时我读颓废感伤的安妮宝贝,读风情万种的王小波,读理性与感性的奥斯汀。让我印象尤深的是马天宇的《飞》,在梦里寻找了多久/等待风将我带走/擦肩而过/听风诉说/那里有千万颜色/也许有一天能懂得/天空在叹息什么/望着远方/对我诉说/最美是夕阳如火/(哦)云在飞 (啊)云在飞/梦很脆 容易碎……繁华散尽 泪成灰。

在音乐空灵如水的清浅漩涡中,我沉醉在迷茫与感伤之中,仿佛落入湖心的一片红叶。兴之所至,我写了一篇两页纸的随笔,关于男女朦胧的情愫,我写男生或女生或他们都喜欢花露水,记不清了,他们都心生爱慕,他们都欲言又止,他们都纯洁无瑕。然而他们以及他们虚拟的爱情都随着往事散佚在风中。

我一时兴起,拉着朋友要去找李立。他说还有事要做,等改天再一起去。于是我一个人去找李立。李立家在春风里,从我这里到他家步行去大约要二十分钟。但我那天似乎走了很久,还在途中买了一只小熊的玩偶。我一边走一边抟弄着玩偶。李立家在一栋五层小楼的底楼东侧位置,当我走到他家门前,从楼道北侧的窗户越过重重叠叠的房屋、电线杆与树木,看到遥远的地平线处隐约的飘雪的山麓(此时又飘起了雪)。我忽然不想见他了,将小熊放在他家门前后,就又沿着原路返了回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李立正在家中刺绣。他的手中拿着针线,低眉顺目,心怀虔敬,像是贤淑的女子,穿针引线,每一针都如同菩萨的影子,每一线都如同风隐在叶底。但他没有刺花鸟,也没有刺人物,而是在刺绣《心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每一笔画都仿佛当着风,都迎着风起舞。

我们曾经读过的但当时并未留意的一句话可能会以某种方式回到我们的脑海,比如在得知他刺绣《心经》后,我想起李立日记中的一句话,“我的心开出了一朵红莲”。那一刻我明白了他的好不是因为他谨守道德规范,而是因为他心有莲花。因为心有莲花,所以才能游刃于雅俗、正反、臧否之中,就像跳在坚固的蹦床上,永远也不会掉下去。

也许,你可以把你日记的内容也刺绣出来。此时我们正喝着茶。茶水澄明,像无思无虑的内心。右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书法,写着一个大字“修”。我说修字很难写吧。他说其实难写的不是字,是人的心。我们喝茶。屋内很静,可以听到钟表滴答的声响,仿佛水不停地滴在地上。静的汪洋。他瞑目,双腿盘坐。他坐在此刻,也坐在彼时,他坐在永恒之中。我能够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我说你睡着了吗。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睛。他说我刚才看到了自己的前世。我说你的前世是谁。他说我看不清,好像是一个穿着袈裟的僧人。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你的前世。他说似乎一切都有因缘。我说这茶很好喝。他说不如吃茶。

我说,我忽然想到我们会看到很多人,街上、店中、站里,来来往往的不息的人,但大多数人都只像是影视剧中的群演一样提供了虚拟中的真实的背景。对于他们而言,算不算一种浪费呢。

虽然世界在我们心中,他说,但我们不应该起分别心。人都是一样的,他们是我们的想象,我们也未尝不是他们的想象。我们依靠互相的想象而存在。

也就是说,我们互相浪费。

如果浪费意味着生活。

谢谢你,每次和你谈话都有新的启发。

实际上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以后就叫你内蒙好人了,我说。他说,我哪里是什么好人,只不过是一个不怎么坏的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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