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
这天早晨,他接到一个电话,喂,您好。像从前的电话接线员一样。是图图吧,我是你小明舅舅。对方说。这是诈骗电话吗,他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转念一想,对方既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大概也确系自己的舅舅。对方又说,你中午有事吗。他说没有。来我家吃饭吧,我听你舅妈说你来这里工作了,一直想邀请你来做客,正好我刚回家。等中午我开车去接你。于是他想起来数天之前曾有自称是他舅妈的人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他那时自忖向来不曾听说过一个舅妈。他说了一声好了。
也许是想到《西游记》中孙悟空变身为红孩儿父亲故事的影响,他首先怀疑是不是有人变成了自己的亲属。但他又欢喜有精灵变成他的亲属,而他又机智地识破他的乔装,那样他也可以被纳入到神话的序列之中,多么富有浪漫色彩呀。
不管怎样,有人请吃饭总是让人心怀期待的。中午时分,舅舅又打电话过来,说我到了。他走出去,四下张望了一回,只见左面有人在一辆黑车旁向他招手说在这里。那情景就像打地鼠游戏中突然从某个方位中窜出来的地鼠。他走过去。舅舅打开车门让他坐进去。舅舅说,今年刚来这里吗。他说是的。舅舅发动引擎,说,原来你在这里工作,为了孩子读书,我们也刚搬来这里不久。周围的景物随着车辆的转圜而变动。转过头来,车辆运行在路面上。
我在你小时候见过你,就见过一面,舅舅说,一晃许多年就过去了。但他早已经全然忘了。于是他开始想象小时候的情景。像是一幕戏剧,舞台中央,打着喑哑的光,小时候的他,应当让一个长得像他小时候的人来扮演,正在地上玩玩具,其中有小卡车、挖掘机(想当初他应该去蓝翔学习挖掘机的)、孙悟空与猪八戒、机器猫、绿色的执枪小人兵等。一个人从后台走上来,灯光的范围变大,且变得响亮,母亲也走上来,说今儿有客人来了,坐,对用人吩咐道,茶。那人说,这个孩子真可爱,以后必成大器。母亲高兴地将客人引到一张太师椅上,说,请坐,又吩咐用人,敬茶。那人又说,我就是你姑奶奶的外甥的女儿的弟弟,母亲的脑子转了一轮,说,这么说你是我的表兄弟了。那人点点头。母亲高兴地说,请上座,又对用人说,敬香茶。转身对小孩说,图图,这是你舅舅。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像是潜水时候上来吸了一口气,接着又继续低头玩耍了。在母亲与舅舅的交谈中幕布合拢,显示出剧终与出演人的字样。最后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就是这样的惊鸿一瞥他当然不能记得他舅舅了。
舅舅说,你妈现在的电话现在是多少了,已经好几年不联系了。他一边说舅舅一般输入到手机上,然后拨通号码。问,你的儿子现在在我这里(多么像是绑架犯说的话,接下来就应该说用多少钱来赎他之类的话),正要去我家吃饭,你猜猜我是谁。从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你是小明,就是吧。舅舅说是了,我是小明。母亲说,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也到呼市了。舅舅说,是啊,我刚从锡盟回来,请图图去我们家吃饭……
车子驶进一爿居民区。旁边树立着一座童话城堡一般颜色浏丽的幼儿园。在一个小区里向东向北转了两个弯,在一座楼前停下。下车,按响门铃,进门,一直上了四楼。门开了。于是他看到了舅妈。舅妈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相貌娴静,举止温和。说,图图来了啊。他笑着说来了。进吧,我正做饭。这里有拖鞋,随便换一双就行。
客厅地上铺着儿童认图识字的画,小黑板和一篮子玩具摆在旁边。穿着红卫衣的梳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正坐在那里和一个穿着黑色长袖的姐姐玩耍。这是你图图哥哥,这是你小妹妹,她妈妈这样介绍道,这是我侄女。他一一打了招呼。小女孩睁着像纽扣般的小圆眼睛抬头看了看,又笑了笑。像小猴子般灵活地从地上跳到沙发上,光着脚丫,拿起一个洋娃娃和姐姐玩耍,欢乐的童声像是银铃一般。他说妹妹是上幼儿园了。舅舅说幼儿园小班,这是小妹妹,还有一个你的大妹妹,正上高中,现在去补课了,等一会回来。坐在这里。舅舅给他在桌旁搬来一个凳子。他坐下。在玻璃杯里倒上茶,两人谈论诸种事体,在厨房做饭的舅妈有时也说两句。茶叶像是看透世事炎凉一般沉在水底,泛出苍苍的光。他边说话边喝了好几杯茶。
不一会儿,他的大妹妹从外面回来了。颇显明地带有学生的模样,让他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母亲对她说,这是你图图哥哥。她边换鞋边说,哥哥来了。他也说,妹妹回来了。像是下棋开局时候都各自飞己方的象。大妹妹走进卧室,过了一会换了装束出来。开饭了。几人都围桌而坐。只有舅妈还在做着饭,并不断将菜端出来。舅舅说,你也吃吧。她说不着急,你们先吃吧。主食是羊肉馅的饺子,盛在青色镂花瓷盆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薄薄的饺子皮像玻璃一般微微映出内中酒红色的羊肉,还摆列着几样菜,鸡肉、木耳、菜花、芹菜之类。他尤其中意蘸着芥末的木耳这道菜。芥末别具一格的辣,融入酥脆爽口的木耳之中,让人吃得心花怒放,仿佛义士临行时侯大呼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小妹妹吃了几个鸡翅后就率先离开了战场,跑到地上玩耍去了,一会儿天真烂漫地笑,一会儿又不知受了什么委屈要闹着哭。舅妈说,这孩子一哭起来就哄不住。他说也这么爱哭吗。舅妈说,哭过好几回,幼儿园有时候也不想去,反倒是在更小的时候不哭。但在大家的安慰下,她终而没有哭。她圆圆的小脸让人想起向日葵,白里透红,像一朵山茶花。弯弯的眉毛仿佛新月,周身带着朝阳初升的金黄色彩。最幸福的日子莫过于小时候的日子。大妹妹也放下碗筷回到卧室。不一会拿出学校留的一项需要网上注册的课外作业让舅妈做,说我要睡觉了,你帮我做好了放在桌子上就行。语气之中透露出桀骜与不耐烦。舅舅说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的缘故,原来性格也很好。于是又说了说如何学习,读什么样的书之类的话。
饭后撤去碗筷,又倒上茶,将一个白柚五马分尸。边吃边又说了许多话。舅舅说的话经过他的耳朵之前经过心灵的过滤,有时候他认为并不尽然。是那种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不同。像他,有时候耿直得像是冒泡的啤酒一样冒着傻气,有时候天真得像刚长角的山羊,是不抱钻营更高位置的希望的。但舅舅的话时时让他感觉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独立的青年人,虽然他有时候在内心中不很情愿这样想,但终究是如此了。仿佛一个一旦做出就不能涂改的答案。
临走时候,舅妈说,有时间就来吧,不想吃食堂就来这里吧,周末没事就来吧。他和每一个人告别。舅舅说正好有事要出去做,便开车顺路送他回到单位。路上的风景如同倒置过来一般。先是从小区出去,弯弯曲曲地走过大街小巷,从车流中脱身,不得不说,他舅舅的车技还是很好的。整个过程就像写文章时运用的首尾呼应的手法。多么像穿上衣服,又脱去衣服,所有经历的事情正在用相反的经历抵消,复原,褪去痕迹。潮水涌上沙滩,吞吐泥沙,退回海中。浪奔浪流。
直到走在单位的路上,他依然觉得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凭借曲折的复杂函数一般的血缘关系,人竟有了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亲戚。设一个人为X,其它人或为其平方,或为其二分之一,或为其二倍。而一些不常见的函数,只在某种特殊的天气状况中,才显出光亮来,有时候竟放出异彩。但正如一个距地球亿万兆光年的星星发出的光芒一般,多年之前,这份关系就注定在人的命运中,像编码一般沉淀在人的基因。就这样,一个近乎陌生的舅舅从此像一颗新星升起在他印象的辽阔天空之中。他打电话给母亲,陈述了自己的困惑,他多么希望母亲说你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的舅舅,这一切大概都是你做的梦吧。接着,母亲的话使得整个事件变得扑朔迷离。当他再次凭着记忆回来原来的地方,发现那里并没有一座楼。但母亲以实事求是的语气对他说,面对未知的世界,年轻人的困惑总是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