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00章)
第100章 济州水灾
726年春天,正当王维想告假带璎珞、莲儿回老家时,济州却发大水了!
自进入四月以来,济州的天空就像破了一个窟窿,一连下了十多天倾盆大雨,且毫无停止的迹象。
加上此时黄河也已进入汛期,九曲黄河万里沙,滔滔黄河水裹挟着泥沙顺流而下,很快就形成了淤积。随着黄河水位不断攀升,黄河沿岸的堤坝只好不断加高,有些地段的黄河水平面甚至比大堤外的地面还高!
济州位于黄河下游,又是大雨,又是汛期,济州城北的黄河大堤也日渐告急!一旦决堤,后果将不堪设想!
济州水患危在旦夕,连日来,济州刺史裴耀卿不眠不休,每日带领济州官员到黄河大堤上视察水情,王维自然也在其中。
这日,王维再次跟随裴耀卿登上大堤,一眼望去,滔滔河水,浊浪翻腾,犹如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要拼命挣脱人为的羁绊和束缚,咆哮着,嘶吼着!对面的大堤就像一条若有若有的线,仿佛随时都会被黄河淹没!
大雨还在放肆地倾倒,水位还在放肆地上涨,黄河河堤内侧已出现小面积滑坡,如不及时抢修,任其继续滑坡,就会出现大面积塌方!河堤就会从这里撕开缺口,济州城将瞬间变成一片汪洋!
千钧一发之际,裴耀卿立即召集县丞、主簿、司马、参军等人,大声喊道:“水位还在上涨,险情不允许拖延,马上一边派人骑快马向朝廷请旨,一边立即动用国库存储的钱粮物资,组织全体官员和全城民众抢修大堤,誓死保住黄河大堤,保住济州城!”
在场官员和民众无不被裴耀卿的决心感动,纷纷摩拳擦掌,投入十万火急的抢修堤坝中!身为司仓参军的王维,再次挑起重担,负责整个抗洪救灾物资的供应和调配。
为了方便济州官员在现场指挥护堤抗洪,王维立即组织人手在大堤上支起了几个大帐篷,让济州官员吃住都在堤坝上。
济州民众看到济州官员如此身先士卒、亲民爱民,也纷纷为保卫自己的家园而投入了这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抗洪斗争。各家各户的壮年郎君纷纷冲在最危险的地方,老幼妇孺则负责送汤送饭,运送物资。
这样苦苦奋战了两天两夜,虽然出现了几次小的险情,但由于抢修及时,总算没有出现大的问题。
正当全线加固加高大堤的工程在如火如荼进行时,忽然有人来报,朝廷有圣旨到,请裴耀卿立即回府衙接旨。
“圣旨?在这个关键时刻,会来什么圣旨呢?”裴耀卿赶紧叮嘱王维全权处理护堤事宜,脚下不禁加快脚步,匆匆赶回府衙。
一个时辰后,裴耀卿又回到了堤坝上,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似的,继续全神贯注地指挥抢修堤坝。
掌灯时分,见帐篷里四下无人,裴耀卿才告诉王维:“摩诘,圣上有旨,让我出任宣州刺史。”
“宣州刺史?”已在堤坝上熬了几夜的王维,双眼已然布满血丝,听到这一消息时,心中先是一怔,继而拱手笑道:“宣州是个好地方,王维为大人高兴!”
“摩诘,眼下我绝对不能离开,我已下定决心,一定要保住济州,待济州完全安全了,我才会走。你替我暂时保密,以免人心动摇。”连日的操劳,也让裴耀卿明显消瘦了一圈,但他说话时的那份毅然决然,依然震撼着王维。
“裴大人,王维谨记在心!”王维心中似有股热流在往上涌,他强压住心中的翻腾,重重地点了点头。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忽然有人来报,不远处出现一大片塌方,情况万分危急!
王维一个箭步走到帐篷外,迅速转身对裴耀卿喊道:“裴大人,这里太危险了,请您赶快离开,我马上带人去抢修!”
“不,我不能走,我还是那句话,堤在我在,我在堤在!你们跟我一起走!”说着,也一个箭步冲到帐篷外。
王维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他咬了咬牙,随裴耀卿一起冲入雨中,向塌方方向奔跑而去。
塌方处已是一片混乱。在晃动的灯笼发出的微弱亮光中,王维看到塌方约有几丈长,且还在不断扩大。现场民众正往水里投放装满砂土的麻袋。可是,麻袋刚一扔入水中,就被肆虐的洪水轻而易举地卷走了,怎么办?!
正当王维忧心如焚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了裴耀卿笃定洪亮的声音:“父老乡亲们,再苦再累,咱们都要挺住!咱们要用血肉之躯,保住大堤,保住济州!请记住,堤在我在,我在堤在!”
“保住大堤,保住济州!堤在我在,我在堤在!”裴耀卿的决心迅速感染了在场每一个人,大家群情振奋,情绪高涨,也跟着齐声高呼起来。
这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划破夜空,响彻大堤,仿佛在向老天爷示威,在向黄河示威,显示济州百姓人定胜天的决心和力量!
事不宜迟,王维赶紧派赵化率领几百民众,轮流去附近搬运用铁丝网捆好的大石垛。每个石垛约一吨多重,大家统一喊口号,先将石垛推到水中,再将砂土袋抛到水中。这样一层石垛,一层砂土袋,依次填入黄河水中!
不知扔了多少石垛和砂土袋,奇迹终于出现了!石垛和砂土袋终于不再像先前那样瞬间被洪水冲走,而是稳稳地固定住了!
在场所有人都发出了雷鸣般的叫好声,大家的干劲更足了,继续一个劲地往水中扔石垛和砂土袋!
这样整整奋战了一晚上,待东方出现鱼肚白时,塌方终于被控制住了!闹腾了大半夜的洪水,终于被济州百姓合力制服住了,不再怒吼和咆哮,而是乖乖地在大堤内流淌。
更令人惊喜的是,天边终于出现了半个多月未见的曙光!雨,终于停了;天,终于晴了!
已有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的王维,看着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大堤和济州城,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心中顿时如释重负,连日来紧绷的神经总算松弛了下来,这才感到全身疲惫不堪,再也没有多余力气走一步路、说一句话,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几天后,附近各州纷纷传来消息,黄河沿岸均有大小不等的决口之处,冲毁沿岸良田无数,而最为危险的济州,却在裴耀卿的指挥下受损最小。
裴耀卿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开济州了。这日,他召集济州府所有属官,郑重宣布了圣旨,向大家依依作别。
官员们这才知道,圣旨早在几天前就已下达,但裴大人为了保住济州,却秘而不宣,自始至终坚持在抗洪救灾第一线。裴大人这份爱民如子的使命和情怀,令在座官员唏嘘不已。
裴耀卿要离开济州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济州,济州百姓立即纷纷涌向济州府衙,要来送送裴大人。
裴耀卿听说后,赶紧快步走到府衙外。一见到裴大人,人群中就走出一位60多岁的老丈。只见他步履蹒跚地走到裴耀卿面前,双手抱拳道:“裴大人,这次济州遭遇大水,如果没有您,小老儿全家大小的命早就没了。您是咱们济州百姓的再生父母,您对济州百姓的大恩大德,小老儿无以为报,请受小老儿一拜。”说罢,就老泪纵横、双膝跪地地拜了下去。
老丈一跪下,他身后的所有百姓也都立即齐刷刷地跪下了。
“使不得,使不得,大家快快请起。”见此情景,裴耀卿连忙快步上前,双手搀起老丈,动情地说:“这位老丈言重了!裴某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尽了该尽之责。裴某来济州后,承蒙父老乡亲厚爱,才得以做了一些不给济州蒙羞添乱之事。如今裴某虽然要离开济州,但裴某今生都不会忘记济州的父老乡亲,也不会忘记济州的山山水水。你们定要多多保重,裴某和大家后会有期!”
这一幕,都被王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是他从721年踏入仕途以来,似乎第一次真正明白了什么是爱民如子?什么是鱼水情深?什么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晚下衙后,王维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有一种莫名所以的怅然和不舍。
璎珞自然也已听说裴大人要到宣州赴任的消息,看到王维怅然若失的样子,她自然明白,对于王维来说,裴大人不仅是赏识他的上司,更是知他懂他的知音。王维此时的心情,自然是复杂难言的。
晚膳后,王维躲在书房笔走龙蛇。璎珞捧了一盏枣浆,安静地站立一旁,看他临帖。
良久,王维才放下笔墨,退后一步,摇头道:“今日下笔到底急躁了些。”
“摩诘,你心里有事,自然无法静心了。”璎珞柔声道。
“璎珞,你还记得那次裴大人来咱们家吗?一眨眼,已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王维绕过案几,握住璎珞双肩道。
“裴大人在济州爱民如子,颇多佳话,你何不为他写篇文章,记录他的嘉言懿行、高风亮节,也好让济州百姓世世代代记住裴大人,可好?”
看着璎珞善解人意的眸子,王维久久没有说话,半晌才叹了口气,说:“知我者,娘子也!”
璎珞会心一笑,不待王维说话,就挽起袖袍,替王维铺纸磨墨。王维信步走到书案前,思忖片刻,便洋洋洒洒写了下去:
夫为政以德,必世而后仁;齐人以刑,苟免而无耻。则刑禁者难久,百年安可胜残;德化者效迟,三载如何考绩。刑以助德,猛以济宽,期月政成,成而不朽者,惟公能之。
公名耀卿,字涣之,河东闻喜人也。益为帝虞,实相帝舜,非子其胄,而邑诸裴。在汉者为水衡,在魏者守代郡。十三代祖徽,魏益、豫、雍、衮、徐五州刺史、兰陵武公,源于大贤,派以俊德,世济其美,不陨其名矣。曾祖正,隋散骑常侍、长平郡赞理。祖昚,皇朝洛南、南郑二县令。著族斯茂,衣冠未敢争雄;继世皆贤,英彦无出其右。故有常侍县君,递辉迭英。
父守真,太常博士、判驾部夏官员外、今上楚王府咨议参军、邠、宁二州刺史,赠晋、衮、沂三州刺史。文儒之宗伯,礼乐之本源。藉业虽曰承家,复始由乎种德。再典大郡,二为仙郎,举十大夫,是则是𢽾。且年不及寿,而位未称德。朝多其能,殁而独赠。公则晋州之第三子也,语而能文,有识便知。为儿则量过黄发,未仕而心在在苍生。伯达试经,子炎应诏,古之人也,我不后之。
八岁神童举,试《毛诗》、《尚书》、《论语》及第。解褐补秘书省校书郎,历睿宗安国相王府曲签。东观载笔,班固名香;西园赋咏,刘桢气逸。转国子主簿、检校詹事府丞。学识宜在儒林,风度雅膺储采。河南府士曹参军、考功员外郎。公府屈廊庙之才,曹无留事;仙郎明黜陟之法,野无遗贤。右司、兵部二郎中、长安县令。其在含香,一台推妙,以之制锦,四海是仪。公之断狱也,必原情以定罪,不阿意以侮法,是以小失天旨。出为此州刺史,公推善于国,不称无罪,思利于人,志其屈己。戮豪右以惩恶,一至无刑;旌孝弟以劝善,洪惟见德。然后务材训农,通商惠工,敬教劝学,授方任能。行之一年,郡乃大理。襁负而至,何忧乎荡析之人?路不拾遗,何畏乎穿窬之盗?既富之矣,汲黯奚取于开仓?使无讼乎,仲由何施其折狱?居无何,诏封东岳,关东列郡,颇当驰道。至于牺牲玉帛,资粮扉屡,其或不供,为有司所劾,敛,非天子之意。丰省之度,多不得中,故二千石有不能受事于宰旅者矣。季孙请鲁视邾、滕,涛涂恐师出陈、郑,抑为是也。公尽事君之心,且曰从人之欲。万斯箱之粟,兹乃如京;百执事之人,于我乎馆。四封之境,二为帝庭;一郡之赋,再粒天下。士卒林会,马牛谷量,皆投足获安,端拱取给,无虞燥湿,不畏寇盗。草莽之中,用能便其体;羁绁之外,无所劳其力。天朝中贵,持权用事。厚为之礼,则生我羽毛;小不如意,则成是贝锦。公享有常牢,觌无私币。冒货贿者,我以为仇;淫刍荛者,吾所能御。至于急宣中旨,暴征庶物,或命嘉蔬,先春当荐,锡贡珍果,非土所生。举是一隅,其从千计,皆曾不旋踵,若取诸怀,又不知其备预之所以然也。谓饩牢竭矣,而家用馀粮;谓疲劳甚矣,而人有馀力。岂非积年之储,用之有度;终身之逸,使之有时?不然,班责艺事,轻重以列,我视子男之国,而倍公侯之征。今日之事,我为上也。大驾还都,分遣中丞蒋钦绪,御史刘日政、宋珣等巡按,皆嘉公之能,奏课第一。公未受赏,朝而归藩。天灾流行,河水决溢。蝗虫避境,虽马棱之化能然;洪水滔天,固帝尧之时且尔。高岸萃以云断,平郊豁其地裂。喷薄雷吼,冲融天回。百姓巢居,主客有其家室;五稼波殄,沼毛荒于畎亩。公急人之虞,分帝之忧,御衣假寐,对案辍食,不候驾而星迈,不入门而雨行。议堤防也,至则平板干,具糇粮,揆形略趾,量功命日。而赤岸成谷,白涛亘山,虽有吕梁之人,尽下淇园之竹,无能为也。乃有坏防之馀,冲波且尽,仅在而危同累卵,将坠而间不容发。公暴露其上,为人请命,风伯屏气以迁迹,阳侯整波而退舍。又王尊至诚,未足加也。然后下密楗,褰长茭,土篑云积,金锤电散。公亲巡而抚之,慰而勉之。千夫毕饭,始就饮食;一人未息,不归蘧庐。惰者发愤,以跞勤,懦者自强以齐壮。成之不日,金堤峨峨。下截重泉,上可方轨,北河回其竹箭,东郡郁为桑田。先是朝廷除公宣州刺史,公惜九仞之垂成,恐众心之或怠,怀丝纶之诏,密金玉之音,率负薪而益勤,亲执扑而弥励。既成,乃发书示之。皆舍畚攀辕,废歌成泣,泪洏济袂,泽阴鲁郊。哀哀号呼,不崇朝而达四境。噫!公之视人也如子,人之去公也如父,宜其升闻于天,司我五教。公之富人也以简,简则不扰,而人得肄其业,非富欤?公之爱吏也以严,严则畏威,而吏不陷于罪,非爱欤?是其大旨也。至若沛郡谓为神明,淮阳谢其清净。尊经于学校,鲁风载儒;加信于儿童,齐人不诈。明闲视听,其察奸也无;晓习文法,于决事乎何有。六义之制,文在于斯;五车之书,学半于我。其为身计,保乎忠贞;将为孙谋,贻以清白。熊轼之贵,子弟夷于平人;龙门则高,宾客不遗下士。非礼不动,出言有章。语曰:“恺悌君子,人之父母。”其是之谓乎?
维也不才,尝备官属,公之行事,岂不然乎?维实知之,维能言之。况夫妇男女思我遗爱者,唫咏成风;耆艾人吏,愿颂清德者,道路如市。则王裦所讲,奚斯之颂,美政盛德,缀词之士,固未尝阙如也。维敢拒之哉?颂曰:
童子何知兮,公迈成人。
大不必佳兮,公德日新。
天生德于公兮,遗此下民。
天子命我兮,守兹东郡。
人调公以谪去兮,不能致训。
公曾不私己兮,政声益振。
惟岁十月兮,帝封岱宗;
千乘万骑兮,行幸山东。
小郡之赋兮,再粒万邦。
丰不盈俭不陋兮,公之举也得中。
河为不道兮,离常流以痡毒。
不用一牲兮,不沈一玉。
身当中流兮,冯夷感而避贤。
敕阳侯兮,使却走夫洪涟。
板筑既具兮,薪又属;
庶人欣以就役兮,高岸崛起于深谷。
人降邱宅土兮,桑田郁以载绿。
行无五马兮,食不载味。
惠恤鳏寡兮,威詟黠吏。
公之德兮,曾无与二。
人思遗爱兮,泪淫淫。
岁久不衰兮,至今。
性与天道吾不得闻兮,志其小者近者兮,已是过人之德音。
写罢搁笔,王维长长舒了口气,遥望空中一轮明月,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他不知道,十几年后,当他和裴耀卿都已离开济州,济州百姓却自发募捐,集资为裴耀卿建造了一块石碑,碑文就用了王维这篇充满感情的文章。
从此,父老乡亲对裴耀卿的口碑变成了一座实实在在的丰碑,这就是传诸后世的《裴仆射济州遗爱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