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贾平凹:风吹风也累,花开花也疼,人生且“暂坐”

提到中国当代文学,贾平凹无疑是个绕不过去的名字。从1986年的《浮躁》到1993年的《废都》,从2005的《秦腔》到2020年的新作《暂坐》,贾平凹用朴实鲜活的文学语言塑造出了一个又一个普通却特殊的形象,讲述了一段又一段平凡却非凡的故事。

近期,贾平凹长篇小说《暂坐》在2020年第三期《当代》杂志刊发后,引起社会各界的强烈反响。有评论家认为,该作是贾平凹继《浮躁》之后最能传递时代精神、最能表达现代人生活和情绪、最能揭示人生真相、最能代表其文学理想和精神追求的一部长篇佳作。小说的主题思想和艺术手法都有着很大的创新和突破,达到了贾平凹小说创作的新高度。

近日,中国城市报记者专访贾平凹先生,请他畅谈创作长篇小说《暂坐》的感受和体会。

贾平凹在书房中。杨小兵摄

中国城市报:《暂坐》将视角瞄准了哪些群体?年近古稀的您在创作上又有哪些新的体会?

贾平凹:《暂坐》以现代城市生活为背景,讲述一群个性独特的中年女性在追求经济独立、个性解放、精神自由以及理想生活中所遭遇的种种困境,以及在困境中所展现出的复杂人性。

在我70岁前,《暂坐》可能是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写《暂坐》,我用了两年,写了四遍,比以前任何一部书都写得慢。之所以写得慢,是因为我一直在纠结着怎么写,那么多的人物,没有什么大情节,没有什么传奇故事,该用怎样的视点?从哪里切入?如何结构?前两遍我都觉得不对,作废了。

很快,我就要步入孔子所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境界,但我在文学上那种“夸父追日”般的热情和理想追求仍丝毫未减。此前的17部长篇小说,基本上是以每两年一部的频率推出。对我而言,面对生活存机警之心,从事创作生饥饿之感。

中国城市报:为什么会在《暂坐》中关注城市女性?

贾平凹:过去我也写了许多城市题材的作品,比如《废都》《白夜》《土门》《高兴》,但都是写乡下人进城的故事。而《暂坐》中虽也有从乡下进城的人物,但大多已经是完全的城市人,过的是真正的城市人的生活。

我在城市中生活了40多年,应该写写自己所熟悉的这座城,当然包括城市里的女性们。《暂坐》里的女性们看似光鲜,实则辛酸,虽热热闹闹簇伙,每个人却都孤独着。

风吹风也累,花开花也疼。这群女子在美丽着奋进着,同时也在凋零着困顿着。这群人代表着城市的时尚,犹如道边的树,是美的风景,能标示风向,但大风来了会断枝折股,即便是微风,那叶子也在不停地摇晃翻动。

贾平凹书法《暂坐》

中国城市报:您在写《暂坐》时的心理状态是怎样的?这部作品体现了您怎样的文学追求?

贾平凹:30多岁的我和快要70岁的我绝然不是一回事了。年龄大了,阅历多了,激情少了,所写的都是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真正体悟的东西。它没有那么多的抒情和优美,拉拉杂杂,混混沌沌,有话则长,无话则止,看似全没技法,而骨子里还是蛮有数的。

在我看来,初学写作时大概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越是写作,越明白了自己的无知和渺小。越写越有了一种敬畏,敬畏大自然,敬畏社会,敬畏文字。作品常常是在这种敬畏中完成的,只想把自己体悟的东西表达出来,而不是仅仅用一个传奇故事或一些华丽句子取悦读者。

《暂坐》写的是我熟悉的这座城。书中的那个茶庄,我十多年来差不多每日都去喝茶聊天,所写的庄主和她的一帮朋友也再熟悉不过了。我的出生和我的生存环境,决定了我的平民地位和写作的民间视角,关怀和忧患时下的中国是我的天职。

在《暂坐》中,那个被“双规”的领导所引发的一系列事件,连同我所描写的雾霾,以及所有的市井现象,都成为那些女子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的背景,因为那群女子只能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从而表达人类生存的困境,并探讨复杂的人性。

中国城市报:很多读过这部小说的人都觉得很特别,很有代入感。《暂坐》在结构和写法上有何特点?

贾平凹:建筑因地势而赋形,小说以内容决定形式。《暂坐》采用“人物+地点”这样的“短片”局部写法,构成了波澜壮阔的“长片”完整风貌。小说里每节以人物和地点命名,这是结构需要,因为没有大情节,那些日常生活的叙写仅有些线索。再者这么散开写可以充盈弥漫小说需要表现的东西,比如雾霾,比如所有的市井现象。《暂坐》是写群像的,又是写日常的,这种写法宜于更好地表现人物,又宜于节奏的紧凑,还可以增加作品的真实感。

故事以生病住院直到离世的夏自花为线索,铺设了十多个女子的关系:她们各自的关系,与他人的关系,相互间的关系,与社会的关系……这些女子在关系的脉络里寻找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此外,我还辅助铺设了冯迎和严念初两位女性的线索,每条线索都若隐若现,颇具悬念。

在铺陈人物活动的场景时,我尤其注重描绘市井生活,呈现出一种雅俗共赏的真实状态。如在阅江楼上,应丽后与严念初等谈话时,望向窗外,城墙上的骑车人、城河边的钓鱼人、八角亭的唱秦腔人等景致与主要人物形成呼应,读来涉笔成趣,烟火气息和人间万象跃然纸上。

《暂坐》在描写当下生活的琐碎真实时,既引用当下的网络语言,也援引故事,这样一来,小说读起来自然生动有趣且富有韵味。

中国城市报:有人说,《暂坐》中的“著名作家兼书画家”羿光怎么看都像贾平凹本人,同时他与《废都》中的庄之蝶也有相似之处。对此您怎么看?

贾平凹:一部文学作品,无论作者怎么写都有自己的影子。如果没有原型,写的时候就游离了;有原型,就像盖房子先打几个桩,怎么盖心里就有数。这也是一种习惯。

此外,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女人故事,还有城市的街巷,都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读小说不能对号入座,一旦对号入座就荒唐和尴尬了。发现和表现灵魂的真实、情感的真实才是小说的精髓。

我写《废都》的时候,城里人大多还是农民思维,到了写《暂坐》的时候,城市已经越来越能体现得出城市化了。这两部小说相隔20多年,庄之蝶和羿光是两个不同时期的小说里的虚构人物形象。他们所处的时代氛围不同,精神气质不同,面对自我与物欲的选择以及面对女性和情感的方式都不同。他们身上有好的东西,也有不好的东西,如果要比较,那羿光更成熟、旷达了。这个人物是丰富复杂的,他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人人都不是非白即黑,就像生活在沼泽地里一边扑腾着,一边沉沦着。

中国城市报:为什么给这部小说起名《暂坐》,有哪些寓意?

贾平凹:小说并不仅是写写故事,也不是只有批判的元素,更应有生活的智和慧。

为什么取名《暂坐》?西京城的暂坐茶庄,是小说人物活动与情节展开的主要场景,也成为小说取名《暂坐》最直接的解释,但“暂坐”分明蕴含着更多的人生内涵和丰富意蕴。

人生就是“暂坐”,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暂坐”呀!小说要表现的是社会,是人活着的意义:这群女子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是怎样的?她们在经济独立后,又是怎样追求自在、潇洒、时尚和文艺范儿的?又是怎样艰辛、迷惘、无奈和堕落的?

写作关注的就是人类困境的问题。哪些问题困住了我们的身和心?是怎么困住的?中国近百年来是如何走过来的?我们看到了多少历史真相,看到了多少人性?又该如何前行?对于这些,我需要有自己的思考,然后才能面对写作。

■作者:胡安华 张宝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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