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样子30】封宇平：乡村教师

“ 老师的样子 ”

《绿汀文萃》2020

主题征文

乡村教师

封宇平

8月9日，侄儿从邵东市过来探亲，带来了特产，邵东口味的坛子辣椒和杂菜。他也是我母亲带大的一个孩子，直到高三我才接管，考取武汉大学，双硕士，现在在深圳证券公司工作。这些乡土气息浓郁的菜肴，使我想起当年吃乡村小学食堂钵子菜，炒碗酸菜都算奢侈的过往。

作为一名解放初期爱莲师范的中师毕业生，母亲李军的乡村教师生涯长达30多年，尤其在邵东的乡村小学呆得最久。除了退休前回到邵阳市区火车站，东塔小学，其他都是在乡村教书。在邵东的时候，两市镇的完小只有她的朋友，她的足迹遍布真正意义的乡村小学，集中小学边有供销社的盐库，常常遇到被击毙晒干的蛇。我只有站到窗外听她教书的说话声壮胆，入睡她还要和隔壁的老师探讨备课的细节。她不仅教书，还是个神奇的心理医生，鼓励一个孤儿成长为小学校长，中学副校长。

我不仅出生在她任教的小学校园，从小就跟随母亲在邵东的集中，江边等小学宿舍生活，跟着母亲看过前苏联的黑白电影《乡村教师》，陪她深夜踏着田埂，去农户家里家访，给扫盲的生产队员上夜校。月圆的节日，我一本正经地设立小供品桌，乞求月亮光更明亮一点，照亮我和母亲的夜行之路。遇到她深夜开会，我总是孤独地呆在教室一头的宿舍里，一遍一遍呼喊她的名字：“李老师，李军！”

我爱上乡村，不仅可以在教室里给她的学生讲随意口头改编版的《西游记》故事，参加演出她导演的课本剧，《披着羊皮的狼》里的淘气小放羊娃，还曾在县里的大礼堂演唱《我是公社的小社员》，听到广播里播出关于我这个小演员的报道，拿到母亲奖励我的小灯笼。在邵东的岁月，我和孩子们下水田模拟插秧，做各种游戏，吃干泥鳅，偷喝米酒。追逐过黄陂桥学校边天路上的火车头，无论是跟她走夜路，从邵东火车站走到学校，或是冒着小雨，从学校走到或趁站，还是偷偷躲在运输石膏的卡车驾驶室回邵阳。都觉得很刺激，很冒险，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脚下没有迷路，只要跟着母亲的脚步。听得到农户家蚕食桑叶的声音，听到犬吠，直到能在农户家里，枕着新晒干的稻草，在稻香中入睡。

母亲后来只是周末回家，会带我看一场电影作为分离且听话的奖励。就算是电影散场，踏着洪水，只要母亲牵着我的手，就不会害怕。有时候，寒暑假，她直接把我寄放在农户家，让我切实生活成一个邵东乡村的孩子。

掩藏与母亲永别的痛已多年，却在不经意间被一位同事揭开了往日的伤痕——那天下午，从县里考察加油站选址回市区，朋友的车需要加油，来到我亲自抓施工质量建成的市区敏州路朝阳加油站，遇到昔日院子的老邻居，在这加油站当加油员的同事小蔡。她本是礼貌地问我：“您的妈妈还好吗？”我低声地回答：“她已经不在了，就在汶川地震和开奥运会的那一年的夏天。”惊讶和遗憾使小蔡沉默了好一阵。

后来，面对我的悲戚，小蔡带着遥远的思绪和感恩的口吻说：“您妈妈真是个好人，当年看到我们家的困难，尤其我妈妈的病情，只要她从乡村回家，就会象妈妈一样带我姐妹上街，拉着我们的小手，去买新衣服，我们那时候，都盼望着她回来，把手洗得干干净净，能跟着李'妈妈’一起上街去，她的手最温暖，穿上新衣服的日子，好洋气好高兴好自豪。”

我心里震动了一下，尽管我知道妈妈这辈子照顾过很多贫苦家庭的孩子，让很多农村孩子分享走很多母爱，有的还住在我们家，和我睡一个床。有的还给他们介绍对象，帮助成家立业，甚至还给他们带孩子。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甚至嫉妒过被她关怀的孩子，想多得到一些母爱。但我并不知道就在我们当年的院子里，母亲还做过这样平凡而伟大的事情，还一直瞒着不说，好像生怕被人知道这样的好事和善举。

小蔡的父亲和我父亲都是石油公司的初创时期的元老，因为历史原因，先后遭到开除的不公正待遇，蔡家是回族，一大家子陷入生活的困顿。我们当年住的大院子主要的住户是回民，俗称马家院子，但我们相处得非常和谐，当时谁家办酒席，都争着邀请我们家去赴宴。我也喜欢回民家的牛肉和放养的大鹅，喜欢回民院子里的桑树，可以摘大把桑叶养蚕。

小蔡的兄弟姐妹多，一家老小挤在一间黢黑的小屋里，隔壁还是她爷爷的牛棚，经过她们家常看到她们围坐在地灶边。每天我只注意她爷爷牵着牛去河岸边吃草，并没有和她们一起游戏。没想到妈妈能在周末从乡村学校回家的时候，抽出时间带她们姐妹上街去。却把我锁在屋子里，孤独地画画看书。

父亲复职后，也帮着蔡爸爸写材料支持他申诉，帮邻如帮亲，没有民族的界限。蔡爸爸复职后，一度在我上班的润滑油加工厂守传达，有时我和工友们就坐在地灶边，看他炒菜。小蔡的哥哥，妹妹先后进了单位，家境也好了，她本人就住在加油站边的楼房里，经常在站里加班加点地工作。没想到这次在朝阳加油站的偶遇，能听到关于母亲的往事。

小蔡说老邻居要多联系，我也要她关照刚调动到朝阳加油站的我的外甥。我说：“我们都是马家院子的一家人，兄弟姐妹一样，远亲不如老邻居。”临走，小蔡还在说因为老院子的拆迁，大家都住到不同的城区，失去了联系，没能在条件好后报答我母亲。她或许不知道，我母亲是最不要谁报答和补偿的。她的一生，养育5个子女，最对亲生子女严格，最对其他孩子关爱。她教过的学生，每一地方都有要叫她妈妈的，认亲娘的，或一辈子，称姨母。

有的免费给房子住，替他们找工作；有的相亲时，她来代买上门的礼物；要做生意，她提供存款做本钱；有了下一代，她当孙子一样抚育。有受到侵害和欺凌的，她会给与保护，并帮助依法对抗恶势力，因此被《邵阳日报》写进法制纪实文学作品，在报纸上连载。母亲教书育人35年，为照顾我哥哥才退休，离开她最热爱的讲台。教学之外还长期关怀孩子们的成长，投资他们的未来，所付出的早超出一个小学教师的职责，据她本人晚年统计，仅从介绍婚姻一项，就撮合了35对，没有一对离婚或不和，这是她最欣慰的甜蜜事业。

母爱是往昔一抹温暖的霞光，照亮过小蔡清贫的家庭和艰难童年。我知道这是母亲的大智慧和大爱，离开再久，还能被人铭记和赞叹，能一直活在他人的心中。

父爱如山，母爱如天，天恩浩荡，绵延不绝。母爱无私，不被子女私有，和他人雨露均沾也能给人幸福感。以前觉得是母亲对其他乡村少年的偏爱，是母亲的固执，是母亲的特别。现在才感受到那是真正的伟大，是真正的慈悲，是中国式母爱的标本，是最珍贵的美德和遗产。

母亲，是上帝的使者，观世音的化身，奇迹的创造者，是生命的长河，灵魂的故乡。作为乡村教师的母亲，晚年还想恢复一座被鞭炮车间炸毁的乡村小学。其实我应该继承她的事业。现在我继承了她心理医生的事业，正好在这个8月开办心理咨询事务所，也愿意象母亲一样付出爱心，关怀乡村的留守儿童。

谨以此文纪念仙逝12周年的，伟大而平凡的母亲，一名乡村女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