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斑(杨凤喜)

一天晚上,老庞回家以后发现手机找不到了。进门的时候他还用手机照过亮。他把回家后干过的事情温习了一遍,连确信没有去过的卧室和阳台也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他安慰自己,手机不可能长出翅膀飞走的,就算长出翅膀窗户也关着呢。还是找不到,又想,手机毕竟不能和钥匙串比,钥匙找不到才叫麻烦呢。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串掂了掂,踏实多了。他的钥匙扣上拴着一条尼龙绳,另一端系在裤带上,打着死结。他的逻辑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不穿裤子出门吧?既然穿裤子,无论如何要把裤腰带系上吧?那条尼龙绳真叫个结实,他永远不可能丢掉他的钥匙的。

热好的牛奶已经凉了,老庞还是没有找到手机,这才想到用座机拨一下他的手机号。座机放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苫着一块绣着喜鹊的白绸布。这是他老伴的作品。那还是在十多年前,老伴退休以后迷恋上了十字绣,一天到晚皱着眉头穿针引线。老庞说,这是跨世纪工程吧,到死恐怕也绣不完。他念叨了几次,老伴就动摇了,干脆把绣好的喜鹊裁下来,撩了边,方方正正的刚好可以把电话机苫住。又过了三年老伴去世了,老庞看到那只花喜鹊就会想,如果老伴一直织她的十字绣,也许不会生病吧?

老庞揭去白绸时耳边仿佛听到了喜鹊的叫声。他把听筒拿起来,突然间想,手机会不会在取牛奶的时候放到冰箱里呢?他跑过去打开冰箱门一看,顿时间乐了。老庞说,有本事你飞走呀,你要敢飞走,我把你冻成一块冰。手机凉津津的,他举起来贴到脸上。

尽管找到了手机,老庞还是决定用座机给它打一次电话。老庞拿起听筒,摁到第九个数字时发现打错了,他拨的是儿子的号码。上个月,儿子带着孙女来看他,送走他们,返回来时老庞看到了儿子的手机。老庞跑到窗口,看到孙女蹦蹦跳跳的,并没有喊出来。他猜想儿子什么时候会发现落下了手机。儿子的手机没有设置开机密码,他拿起来给儿媳打电话。他准备告诉儿媳,儿子的手机落到他这里了。没等他开口儿媳就气冲冲地说,你怎么还不回来?他没有吭声,儿媳火气更大了,说,你去看你老子我没意见,凭什么把我闺女带上,你想让那个老不正经把她教坏吗?

隔了一个星期,儿子一家人过来看他。他以为儿媳会给他赔礼道歉。想象那情景,他脸热心跳的。儿媳并没有这么干,笑都没有和他笑一声。但儿媳给他拎着一串香蕉,一盒牛奶,此时無声胜有声吧。他批评儿子说,丢三落四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他还想批评儿子,怎么就让一个娘们儿调教得服服帖帖的了?

想着这件事,老庞替儿子感到羞愧。他已经不想给自己的手机打电话了,但还是挨个儿摁下了十一个数字。就当是温习温习自己的手机号吧,这两年他一直在和记忆力作斗争。手机没有响起来,电话里传来急促的嘟嘟声。老庞又拨了一次,还是嘟嘟声。他一时间想不起来嘟嘟声是代表占线还是忙音,干脆就不打了。

老庞的手机也可以上网,躺下来后他查了查,电话若打不出去,嘟嘟嘟一直响,可能出故障了。第二天,他用手机拨打114,告诉话务员他的电话出了问题。话务员声音真好听,他猜想女孩子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话务员说,先生,请您提供一下机主姓名和身份证号码。他按要求提供了,话务员说,对不起庞先生,这个号码不存在。他又乐了。他说,姑娘你多大了?话务员说,对不起,我们只回答业务范围内的有关询问。他说,姑娘,我的意思是这个号码怎么能不存在呢?它存在的时候你恐怕还不存在。话务员不吭声,他又说,姑娘,我的意思是它都存在了二十六年了。话务员说,对不起庞先生,这个号码确实存在过,但上个月十九号机主已经办理了拆机手续。

老庞很快就想清楚了,这是他儿子干的。他儿子在老婆面前像是可怜兮兮的杨白劳,对待老子却像是无恶不作的黄世仁。上个月单位给退休职工发了五百块钱的购物卡,让人代领的话须持有本人的身份证。他真是大意了,儿子拿着他的身份证把他用了二十六年的座机拆掉了。

老庞只能用手机给儿子打电话。老庞说,你给我过来一下。儿子说,有什么事?儿子连爸都不称呼他,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老庞说,过来再说。儿子说,我正开会呢。老庞说,半小时内你给老子过来。

儿子迟到了半小时。儿子皱着眉头问,到底有什么事呀?老庞张开嘴指了指说,我的门牙活络了。儿子说,就为了这事?老庞说,你觉得这是一件不足挂齿的事情吗?儿子说,我没有这么说,你是想拔掉门牙换一颗假的?老庞说,刚才疼得厉害,现在好点儿了。儿子,和老庞商定星期天再去看牙医。儿子走的时候瞟了他一眼,好像还瞟了苫着白绸的座机一眼,或者说瞟了那只花喜鹊一眼。儿子毕竟没有摔门,听着他的脚步声,老庞轻轻把门开了一道缝,他想儿子出门后也许要骂他神经病呢。也许他已经骂过了。

老庞不和儿子发脾气是有道理的,他已经想到了儿子如何对付他。儿子会说,既然有手机,座机有什么用,除了诈骗电话现在谁还给你打座机电话呀?儿子会说,这不是几十块钱月租费的问题,关键是浪费资源。老庞想象儿子说话时候的样子。老庞想,如果哪一天害怕在儿子面前理屈词穷,说明你已经老了。老庞已经老了。

老庞又揭去了白绸,拿起听筒试着拨了拨,幻想出现奇迹。他还记得当初装电话时的情景。那时候干什么都论资排辈,单位不给他装电话,他是托了同事小陈的关系自己花钱装的。他的座机后两位数字都是“8”。装电话花了一大笔钱,老婆和他吵了几次嘴。他装电话用处也不大,但把“宅电”告诉别人的那种感觉好极了。为此他还专门印了一打名片。

老庞偷偷摸摸出过两次轨。其中一次,那个叫张玲玲的女人喜欢半夜三更往家里打电话,如果他老婆接起来,她就把电话挂断了。老婆疑神疑鬼的,他十分紧张,差点儿就把电话拆掉了。他记不起来当初是怎么摆平的张玲玲,去年夏天,他听说那个女人出车祸死了。

老庞摸着电话机想起了好多事情,正所谓感慨万端。谁说老庞的记忆力衰退了呢?

尽管办理了拆机手续,老庞还是决定让他的座机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否则,让那块绣了花喜鹊的白绸布干什么用呢?晚上看电视,老庞喜欢把那台座机抱在怀里,随意摁几个号,像是练习指法,又像是逗弄着一只宠物。拆机以前电话机可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老庞想,这个他用了二十六年的电话号码已经不属于他了。老庞想,真是往事如烟啊!其实老庞不希望生活在回忆中,他希望有模有样地安享晚年。换一种时髦的说法,就是活在当下嘛。

老庞干得真不错,他把晚年生活安排得很周到。早晨他会到公园里舞剑,以他的年龄作参照,身手还算敏捷吧。接着他会和一帮戏迷吊吊嗓子。他十二岁就上了艺校,如果不是变声期没有把握好,说不定会成为享誉一方的戏曲名家。下午,他会在小区一棵大柳树下和一帮老头子下棋。这个不是他的长项,但他在进步。有一次,物业的老李犯了浑,他把老李杀了个片甲不留。晚饭后他会到公园的广场跳交际舞。他已经换过六个舞伴,最近一个叫王丽蓉的舞伴已经固定了大半年。王丽蓉掌握不好节奏,经常会踩他的脚。但这个五十六岁的女人身材保持得不错,手掌软绵绵的,他把踩他的脚当作了一种暗示。王丽蓉多年前就离婚了,他想,如果他要娶她,她会不会答应呢?他不怕她不答应,有的是办法。再想,怪麻烦的,还是跳跳舞算了。

老庞并没有去看牙医。这次儿子过来,主动提到了拆机的事。儿子像是给他道歉,态度却极不端正。老庞反驳说,怎么没用?万一有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打电话找我呢?儿子说,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老庞说,一切皆有可能。老庞脑子里冒出了另一个和他出过轨的女人,当然是她年轻时的样子。老庞想,那个王玉秀恐怕老得惨不忍睹了吧?想当年她的皮肤就比较松弛。就算王玉秀不找他,也有可能别人会找他,他发出去好几打名片呢。老庞和儿子说,你应该把媳妇好好管教管教。

儿子走后,老庞又拨通了114。这个女孩的声音和上次那个有点像,老庞不敢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老庞问,如果拆掉了座机,那个号码是不是就判了死刑?女孩说,也不一定,过一段可能会重新配出去。老庞问,原来的机主能不能再把它申请回来?女孩说,配出去以前当然可以啦,不过您要抓紧,记得带上身份证哟。

眨眼大半年过去了。

老庞看电视的时候很少再拨弄那台电话机。但有时候,老庞会用手机拨打跟随了他二十六年的那个号码。这天晚上下了立秋后的第一场雨,老庞居然拨通了。

老庞听到“嘟”的一声长音,简直吓了一跳,赶紧把电话摁断了。他怀疑摁错了号,谨慎地又把七个数字摁了一次,电话再次接通。这一次,电话“嘟”了两声后老庞才挂断。老庞撂下手机搓了搓手,好像要和人干架似的。他听到了咝咝的鼻息声。

《新闻联播》结束了,老庞又耐着性子看完了《焦点访谈》。八点钟,他再次拨通了电话。电话响到第五声,一个男人接起来了。男人喂了一声,老庞说,你好。男人说,你好,你找谁呀?老庞说,啊……老庞本来已经打好了腹稿,他更希望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他要告诉对方,这个号码是他以前用过的,新主人和旧主人也算有缘人吧!但老庞没有讲出来,口齿不利索了。男人说,你到底找谁呀?老庞说,啊……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早晨雨已經停了,空气真不错,老庞没有去舞剑。等到八点半——老庞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等到八点半,他又把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还是那个男人。男人喂了一声,老庞说,你好。男人说,你好,请问你找谁呀?老庞说,我找的就是你呀。男人说,你是谁?老庞说,我是谁其实不重要,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奇妙的缘分吗?男人笑了一声。男人说,骗子吧!又把电话挂了。

老庞窝了一肚子气。老庞举着手机说,你才是骗子,你用着我的电话号码还骂我是骗子,真是丧尽天良!平静了一会儿,老庞觉得自己有点不讲理了。按这个逻辑,老婆要是和你离了婚,岂不是再不能嫁人了?他责怪自己笨嘴拙舌,如果开宗明义把事情讲清楚,对方就不会认为他是骗子。现在骗子太多了,不能怪那个老男人。他从声音上判断对方是一个老男人,起码六十五岁了。

下午,老庞又把电话打过去,对方接起来却不说话。老庞想,看来对方已经记下他的手机号,以后会不会再不接他的电话了呢?老庞说,你好,我不是骗子,我觉得应该给你解释一下。老庞说,我是说你现在用的这个电话号码我以前用过,我用了二十六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六年呢?老庞说,我的意思是万一有人打你的电话找我,你可以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人家吗?我叫庞有余,庞大的庞,吉庆有余的有余……

老庞讲得口干舌燥,自己都觉得啰唆了。他拿不准对方是不是在听。以前他就干过这样的事,遇上骗子或者业务推销员,撂下听筒任由对方唠叨,自己则品茶去了。他喘了口气后问,你好,你在听我说话吗?“叭”的一声,对方又把电话挂了。

老庞又窝了一肚子气,再把电话打过去,对方没有接。

隔了两天,老庞又把电话打过去。这次老庞没有吭声,对方也不吭声,两个人像是比赛看谁沉得住气似的。老庞意识到这是一种不公平的比赛,电话费毕竟要由他来交。老庞说,你好,我就是想问一下,有人打你的电话找庞有余吗?对方还不吭声,老庞正要挂断,电话里传来那个老男人愤怒的声音。老男人说,你烦不烦呀,永远都不会有人打我的电话找庞有余!

话说到这个分上,老庞再不想搭理那个老男人了。什么素质,什么情怀嘛!老庞不希望一个素不相识的老男人伤害自己的情感。他想象老男人头发掉光了,长着一张苦瓜脸,满脸老人斑,流着鼻涕,总之是惨不忍睹嘛。他又觉得这种想象也是无聊的,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需要干的是调理好自己的情绪,安排好晚年生活,让那个用了二十六年的电话号码见鬼去吧!老庞把座机拆掉了,那块白绸布被他扔进了鞋柜。他又听到喜鹊叫了一声,奇怪,眼窝居然湿了。

接下来的日子,老庞遇到好多烦心事。早晨他去舞剑,一个打陀螺的老头把他们的地盘占了。他唠叨了几句,老头和他吵了起来,气势汹汹的,还想拿鞭子抽他呢。老庞和一帮戏迷吊嗓子,居然遭到公园旁边一家幼儿园的投诉,说他们咿咿呀呀地叫,不利于小朋友的身心健康。老庞在小区和人下棋,一个劲儿输。他不想下了,物业的老李说,老庞,我让你个马好不好?老庞要走,老李扯着他说,让你个马你还不敢下呀,赌一百块钱好不好?结果老庞又输了,这不是一百块钱的问题,输掉的是老庞的脸面。

对老庞打击最大的是王丽蓉。老庞去公园也就晚了一会儿,她居然和一个瘦高个老头跳起了舞。一曲终了,老庞微笑着来到王丽蓉身旁,王丽蓉却说,老庞以后你和别人跳吧。真不知道那个老头有什么好,弓着背,脸上还患着白癜风,审美恐怕出问题了吧。老庞默默地站在舞场外围的路灯下,王丽蓉转过身来笑,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秋天的第二场雨落下来,老庞在街上溜达的时候淋湿了,患了感冒。老庞喝上了药,睡得昏昏沉沉。他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却听到了梦里的声音。他被梦里的声音吵醒了。他气愤地喊,谁说永远没有人打电话找庞有余?

当然是那个老男人说的。老庞吸溜着鼻涕,又给他打电话。

老庞没有用他的手机打,在路边一家书报亭找到了公用电话。亭子里的老太太戴着眼镜看报纸,摘下眼镜后老庞吃了一惊,还以为看到自己的老伴了呢。再瞅第二眼,又觉得一点儿也不像。老太太说,是手机没电了吧?老庞笑了笑。老庞拿起听筒,老太太又说,我是退休教师,不缺钱,就喜欢看报纸。老庞又笑,拨通了电话。响了两声,那个老男人又接了起来。老男人说,你好。老庞说,你好,我找一下庞有余。老庞的嗓音橡皮筋一样绷得紧紧的,关键他用的是四川话。他可不是四川人,但他的语言模仿能力太强了。每次看“模仿秀”什么的他都嗤之以鼻。

老庞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刚退休那年,他认为坐进他办公室的那个小伙子对他太不友好了。老庞打电话问有没有他的信件,小伙子爱搭不理的。老庞便模仿老太太的声音打过去。老庞说,我的孙子呀,你爷爷想死你了。小伙子说,你打错了吧。隔了两天,老庞又模仿一个女孩的声音打过去。老庞说,像你这种人,一辈子都找不上对象。老庞还想模仿少年儿童的声音给小伙子打,告诉他他的自行车车胎让人放了气。但他厌倦了,觉得无聊了。

老庞决定隔两天给那个老男人打一次电话。现在公用电话不好找了,走几站路才能遇到一个。有一次他进一个小卖铺打问,店主说,老人家你是找不到家了吧?你告诉我号码,我给你打。那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用的是苹果手机。老庞想,要不自己也买一台苹果手机吧?老庞从小卖铺逃了出来,走了十几米,店主还在门口望着他。

除了四川话,老庞还模仿过天津话和陕西话。他扮演的角色也在不断变化。男人,女人,老头,孩子,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老庞忙坏了。开始他还有点紧张,第四次就进入了状态,真是乐此不疲,挂断电话后捂着嘴巴笑好一阵。他记得告诉过那个老男人自己的手机号,这么多人找庞有余,老男人却从来没有提到过,什么素质,什么情怀嘛!老男人不耐烦地说,请你以后别打了,我不是庞有余!

老庞的感冒一直没有好。这天下午他不想往远处跑了,又来到那个书报亭前。老太太又在看报纸。老太太摘下了眼镜,老庞发现她的眼角湿津津的。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太多了。老太太说,你说人为什么活着?老庞吃了一惊,老太太一动不动望着他。他想,老太太是看报纸看出眼泪来了,发出人生的感慨来了,恐怕和他没什么关系吧?他笑了笑,突然间不想再给那个老男人打电话了。

离开书报亭,老庞却改变了主意。他想最后打一次,留作纪念。这一次老庞模仿的是老伴的声音。老伴其实对他挺好的,年轻时候他就喜欢模仿她说话。老伴说讨厌,在他肩膀上捶一拳,那种感觉想起来美滋滋的。他走了老远,用另一台公用电话打过去,好长时间没人接。老庞突然间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他都骚扰过那个老男人多少次了?老庞正要挂断,那个老男人却接了起来。老男人说,你好。老庞捂着半边嘴说,请找一下庞有余。老男人说,你也是找庞有余?庞有余已经死了。老庞说,死了?老男人说,死了。老庞说,他怎么死了?老男人说,前天晚上出车祸死了,脑浆子都轧出来了。

老庞气坏了,他后悔没有在电话里发脾气,倒是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他想再把电话打过去,直截了当骂那个老男人几句,但他克制住了。骂人算什么本事?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嘛!他要心平气和地扳回一局,让那个老男人哑口无言。

老庞打了一夜腹稿,第二天又把电话打过去。这一次老庞模仿的是东北腔。他想象自己是一条东北壮汉。老庞说,我找庞有余。如果对方说,庞有余已经死了,他会接着问,那么你是谁,你是庞有余的儿子吗?这么干当然有点下作,但老庞凭什么不能下作一次呢?没想到老男人篡改了他的台本。老男人说,啊——你找庞有余啊,我就是。老庞愣住了。老庞说,你怎么会是庞有余?老男人说,我怎么不能是庞有余,你不是找庞有余吗?老庞说,可是,你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像庞有余。老男人说,人老了,声音当然会变,世间万物都在变,你是谁呀?老庞说,我是庞有余多年不见的一个朋友。老男人说,你到底是谁呀?我听不出来你是哪个朋友。老庞说,我是陈建功。老庞年轻时候确实有一个叫陈建功的东北朋友。老男人说,哎呀,你是陈建功呀,我都听不出来了,咱们多少年没有见面了?老庞说,有三十年了吧。老男人说,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呢,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老庞说,我想你了嘛。老男人说,我也想你,前几天我还翻出咱们以前的合影看了看呢。老庞喜欢看旧照片。隔上一段,他就会把那几册旧影集翻一翻。他和陈建功在西安的大雁塔前有一张合影。陈建功留着长发,个头比他高。他站在陈建功身后的台阶上。老庞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想,那时候真年轻呀。老庞还想,不知道陈建功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见了面还能认出来吗?现在,老庞变成了陈建功。老庞不知不觉间进入角色了。有关陈建功的记忆汹涌而来,谁说老庞的记忆力衰退了呢?

老庞说,不,陈建功说,庞有余我想死你了!

他们商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在老庞家附近那座公园里见面。为什么要等到下午三点呢?那个老男人说他的门牙活络了,上午儿子要带他看牙医,他准备换一颗假牙。换完牙还要输液,还要回家吃饭,他说吃不惯外边的饭,可不就三点了?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老男人原来就住在附近。老男人说他就是庞有余。

第二天,老庞连午饭都没心事吃,兩点钟就来到了公园。

老庞太熟悉这座公园了。公园的中心地带有一个人工湖,围着白色的大理石护栏。湖边长着许多大柳树,刮点风,柳树的枝条摇来摆去的。现在,柳叶开始泛黄了。公园的东北角有一个广场,老庞就是在那里跳交谊舞。老庞已经好些天不去跳舞了。西北角是儿童游乐区,有旋转木马,摇摇船,电动小火车……老庞记得十年前坐一次电动小火车才五块钱,现在涨到了二十块,都赶上房价的涨幅了。公园的南面是几个连起来的山丘。老庞已经很久没有爬山了。最高的那个山丘上去年架起了一个摩天轮,老庞的儿子带着孙女去坐过。孙女说,转到最高的时候确实可以看很远,但还是没有省城的摩天轮高。老庞当时想,这就叫好高骛远吧!

老庞和那个老男人约定在儿童游乐区东边的花架子下见面。不,是老庞的朋友陈建功和庞有余在这里见面。老庞难道不是庞有余吗?想想看,确实有好些年没人喊老庞的名字了。

这个花架子找起来容易,从公园南门进来,直走二百多米后左拐,一眼就看到了。花架子上爬满了长着椭圆形叶子的藤蔓,冬天也是一片青翠,老庞一直搞不清这种植物叫什么名字。花架子下有两张矮石桌,桌面上画着棋盘,以前老庞在这里看过老头子们下棋。有几个套路老庞就是在这里偷偷学来的。

公园里还没几个人,老庞在花架子下停留了一会儿,随意溜达起来。他在等时间。以前当然也有过这样的时刻,等待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时间一下子就慢下来,真不知道干什么好。他决定围着人工湖转一圈,这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等他转完了一圈,儿童游乐区闹哄哄的音乐已经响起来了。

老庞站在旋转木马跟前往花架子那边看,几个老头已经围着一张石桌开始下棋,棋子拍到桌面上发出“叭叭”的响声。他看不清那几个老头的脸,往前走了一截,确信以前见过他们,不可能是那个老男人的。老庞想象那个老男人站在花架子下四处张望,他能把老庞认出来吗?老庞要站在远处审视他,审查他,他说他叫庞有余。

老庞看了看时间,都两点四十了。他又拨了一次那个跟随了他二十六年的电话号码,没有人接。老庞想,那个老男人已经出发了。老男人正在赶往公园的路上,说不准已经从公园的南门走进来了。他又想象老男人来公园的路线,想出来的其实是自己的路线。路边一家便利店门口摆着个大铁笼,关着一只牛高马大的藏獒,每次路过他都很紧张。现在他想起来,从来都没有听那只藏獒叫过。

时间变得紧迫起来。老庞站得有点累了,他也就捶了两下腰,公园就热闹起来。起初他还盯着南门那边,后来发现东面和北面也有人朝这边走。小两口带着孩子,老两口相扶相携,或者三个两个有说有笑的老女人……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们和那个老男人能有什么关系呢?老庞关注的是独自走进来的老男人。老庞突然间又想,凭什么断定那个老男人会独自来和他会面?他对那个老男人一点儿都不了解。他对庞有余一点儿都不了解。这样想老庞的目光就不够用了,真是目不暇接啊!

老庞不光要瞪着眼看,还需要紧锣密鼓做出判断的。老庞想,究竟哪个是那个老男人,究竟哪个是庞有余?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头来到了花架子下,他的头发掉光了,腆着大肚子,穿着不合时宜的中山装。他左顾右盼,老庞几乎认定他是在找他了。老庞一阵窃喜,转过身把屁股对准了他。老庞想,就让他找吧,他永远不可能搭理他的。他永远不可能搭理一个自称庞有余的老男人。坚持了不到半分钟,老庞扭身去看,那家伙已经摇摇晃晃地走远了。那家伙用屁股对着他。

隔了一会儿,一个老太太用轮椅推着一个老头来到了花架子下。老头茫然四顾,一只手还指指点点的。老庞听不清他说什么,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截。老庞想,轮椅上的老头也许就是那个老男人。老庞有点失望。眼见得老太太推着老头朝他走来,他赶紧背过了身。他望着身旁树篱后边的一片紫色的菊花。菊花已经在衰败了。老太太推着老头从老庞身边经过,老庞搓了搓手,好像要和人干架似的。再看老太太的背影,和他的老伴竟有點像。再看又一点儿也不像了。

花架子那边已经聚了好多人,两个石桌被围得严严实实。老庞想,那个老男人会不会就在其中呢?会不会因为看下棋,把和他会面的事情忘记了?人老了,记忆力就会衰退嘛。这个想法冒出来,老庞就希望成为事实。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间都快三点半了。他们约好三点见面,现在都三点半了。

老庞忘记了矜持。他本来是想玩个“黄雀在后”的游戏的,现在顾不上了。他来到了花架子下,挨个儿瞅那些老头。他发现今天下棋的不光是老头,还有两个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剃着光头的小伙子。他们谁都不搭理老庞。老庞围着两只石桌转,看到的是一群屁股。老庞想,哪个才是那个老男人,哪个才是庞有余?

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突然间扭回头来,老庞吓了一跳。老庞情不自禁地赔上了笑,情不自禁地喊出来,请问你是庞有余吗?老头瞟了他一眼,扭回身去。老头太不友好了。老庞想,如果庞有余听到他的问话,肯定会直起身看他。但没有一个人再把头扭过来。庞有余难道是个聋子吗?

老庞憋了一肚子气,干脆在花架子下边的横梁下坐下来。一个拄着拐杖的驼背老头走过来,瞅他一眼,他站起来问,你是庞有余吗?老头笑了笑说,我叫王二棍。老庞又坐下了。不多时,一个穿着墨绿色坎肩,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老头走过来,老庞站起来问,你是庞有余吗?老头摇了摇头说,要不要给你拍一张?老庞摆了摆手,没想到老头“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这就有点不讲理了。老头弓下腰让老庞看他的照片,老庞吃了一惊。老庞说,你给我删掉。老头说,你怎么发脾气了?老庞说,马上删掉,要不我砸烂你的照相机。老头说,什么素质嘛,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老庞说,你什么素质?我在这里等庞有余。老庞还没有说完,看棋的一老头扭身冲他喊,你叨叨什么,这里没有人叫庞有余。老庞说,你怎么知道这里没有人叫庞有余?老头说,就是没有庞有余,庞有余已经死了。老庞气坏了,他认出来这个脸上患着白癜风的老头,就是他抢走了他的舞伴。老庞说,庞有余没有死,你才死了!老庞说完这句话,周围突然间安静下来,儿童游乐区闹哄哄的音乐仿佛十分遥远。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老庞,老庞突然间害怕了。老庞听到谁嘀咕了一声“神经病”,就撒腿跑去。老庞已经好多年没有跑步了。

老庞一口气跑到湖边。他扶着冰凉的护栏,胸口贴上去,呼哧呼哧地喘。他想把什么东西吐出来,甚至想一头栽下去。刮着点风,头顶上的柳条拂动着,老庞看到了湖水里破碎的影子。他吃力地转过身去,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正愕然望着他。女人说,老人家你没事吧?老庞摇了摇头。女人怀里的孩子冲他笑,看起来也就八九个月大。湖边风大,女人又说,老人家你回家去吧。老庞点了点头。老庞叹口气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才是庞有余。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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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杨建喜 || 首届“诗渡•南屏漫杯”全国茶文化诗歌大赛(183 号)

    主办单位 <诗渡>杂志社 南屏漫茶馆 支持单位: 广东海上云天影视集团有限公司 本期作者:杨建喜(山西) 01 参赛作品 诗渡·南屏漫杯 路过邛茶 一 每读当垆情即浓,烹茶最忆道临邛. 南 ...

  • 晚清梨园传奇往事:李叔同情迷杨翠喜,李春江坚持唱戏老本行

    戏曲是雅俗共赏的传统文化,影响相当深远.如今回过头来,了解晚清戏曲界的奇人奇行,也是一种乐趣. 我是真游泳的猫,一个喜欢传统文化的读书人.今天我和大家聊聊晚清梨园传奇往事:李叔同情迷杨翠喜,李春江坚持 ...

  • 晚清名妓杨翠喜真容:确实漂亮,身价达12000金,李叔同因她出家

    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李叔同<菩萨蛮> 上面的这首诗是李叔同为杨翠喜所写的,那个他以为能共度一生的美人 ...

  • 女商人杨凤兰:在非洲惹众怒,判处监禁15年,我国得知后是何态度

    2019年2月19日,一名中国籍女子在坦桑尼亚被判处监禁15年,却引起网友一片叫好声. 这名被判刑的女子叫做杨凤兰,原是坦桑尼亚一个中餐店的老板,却因贪欲而走私了1900公斤的象牙,涉案金额高达270 ...

  • 晚清名妓杨翠喜年轻时有多美看完这组绝版黑白旧照,你就知道了

    大图模式 广告手持传奇宝刀,身着闪酷套装,做本服最嚣张的仔!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如果不是生活逼着他们,让他们受禁锢,谁还会选择这个被人唾弃的职业?古老的柳如是四大名妓,反清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