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年的大雪
难忘那年的大雪
陈利球
唐山地震那年,雪下得真大。从期末考试一直下着,山里的孩子来不了啦。学区通知提前放假,通知书开学再发。老师齐呼英明!
而我却高兴不起来。多几天假期虽然是好事,可我带着不到半岁的女儿和十三岁的小妹(是我的小姑子,我习惯叫她小妹)被雪阻住留在学校。长途汽车停开,小妹急于飞回家,学校早就没开火了,我拿什么使一日简单的三餐添点滋味,如何安慰思家心切的小妹和喂养奶水不足的孩儿?
我赶到对面的大队小卖部,看能买到点什么。坐镇小卖部的是大队支书的女儿小邓,她显然知道我的来意,一边搭讪一边声明:“今天真没办法卖你鸡蛋,上次一斤到现在还补不上缺,上缴任务完不成,我该卷铺盖回家了。幸好海带还剩得有,你要多少?”哎,没办法,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农家既不能多养鸡,又要完成上面的任务。社员家里用的肥皂,煤油都要与完成任务挂勾,我也不能使她为难。
回到家里,小妹看见我手里的海带,嘟囔着说“又是海带,一辈子都不想闻它了”
夜里听着呜呜的刮风声还有小妹的啜泣声我辗转难眠,雪随风从没有封闭的檩条洞口落到屋里,地上被一片片浸湿,寒气直往被子里钻。窗外明光耀眼也不知天亮没有。翻来覆去,除了叹气,没有一点办法。
小妹起床后去挑水,我给孩子换了尿布,穿好衣服,等了好一阵,还不见人影。正在迷惑着急,门被推开,住学校旁边的爱良挑着一担水进来。她的桶大,一桶就把小缸灌满。小妹一手拿着扁担,一手提着铁桶哭丧着脸随后进来。原来井边结了厚冰,小妹吃力地提水上来,脚一滑,木桶掉到井里捞不上来了,站在那里急得直哭。遇上爱良去挑水,把她劝回来。爱良把另一桶水又倒在食堂的大缸里,临走还安慰小妹,说等会找人把桶捞上来,别着急。我十分感谢爱良,让小妹赶快换掉湿裤子。早饭做好了,我要小妹趁热吃,她用筷子挑着饭粒迟迟不进口。没办法,近一个月来,每天都吃它,这缺油少料的水煮海带实在难吃。我的奶水都成绿色了,女儿要折腾很久才肯吸。
心中烦躁,我走到校门口,推开沉重的一扇大门看着外面。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已不是那大片大片的鹅毛了,像漏斗泄下来的烟雾,空中朦朦的。纯白的田野再不那样可爱了。这雪什么时候才能停呀!我无奈地叹口气。
就在我转身关门的时候听见一声呼唤:“莫关门!”遁声望去,一个臃肿的身影从雾中跑到跟前。我不禁惊呼:“张大娭毑,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我来看你喔!”老人扯下头上的围巾掸了掸身上厚厚的绒雪,我赶快迎她进屋。
她喝了口我送上的热茶,扯开放在桌上的袋子拿出一包干萝卜缨子说:“我算着你还在学校里,下雪搞不到菜吃,给你带了些干菜来了。”“你侬嘎真是神仙,硬是算准了!下雪没有车搭,我们回不去!正愁着哩。”老人得意地笑着说“我跟亮伢子打赌,我真的赢了。”满面愁容的我一下被这开朗热情的娭毑感染了。感激地说:“你侬嘎太好了!我离开冲里学校快一年了,没去看过您老人家,倒麻烦您老人家挂念我,这么大的雪天,走这么远路给我送菜,我是作孽呀!”张娭毑摆摆手说:“快莫咯样讲,你咯远到这里来,也是不容易的,你要是还在我们学校里,每天到我家吃就是。” 几句话不由得我眼眶湿润。聊起过去的事,禁不住滔滔不绝。我要留张娭毑吃饭,她硬是不肯,说她还要到附近大队的女儿家去。我只好愧疚地送她出门。
小妹把这包萝卜缨子当成了宝贝,中午炒了一碗吃得津津有味。
我的心更乱了,这样下去,要坚持多久?很快就接近年关,小妹回去的船票到时更难买。这么久见不到儿归,公公的病会不会加重?
“小妹,这雪一时还停不下来,回不去了,怎么办呀?”
“你带着红红走不开,要是我一个人,我早就走回去了!”
“你有这胆量?几十里路你能走得下?”她点点头。
“要是赶不上火车怎么办?你还能走回来?”她不吭声了。
没有办法,小妹的话使我定下决心:走路回家!
唯一住校的伙伴文老师回来了,大包小包的,她把邻区教书的先生和读书的大女儿接回来了,我把回家的决定告诉她,她默默无语。
第二天闹钟不到五点就响了,雪似乎停了。我们迅速行动,脚上绑上草绳,我把女儿放进背篓里,将她身上的风衣把背篓压严实,只让她头露出来,背着就出了门。我虽然戴了顶风雪帽,冷冷的雪风吹来,脸像扎了芒刺般疼,耳根迅疾僵硬。小妹鼻尖通红,却把帽子掀在后脑勺,似乎向我显示她的决心。我们沿着公路走,不时也穿过一些近道,四面灰蒙蒙的,万籁俱寂。只为抢时间能赶上火车,我们不顾腹中空空,寂静的恐惧,急急赶路。翻过一个陡坡,我脚下打滑,两手护住背篓,重重地跌坐在地上。背篓“哐”的一声使我放心不下,我卸下背篓一看,大叫一声眼泪夺眶而出。女儿像堆面泥瘫在篓底,无有声息,风衣硬硬的毫无暖气。我多傻呀,孩子哪能这样折腾呢?走在前面的小妹听到我的呼叫,折转来帮我把住背篓,我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拖出背篓抱在胸前,用手轻轻按摩她的背,用嘴狂吻着她发紫的脸颊,万分的悲哀充斥心头。好一阵,孩子的脸色慢慢地好看一点,鼻翼和嘴唇轻微地动起来,我的心才慢慢地稳定。
我把围巾和所有能用的带子接起来,然后把女儿抱在胸前,再绑一下,防止手无力把人跌下来。走了好一阵,天发白了。雪花变大变软了,在我们的身上落上厚厚一层,外面的衣服慢慢变硬,脚下的雪却在化水,小妹穿的是一双解放鞋,鞋面浸湿了,她选在边沿的路面走,走几步就要跺跺脚,把雪弄掉。人累得渐渐显得一拐一拐的了。我抱着孩子看不见脚下,生怕摔跤,费好大劲也走不了多远,累得浑身出汗,湿热夹攻,难受极了。我真后悔不该随着小妹冲动做出这样的决定。她可还是孩子呀!回头望去,离学校也远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们到了火车站,早已过了中午了。国营的饮食店可是按点供应喔,没办法,只好在商店买了几个发饼充饥。商店还有一袋袋的橘子,虽然舍不得花钱,但想到下了车进家门,已经很晚,手边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再说我们嗓子也干得冒火了,还是决定买点。货筐里也有一些散的,我把它们集中起来一起过秤,就买了一斤半。我先递一个给小妹,自己拿一个,就要小妹把散的装到挎包里,整袋的提着。我剥开橘子,一瓣瓣地让女儿吮吸。女儿小小的年纪似乎也懂得艰难,虽然酸得头直摇摆,还是舍不得放弃。吸干了的瓤子就让我吃掉了。
这是只有一条铁路一趟来回车的车站。因为下雪,聚集的人很多,有些是要到经过的站转车。候车室拥挤不堪,长长的队伍排到了车站很远的地方。买了票亏得车站有个认识的熟人,送我到车门口把我推上了车,小妹跟着挤上来。不然受挤的惨景,孩子遭罪的可怜又是一番虐心的痛。人啊,得一点福利也很自满。
到了我姐家就有两个好消息,轻易不出远门的姐夫去了一趟三线厂的老兄那里,背回了一麻袋包菜,缓解了家中缺蔬菜的问题。省城凭票供应蔬菜从大雪的第一天开始,已半个月了,居委会还不能保证每天都有,一张票买半斤,后来每家两天才有一张票。家里有菜吃,我们三张口挤进来,心里稍安一点。二是姐夫带来了胡君的消息,他快出院了,准备在厂里过年。姐夫不但让我有口福享受多久没有吃过的蔬菜,还使我一颗焦急的心安定下来,我感激不尽。胡君还托姐夫给女儿带来两瓶营养果汁,这是他省下来的。女儿远远地享受着他给予的口福。
省城到底是省城,虽然也下着大雪,但公交车没停开。
第二天我就到轮船码头去探消息,排了一上午队,居然一次买票成功!雪花飞舞的夜晚,小妹搭12点到茅草街的船回家,隔天上午12点才可以到屋,虽然心中不忍,也很担心,毕竟如了小妹的心愿。连续两个晚上的腿抽筋和咳嗽不止也就觉得累有所值。
可不久当我回到学校时,我就为这次行动懊悔极了。
就在我离开学校的第二天,依然是大雪纷飞的天气,我那当菜农的姨妈挑着二三十斤蔬菜下了火车,没有车乘,走了比我们还多的路给我送菜来了。姨妈快六十了,家境也不好。雪飞价涨的蔬菜正是抢手货,这该是她多攒几个辛苦钱的好机会,她老人家咋不算算这帐呢?
爱良详细地向我叙述了姨妈当时的模样:穿着大襟布棉衣,头顶一条旧纱织的四方巾,脚穿一双矮帮旧套鞋,脚上绑着草绳。到校门口时眉毛上都沾着雪 。我问了姨妈到学校的时间,爱良说:我正准备煮红薯当晚饭了。我心里一酸,我知道她艰难地走了一天,没吃午饭,还不知吃了早饭没有。急着赶车,路远,路边没有饭店,这些都是原因,更主要的是姨妈哪舍得呀!
文老师给我讲的就更多了:姨妈带来的菜有好几样:包菜,红萝卜,青辣椒,芥蓝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芥蓝。我们咯地方红萝卜尽是缨子,萝卜小手指大,哪有姨妈带的好,又红又大,皮儿又光滑。两兜大的包菜给了爱良和她伯娘家了,井头上的老王头拿了一蔸包菜……我不过问这些,急急地问姨妈晚上是怎样安排的?老人家呆了多久?文老师告诉我,爱良接姨妈到她家睡的,在她家吃了一餐晚饭。后来我要姨妈到我这里吃早饭。姨妈第二天要走,我们看还在下雪,姨妈走了一天路也很累,霸蛮留她多住了一晚。我们炒的菜,对面小卖部的小邓和林场的两个都过来吃了。个个欢喜愣哒。
更有意思的是老王头,一次在井边跟我说“你哪次带我去看你姨妈,我要问问那青辣椒怎么收到冬天的?那包菜怎么包得那么紧?”他也算个种菜的好手。看来他是要拜师学新技术了。
姨妈大雪天送菜,成了学校远近的佳话,大家见闻了潭城菜农的本事,品尝了雪天难得的美味,先进的种植和保鲜技术使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学习愿望,改变落后状态的雄心开始萌发。我把懊悔和歉疚深深地藏在心里,我觉得姨妈的情一辈子难还。我写信向姨妈表示歉意,姨妈也托人很快回了信。信中满满的是谢词,感谢爱良,感谢文老师,领受了她送的五个鸡蛋。姨妈就是这样特别领人家的情。
那年冬天,留给我全是大雪的记忆,大雪里包着浓浓的友情和亲情,也有顽强面对困难的精神,还有一种看不见的激情在风雪中蓄积……
作者简介:无花果,女,(本名陈利球)当过教师和工会干事。退休后重习写作。有《五星红旗我为你骄傲》发表于2019年9月8日《北京晚报》,有《抗战老兵的情怀》获2020年湖南写作大赛铜奖,《把真情铸进灵魂》获《双馨文苑》写作大赛三等奖,2021年《与小妹书》获《中国乡村》杂志第一季度有奖征文二等奖,有部分散文,诗作在网络平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