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等你——卢晓峰
我在这里等你,我的儿,这里有青青的草,有绿绿的水,有偶尔路过的秋风,有层层消融的积雪。风吹不到我的身上,因为我的被太厚,雪化成的水会有几滴能蜿蜒的经过我的眼前,又慢慢走它的路去了,什么都不会停留在我的身边,除了安静。
我已记不清你的年龄,因为地下的岁月过得太慢,慢的我已经懒得理会时间,你送我的钟表还在,只是它从未滴答的响起过,怕是惊扰了这满室的安宁,也怕惊扰了夜间经过的路人。
我还记得清你的样子,傻傻的,瘦瘦的,不丑也不俊,黑黑的皮肤,黑黑的眼睛,张着嘴,玩弄着一根小树干做成的棍子,你只顾玩着,全然不理会在震耳的唢呐声中为我举行的欢送仪式。我曾轻轻的责怪过你,也曾化成旋风回过头来看你,你依然全神贯注的玩着棍子,我是放心不下你啊,你的哥哥都已长大,你是我的幺儿。
我多想看看你啊,我的儿,可是我们这里的风俗是只许女人们来看我。在一年中的几个节日里,你的大嫂来过,给我带来了好吃的,虽然都不是我喜欢的,但我仍然高兴。她我是认识的,是我给她操办的聘礼,只是那时的她比现在要瘦很多,还扎着两个羊角辫子。以后我又见到了你的二嫂、三嫂,你的二嫂是个精明人,是个持家的料子,我们家以后恐怕要靠她来掌管了。你三嫂的眼睛真好看啊,眼睛往上挑着,虽然她从未在面前笑过,但我知道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像我年轻时一样。
I have never been to me 42cm×193cm
我是多么的有福气啊,三个儿媳妇或者一起或者轮流的来看我,虽然她们并不认识我现在的容颜。每次来她们都带着满满一篮子吃的用的,还有一次你二嫂居然给我带来了半瓶酒,我从来不喝酒的啊,哈哈,你说可笑不?隔壁的老太太羡慕的了不得,隔着屋墙直夸赞我好福气,我也觉得是。可是娘仍然想看一看你。
终于看到你了,我的儿,虽然只是一个背影,远远的。那天你跟着你二嫂从地里回家曾路过我的房门,尽管你长高了,更瘦了,但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你,多想把你拽过来仔细看看啊,但我不能,只能远远的看着你走过,你可曾想过娘?我的儿。
村子里响起了喜庆的鞭炮声,好闻的烟火味都飘到我的鼻子里了,不知是谁家又娶了新媳妇。第二天,你的三个嫂子就领着一个端庄的姑娘来到了我面前,告诉我说这是你的新娘。我用手捂住了脸,鼻涕和泪一起流下来了,我最疼爱的幺儿,你也成亲了。
新媳妇是个善良的孩子,在不是节日的时候她也会跑来看我,坐在面前陪我说话,说她的心里话,这是我们娘俩的悄悄话。她告诉我家里的事情,告诉我你侄子、侄女们的调皮与可爱,虽然我不能见到他们,但我想他们应该跟你小时候一样吧。她更多的时候会向我说起你,说你待她好,还想早日生个娃。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的脸羞红了,这孩子呀!她还说你经常提起我,说想我,我就又哭了,原来娘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还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把娘早就忘了。
那天她又来了,有些黯然的告诉我你们要去一个远方的城市了,不能再经常来看我了,说的时候她哭了,我没有,只是觉得有些舍不得。
后来果然见不到她了,只听你三嫂提起过你们几句,我就又陷入了对你们的牵挂。
忽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从一个我不知道在哪里的城市寄来的,我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隔壁的老太太,她也一直惦挂着我这个好心的小儿媳妇。果然是大城市啊,连信纸都这么好看,看完之后我就把它叠好压在了枕头下。
我的枕头越来越高了,垫的我脖子都有点疼了,但我高兴,每次读她的来信,我的心里都比喝了蜜水还甜。
我又有了孙子,邻居们都给我道贺。但我却高兴不起来了,因为信里说你最近情况很不好。城市的压力我不了解,但那么大的地方什么都贵吧。信里说你最近又瘦了。信里说你的头发开始掉了。信里说你每天抽很多的烟。信里说你每天晚上要吃安眠药。信里说你为了工作的事情吃不下饭。信里说你为了房子的贷款而愁眉不展。信里说你吃的安眠药更多了。信里说你最近总是盯着儿子的小脸发呆,信里说你最近常提到想我了。信里说你想要心里的安静。我倒不希望你在这样的心情中想我,我宁愿你是不想我的。又来信了,说看到你的包里放着一瓶安眠药,还在枕头下发现了你写的遗书。然后就没有信来了。
她来了,在不写信后很长一段时间后。她胖了点,却憔悴了很多,也显老了。她还是那么亲近的坐在我身边,和我说着话,她的头上没有插白花,鞋上没有绷白布,身上没有一点素色,我放心了。她说你在医院里抢救了两天两夜,洗胃的管子粗的让人害怕,你说再不会这样了,因为你还留恋儿子在你眼镜片上抓上的小指印。我就哭了。我的儿,我知道一个人扛着一个家庭过活的困难,我能感觉到你在无助时感到的绝望,我知道你想像小时候那样躺在爸妈的身旁,我知道你想听到我搂着你小小的身子轻轻的为你哼唱。
她走了,又来信了。信里说你饭量大了。信里说你胖了点。信里说你笑的时候多了。信里说你想通了许多事。信里说你看儿子的眼光不再发直了。信里说你又提到想我了。我其实是一直希望你想我的,因为你是我的儿。
你的侄子媳妇来看我了,就像你大嫂第一次来看我时一样。她比她那时还要漂亮。后来我又见过她几次,她不常来,还是你的三个嫂子来的多些。
殇一 142cm×193cm
我有曾孙女了,开心之余,我还是想念我的小儿子。
信仍然陆陆续续的来着,我的枕头下已经垫满了,我的床下也垫满了,我就是垫着这些信每晚笑着入睡的。
又有信来了,我的孙子也结婚了。还未见到孙媳妇,我的曾孙又出生了。隔壁的老太太又来向我贺喜了,还有几个新搬来的邻居也来了,你都认识的。高兴了,我又想念我的幺儿了。
又有信来了,说你要退休了。我不明白退休是什么意思,就问邻居,他们告诉我说退休很好,就是不干活也可以拿工资,我开心地笑了。
小儿媳妇又来看我了,胖胖的脸,胖胖的身子,宽宽的额头上有几根浅浅的皱纹,很富态。
你的三个嫂子还是经常来看我,还是带着一篮子好吃的,还是我不喜欢吃的,我还是高兴的。她们身后跟着一群年轻的媳妇,大多数我都不认识了。
殇二 113cm×225cm
村里又响起了唢呐声,你的父亲要来陪我了,他前两天托梦给我了,我也托梦给他了。
我的棺材打开了,多么刺眼的阳光啊。你父亲的样子和我想象的一样。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啊,男人、女人、孩子。我看到了你的嫂子,你的媳妇,你的侄媳妇,和那些叫不出名的媳妇们,也看到了你的大哥、二哥、三哥和他们的孩子们,可是,我还是最想见到你,我的幺儿。我努力的找寻,抬起手遮住额头,眯起眼来在人群中找寻,找寻我最牵挂的儿。可哪个是你啊,哪个都像你,但哪个又都不是你。忽然你的声音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那是只有亲娘才能感觉到的声音。你哭着、喊着,叫着爹,叫着娘。泪水就浑浊了我的眼睛,我的儿,我牵挂了这么多年的儿,娘终于见到你了。我把你拉到眼前仔细端详,泪如泉涌,我哆嗦着用手摸着你花白的头发,你额上深深的皱纹,你浑浊的眼睛,你乱糟糟的白胡茬,我哭着,看着你佝偻的背,颤巍巍的双腿。这是我的儿吗?我还记得你瘦瘦的身子,窄窄的脊背和大大的脑袋,我还记得你手里的棍子和你停在棍子上的专注的目光,我还记得你夜里哭闹着要妈妈搂着睡觉的惺忪样,怎么时间就把你给变成了这样?
我和你爹团聚的第二天,你来了,打破了男人不上坟的风俗,你坐下了,哭了,说了,说了这些年的经历,说了这些年的遭遇,说多少次都想来看我,想来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像个婴儿一样的躲在母亲给予的平静中。我哭了,我已不能再用手抚摸你了,因为我又盖上了厚厚的棉被。
我会在这等你的,我的儿,等你走到必须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到了那时,你的人生中不会再有风雨,不会再有不堪与苦涩,不会再有那么多的疲惫和劳累。
我在这里等你,我的儿,这里有你一直渴望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