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品红 || 贾政的归农之意

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推出我的品红文字。贾政,向来是《红楼梦》中容易被忽略,又不讨喜的角色,今天试着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他。请朋友们批评。

贾政讲过一个关于砚台的谜语,不料却成他自己的写照。从此人们想起贾政,便是体自坚硬、身自端方;似寂寥刻板,全无意趣。生活中的贾政,为人父子,又居着官,很少有亲自侍奉母亲及儿女膝下承欢的时候,偶尔沾老太太光,跟大家凑个热闹,还每每被生怕拘束了孙儿们的老母亲撵出去;官场上的贾政,从其言谈举止揣度,恐非同贾雨村等狡狯之流,当中规中矩、慎笃恭肃。贾政从出场到最后,没得什么升迁,不过换了几个不同的差;年过半百,高不成低不就,难怪一度要露出隐退之意了。

那是大观园工程验收时,贾政借视察的机会,一心要试宝玉之才。当一干人行进到稻香村时,贾政一时说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

看似不过一句无心之语,年轻时读书不认真,很容易忽略过去。然年岁渐长却读出荒凉。当初以为他是应景敷衍,后来神会其意、欲语还休。

贾家延世泽已历数代,繁盛至极,到了贾政这一辈。虽宁荣二府还分别有人袭着爵位,但实职却贾政一人耳。十里街红墙绿瓦內,人们向来看惯了贾赦的高卧,听惯了贾珍的娇纵,见识了贾琏的淫乐,淡漠了贾敬的好道;还有一众姊妹们珠翠环绕莺歌燕舞,打发静静流淌的美好时光,仿佛被老寿星护佑着,只要一家子还安享一天富贵,天就一天塌不下来。大观园里固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细思量起来发现,墙外奔忙的事,可依靠者,居然只有一个贾政。

难怪贾政不怎么讨喜。身处京中龙潭虎穴之地,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自然深知庙堂之凶险,官场之诡谲,人情之冷暖。而纵观贾府,竟无一人可与之分担者。想来累世公侯之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家里的事,王熙凤拆拆补补支应着,而门庭栋梁,却有独木难支之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时此刻,望着稻香村一片田园风光的贾政,顿生归农之意,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然而贾政这刹那的心灵小栖,却被一片天真烂漫的宝玉打断了。宝玉意思是说,园中的田畦阡陌,终乃人力之功,少了天然款曲。宝玉还要阔论,早被贾政猝然喝住,几欲着人叉了出去。

少年懵懂,青春轻狂,那时的宝玉,如何懂得父亲心头那份荒凉。

宝玉出去,尚可回来,依然不妨一头扎进青春的王国寻求庇护,但贾政却是真的回不来了。多少人曾吟诵田园之乐,终身不由己,似陶渊明者到底寥寥。人总是走到某一步,进退维谷,家与国,礼与法,纠结缠绕,不是你想抽身就能抽身;人生至某一刻,总难免感叹一声:处处都是人情世故。正如那时过生日,坐在席间不自在的宝玉,可以借口逃开,晚上再跟小伙伴们嗨,但倘若是贾政的饭局,硬着头皮他也得撑下来。也许过生日时收礼收到烦腻的宝玉永远不会知道,贾府门口两只石狮子左右,多少人巴巴儿盼着奉承呢,倘若一时北静王送了贺礼,又或许贾雨村封了金银来,该冷落谁又婉拒谁?在孩子们看来,那是繁文缛节,在大人眼里,全是政治。人的社会身份可能带来尊荣,也可能是局限。就如一些官员们,在席间应酬时谈笑风生、活力无限,可到杯盘狼藉也没真吃几口。直到晃悠悠回家,才忙忙接过老婆手里一碗小面——

不过是清水下挂面,再卧一颗鸡蛋。可就是这碗清汤寡水里的平平淡淡,反而吃出真味,反而格外暖心贴肺。到底在自个儿家,终究有一份从容在里头。

如此一联想,便大概知道贾政的处境。虽说是京官,到底官位不高;至于宫里那位贵妃娘娘,说尊贵,一人下而万人上,要说卑微,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贾政的不如意与不得已,像现实里许多人到中年的父母,在进家门前,都小心翼翼掩饰过了的,然而笑着笑着,一不留神,还是把自己出卖了。

难怪要体自坚硬,身自端方。不过是逃在壳里的一只蚌。

贾政下朝回家,要向母亲请安,自然打叠起十二分笑脸;回到自己这边,王夫人一向和善,却也不苟言笑;宝玉贾环没一个省心的,竟是见还不如不见的好。大概能略微松缓片刻,唯有去赵姨娘房里了。可也不是每次都称心,毕竟赵姨娘心头压着王夫人,晴或多云,一时发挥的好,就能生出探春,一时发挥失常,就要生出个贾环来,贼眉乌眼的,看着都闹心。无奈复无聊之下,贾政便只好跟一帮清客篾片们混在一起了。

清客们的嘴脸,想必大家见识了的。向来趋奉惯了,捧,是职业的捧,笑,也是职业的笑。天长日久,贾政生命里曾有的一点子对人世的眷恋与热情,日渐荒凉,终而远远儿地不见了。

说起来,宝玉尽管有情到深处的孤独,到底身边有个黛玉,还有一群姐姐妹妹,他又惯能做小伏低,丫鬟们不大拿他当主子看,自然能一起说心里话;就连王熙凤那么厉害的主儿,跟前还有个平儿顺着,就算哪天不开心甩了门帘子,也有一份无法向外人道的亲近在里头;至于贾赦贾珍贾琏们,寻花问柳热闹着呢。思来想去,竟是政老爹最孤独。

贾政也不是自来如此。从贾母与张道士口中得知,他自小也是个顽皮的,大概也曾有真性情。只是后来被社会规范改造,终成一块方正的砚台。人往往如此,也曾想保持本色,最后事与愿违,蓦然回首,才发现已无回头路。怪不得那日稻香村贾政失态。宝玉不知自己一番议论,正戳到父亲痛处。

看来,能聊解荒凉者,唯身边一帮清客们了。但清客也不单只有篾片的功能。

正如战国的信陵孟尝,豢养门客,不仅是装点门楣的需要。想来清客们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儿,常常互相点赞捧场的。长此以往,互换信息,交通有无。以清客门充当眼线,不单串联自己一派势力,也方便随时监听竞争对手,甚而掌握皇宫内人事动向,成为政治晴雨表。

天天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大约贾政也时常心累。但贾政心累的不止这个,更在于下辈中看不到希望。好容易养了个争气的贾珠,是接班人选,成人不久竟殁了;贾琏是大房那边的人,今虽在这边做事,到底不上进;宁府自不必提,早烂透了。可可盼着宝玉,却是只在內闱厮混的主儿。大概政老爹那顿板子预备下好一阵儿了,只要一个契机。偏那天就撞上了,贾政眼内冒火,肺摇肝颤,从抓周起,新仇旧恨一起算,于是才有那一场暴风骤雨。

年少读宝玉挨打,疼宝玉、怜宝玉,如今才感到,当初那顿板子,竟是板板都打在贾政自己身上。

打了宝玉的贾政,更不招人待见,大概连作者也终于看不下去了,于是点给他一个学差,把他远远打发了(谁知是不是贾政自己心灰意冷申请的?)。

贾政走后,大观园真正成了宝玉领衔的自由王国,便成立诗社又烤肉野炊;才吟风弄月即踏雪寻梅。

如人生巅峰,似春风得意,正欢乐宴饮的孩子,当他们大快朵颐时,大概忘了,正是有人在外的艰难负重,才换来大观园里一份现世安稳。

当所有人尽情释放生命活力时,贾政似乎被遗忘了;仿佛连作者也觉得写到贾政会煞风景似的,偶尔提起,不过是让宝玉路过父亲书房时,强调一下家法规矩,使人更觉出贾政的不合时宜。

也不知贾政出去几年了。

贾琏当初送黛玉时,不过一年半载,凤姐心心念念,要给他带上大毛衣,贾政一去数载,竟不见谁曾为他略做打理。

宦海沉浮,许是真累了。这次从外地回京后,贾政“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晏然复聚于庭室,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

……

想来当初意气风发,寒窗苦读,心怀修齐治平的抱负,一心振兴家祚、重耀门楣的贾政,风尘仆仆鞍马劳顿的回来,于公于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见门口两只石狮子迷离的目光里,整个贾家现出下世的光景来,大概觉得也是气数将尽,无力回天,不若安顿倦躯,颐养天年。

想必这次,贾老终于可以如愿,泛若不系之舟了吧?

然而一声圣旨到——

皇帝送来的不是精神安慰奖,而是紫蟒之上、峨冠之下,锁链声若环佩叮当……

那日上路,贾政一定抬头望了望稻香村的方向吧?只是空挑着的旗子,上面早已不见“杏帘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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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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