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说红楼：尤三姐，她的堕落与纯洁

尤三姐的择偶观，让人见识了她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尤三姐 

尤三姐性格中有极端的两面：一面是堕落的女人，她的逢场作戏令贾珍、贾琏这样的风流公子都感到吃惊，称之为“无耻老辣”；另一面，她又是纯洁而幼稚的，她的柔情在深夜的梦里，犹如洁白的月光，月色如水。

上次我们说到尤三姐斥骂和戏弄贾珍、贾琏之事，书中提及，“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无耻老辣”四个字，当然是从贾珍的立场做出的评价，说尤三姐大胆泼辣，肆无忌惮。这后面还暗含一种可以推想的隐情：三姐其实是见惯世间风尘的人。

但《红楼梦》读到这里，人们绝对想不到尤三姐竟然还有完全不同的另外一面。

这是从何说起的呢？因为那么一场大闹之后，尤二姐和贾琏就谋思让三姐正经嫁个人，别在他们家折腾个鸡犬不宁。尤三姐明白他们的心事，但是她提出，一定要选一个自己“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否则，再有钱、再有才、再有貌，“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

这就是尤三姐的择偶观，说到底，一句话，就是要有爱，别的条件都可以不论。这种态度放在现代社会也是过于理想化的，放在《红楼梦》的时代，实在是非常罕见了。

更令人想象不到的是，尤三姐心里已经有了这么一个人。她告诉二姐，一年也罢，十年也罢，她就等这人来；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她情愿剃了头当尼姑去。她还答应，如果贾琏能够帮她找到那个心上人，从今日起，她就安静了，不胡闹了，吃斋念佛，服侍母亲，就等那个人来娶她。

这就是爱到死心塌地了。

那人叫柳湘莲。他是个败落的世家子弟，早年父母双亡，无人拘管。他放浪不羁，会武功，有一些江湖侠客的气息。他又长得英俊挺拔，常以票友的身份登台演出。

尤三姐又怎么认识他的呢？五年前一个偶然机会，她从戏台上看到过柳湘莲，他演的是小生，张生、柳梦梅那一类多情才子的角色。

这样说下来，我们很容易明白：柳湘莲固然是一个容易讨女孩喜欢的人，放在现代，也容易成为女孩追星的目标，但尤三姐所爱的，其实只是自己的一个梦想，她把这个梦想寄托在了柳湘莲的身上。这个人英姿勃发，且歌且舞，装饰着尤三姐五彩斑斓的人生美梦。

到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尤三姐性格中极端的两面：一面，她是个堕落的女人，她的逢场作戏令贾珍、贾琏这样的风流公子都感到吃惊，称之为“无耻老辣”；另一面，她又是纯洁而幼稚的，她的柔情在深夜的梦里，犹如洁白的月光，月色如水。

现在，尤三姐要把梦想变成生活，这是一个冒险。而下面的故事，就是危险因素层层叠加的过程。

尤三姐自刎 柳湘莲削发

先是贾琏在出远门办事的途中遇到了柳湘莲，说起他娶了尤二姐，如今要给尤三姐选个郎君，说她的品貌好到“古今有一无二”，跟柳湘莲真是很般配。

柳湘莲这人很自恋，一心要娶世间少有的“绝色”。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他就爽快地答应了，像个侠士的样子。

贾琏提出要一个订婚的礼物，柳湘莲就把他们家的传家之宝“鸳鸯剑”交给贾琏带了回去。那剑精致而珍贵，尤三姐看到剑：“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幸福近在咫尺啊！

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其实呢，整个事情发展到现在，集合了众多危险的因素。尤三姐选定柳湘莲，是把梦想当成生活；贾琏是个做事马虎的人，他急于把尤三姐嫁出去，也没有向柳湘莲做必要的解释；而柳湘莲呢？为“古今绝色”四字所动，做出决定时，并没有细想。这是一座好看的雪堆，堆得高，却容易崩塌。

很快柳湘莲就后悔了。首先，女方那边主动而急于求成的态度令人疑惑，继而他又联想到：尤三姐是贾珍的小姨，而宁国府的风流荒唐，远近闻名，她能干净吗？他去探问贾宝玉，对方暧昧的回答正好证实了他的怀疑。

柳湘莲转身就往贾琏的住处去，索回作为订婚礼物的宝剑，这就是宣布要退婚。

程本把尤三姐的形象，修改成虽有微瑕却并无大过的样子。按这条思路，人们自然把柳湘莲的悔婚，理解成一场误会。读书不仔细而又偏爱尤三姐的人，也会这么想。在人们善良的愿望里，甚至会想：这两人本来可以结成幸福的婚烟。这把《红楼梦》理解得浅薄了。

按照原著的情节来说，柳湘莲并没有误解尤三姐，她本是个堕落的女人，也曾经是宁国府风流与荒唐生活的一部分。

柳湘莲只是不能够也没有机会认识尤三姐的另一面：她又是一个纯洁的女人，她在爱情上极为专注，单纯而充满幻想。

而尤三姐的堕落和纯洁，又是紧密关联的。正是因为她曾经堕落，久经世间风尘，她才深刻地知道世界的污秽、湿暗，知道那些寻欢作乐的男人何等卑琐、丑陋。也正因如此，她对爱情的坚贞与纯洁要求之高，远远超过常人。因为她爱柳湘莲，其实爱的是自己的一个梦想，一个能够把自己从卑贱和堕落中解脱出来的梦想，这个梦想不能含一点污滓。

命运没有给她这样的东西。恐怕命运之神的宝箱里也没有这样的东西。

所以她听见柳湘莲在用笨拙的腔调索回那把宝剑，而贾琏在那儿唠里唠叨，不知所云。她从房中走了出来，面对柳湘莲，用宝剑只往脖子上一抹，鲜血如陨落的桃花，洒满一地。

但这也是她所需要和等待的。她希望用爱情证明的东西，最后只能用死亡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