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顶替的人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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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场闹剧。
像陈春秀这样声称被顶替上大学,而且16年了,今天要一个说法的事,这些年时不时会爆出一些。但最后调查下来,却往往发现是另有隐情。
在三四十年前,有些地方因为政策原因,对复读生报考中专、大学要求严。许多人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又没资格考。
于是就去找一些已经辍学的人的名字,出点钱,交换一个身份,继续参加考试。
时隔多年之后,就有当年的被顶替者,因为各种原因,看到买了自己学籍的人过得不错,于是就心理失衡,反复纠缠。
我一个朋友的叔叔,当年就是用了辍学的哥哥的档案学籍,复读考上了大学的。后来,弟弟过得不错,特别又补偿了哥哥一笔钱。
这种事,在当年很常见,某种意义上属于灰色地带。真的上新闻,爆出来了,虽然大家都知道是违法了,但毕竟有时代政策的原因在里面,大家都可以理解。
我原以为陈春秀的冒名顶替,也是这样的“闹剧”。
但是我仔细看了新闻和各种报道,从各种细节中判断,是我错了。她的被冒名顶替,和那些当年你情我愿的“交换身份”不一样,她这个太黑了,是直接拦路抢劫。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好像你在路边抓了一个清白人,去顶替上刑场的死囚。
这个清白人,对此一无所知,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被卖了。
2
看到陈春秀的事情,是真的很难过。
这种难过,并不是吃瓜,也不是单纯的所谓正义感爆炸,义愤填膺地喊一喊期待真相的水落石出。
而是一种心有戚戚,却又戚戚不知如何是好的不安,很空,茫茫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也算是陈春秀的同龄人,出身背景求学经历都很相似。
那些报道里,提到的她当年求学、打工的细节,有许多,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在我身上也发生过,我太熟悉了。
她应该是2001年考上高中的。
她说自己出生在贫穷的农民家庭,就想着一定要靠知识改变命运。上了高中,宿舍每天晚上会关灯,但楼道不会关,于是她就跑到楼道里去看书。
从这里,我看得出来陈春秀可能是那种苦读书的学生。
这样的学生,一般并不是太聪明,但都知道自己能上高中不容易,近乎于本能地相信只有上了大学才可能改变命运。他们往往也没什么人指点,没什么好的学习方法,就是拼命挤时间,背书背题。
我自认为不是这类勤奋读书的人,但我身边有不少这样的同学。
那时候,农村上县城里读高中的,家里条件不错,会在外租房子住,一个小单间50块到100块不等。但大部分人还是会住校。
宿舍到点就熄灯了,许多人会点蜡烛,打手电,或者搬桌子到走道里,继续看书做题。
我记得有好几回,我们宿舍都因为有同学熄灯之后,在走道里大声背课文,吵得大家睡不着觉,最后打架了。
今天想起来,我是完全理解了那种走道里苦读的心情。
3
陈春秀上的高中算是当地的重点高中。一个村子也就一两个能够上。当时,她的哥哥学习成绩不如她,家里必须二选一。于是,学习成绩好点的陈春秀读了高中,她哥就回家务农了。
这个细节,我特别感慨,在山东这样很讲究重男轻女的地方,她的爸妈竟然一反常态,很开明,“谁学习好就谁上”,而不是让女儿种田打工,供哥哥上学。
可怜谁能想到,这样的开明,却被意外的黑手打断了。
想起来我们安徽重男轻女的也不少。我们上初中时,国家抓九年义务教育抓得比较严了,所以家里有孩子的,不管男女,只要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一般都会继续上完初中,再出门去打工。
但是初中考高中,那就完全不同了。我记得初一时,我们班大概有四十多个同学。中考前只有三十个左右了,中途就有十来个同学退学去学厨师、学美发、放牛种地。
等到中考结束,只有十多个人考上了高中。其他人如果要想上高中,距离分数线差多分,就按一分多少钱去交赞助费。
这时候,很多家庭都会选择打工了,就算是要花钱买,一般也不会给女儿买,而大多给儿子买。我高中同学里,有好几个同学,因为中考成绩太烂,都是多花了七八千块才上的。
陈春秀这样能自己考上重点高中的,家里没有多花钱,在快20年前的山东冠县,也绝对是一个村子里口耳相传的喜事。
要知道,在教育资源丰裕的江浙沪,即使是在今天,也还有差不多一半的初中生是想上高中,而上不了。
4
还有很多,想起来,都和我亲历的一样。
陈春秀说她在农村,考不上大学,要么种地,要么去打工。
是这个样子。我有好多同学,即使侥幸考上了高中,最后又考上了大专,但也往往因为家里条件实在太差了,没法读。
在十几年前,学费一年五六千,生活费一个月四五百,这不是一笔小钱。就算在今天,对很多农村家庭的孩子来说,依然如此。
我比较运气,我爸存够了第一年的学费。
就是我自己,当年高考完,因为那一年卷子难度突然变大,我心里没底,也是惴惴不安,一度做好了复读的打算。记得那时我爸对我的唯一劝告就是:就算复读,也不要报农业大学了。
因为农业大学一般会降分录取,他担心我为了求稳报农业大学的志愿。在他的理解里,农业大学毕业了还得回来种田,那太苦了,不值得。
陈春秀说她当时高考完,她家里没电话,留的是邻居家的电话。
是的,那时候在农村别说手机,固定电话都还不算普及。我们家当时就没电话,留的是隔壁我叔叔家的电话。
她说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我也能理解。因为在农村,很多邮递员为了省事,你的邮件,很可能就一直扔在村长家的桌子上,落满灰尘。也可能中途任何一个所谓的熟人,都可以帮你代签代拿。
但是在我们那,无论如何,像高考录取通知书这么重要的文件,一般是不会有人敢乱来的。我记得我收到那封EMS的时候,就是大夏天的上午,一个中年邮递员骑着二八大杠一样的自行车,从村头穿来,亲手交到了我的手上。
5
甚至于陈春秀说起她打工的一段遭遇,我也有能体会。
她说,在食品厂打工的时候,因为长期接触冷冻生鲜,手被冻出了红疮。
这种冻伤,在我们老家,直接叫冻疮。这一代的年轻人可能不太明白这个词了。
就是天气太冷了,双手保暖不够,手指头会肿起来,发红发黑发亮,最后破掉,溃疡一样。
那时候条件太差,农村孩子上学,教室里没有空调,不能烤火,戴手套写字也不方便,十有八九,只能硬抗。
我上初中的时候,许多同学,包括我自己,就长期被冻疮所困扰。严重的时候,十个手指都会溃疡流脓。到了春天气候变暖了,才会慢慢愈合,如此冬春反复,愈合的过程还会有奇痒。
我的手指上,就还有好几处当年因冻疮而留下的疤痕,再也去不掉。
陈春秀说她在2007年,在拉面馆里做过服务员,经常工作到凌晨,算上加班费,一个月只能挣一千多块。
我在2007年的时候,大学刚毕业那会,虽然工作要比拉面馆服务员体面一点,办公室敲电脑,但薪水也很低,我记得是一个月一千四百多块。
与陈春秀不同的是,最起码我知道,我好歹是个本科毕业,收入暂时低点没关系,好好干,迟早能涨上去。但是在拉面馆做服务员,天花板太低了,你再好好干,又能涨多少?
陈春秀今天在老家做幼儿园老师,一个月还是一千多块。我却因为有块学历做砖,一块块垫上去,要比当年好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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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看到了陈春秀当年的高考成绩,语文98,数学101,英语104,综合243,总分546。
这个成绩其实不错。如果不是在山东这样竞争太激烈的大省,在安徽的话,一般本科绝对没有问题,运气好还能上一本,也就是俗称的重点大学。就算在山东,她考上的山东理工大学专科也算不错了。
她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她本来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那条路也许坎坷,也许顺利,也许平平无奇,但那是她的路,她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那些苦熬的日子,就是为了走上这条路。而且事实上,如果不是“冒名顶替”者,她就走上了。
“世界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做人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写到这里,就想起了《无间道》里黄秋生的这句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