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距离(下)

零距离

(原文发表于《神剑》杂志,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

11、五一期间,热热闹闹的北京从来没有显得这样沉闷。无数幸福的人们,都呆在各自的家里,欢度这个在历史上会永远难忘的节日。当人们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我们又收治了附近工地的一位民工。

这位民工是位大爷,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入院后极不配合治疗。

据说,外面的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送进来。可这位农民说,他宁愿得这种病死了,也不住院。

主任把这件事交给了朱安,要朱安去做思想工作。

朱安对我说,农民为什么不肯住院,就因为他们穷呗。

后来,朱安没事时对我讲起他的童年。他说,他们那里的农民,小病能熬则熬,大病则乖乖的等死。

朱安感慨着说,我们那里太穷了,我们小的时候,总是交不起学费。现在的孩子们,失学的很多。

可以看出,朱安讲起故乡时有些伤心。

我对农村了解不多,虽然我父亲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可他老家没有亲人,我长大后一直也没有到农村里去看过。我真不知道,当我们在享受了公费医疗吃不上好药在骂骂咧咧的时候,我们的农民兄弟是怎样的心情。

好在国务院说,农民得了非典,一些费用由政府掏腰包。

朱安说,你知道吗,我到一线,个别的人还以为我为了钱。

那时有些人,总是说我们一线人员每天多少多少钱的事,个别的还认为我们为了钱才去一线,对此我非常气愤。我说,说那些话的人,一定是些王八蛋。

朱安说,总会有这样的一些王八蛋。社会上有人在非典时期发国难财,也有人在制造假冒伪劣……

朱安说,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国家把我培养成才,党和政府给了我今天,不管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是怎样看的,可我真的很感激。当非典发生后,我觉得自己必须也应该到这里,才觉得心安。

我说,朱安还不安呀。

他说,现在安宁了。只有在病人身边,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我说,外面常有人说你们医生中有的牛皮得够呛。

朱安说,没有了病人,哪里还有医生呢。

我开玩笑说,你以往该不会收过病人的红包吧。

他说,我发誓,我真的没收过。不过,有一回一位熟悉的朋友介绍来的病人,治好出院后,非要请我吃一餐饭。我推了几次,还是去了。

我说,这样的饭算不了什么,我们也吃过。有时你不吃不行。

于是我们笑着一起给那位大爷作检查。他一见我们就挺害怕,往后躲。

朱安说,大爷,你不要怕,我也是农民的儿子。我父亲和你一般年纪。

大爷望着他,朱安的眼睛笑着。

大爷又把目光投向我。

我连忙说,大爷,我父亲是农民的儿子。

他哭了。他说,我真的没有钱啊,我不想治了……

我说,你们住院不要钱,党和政府都说了。

他不信。他说,是不是政府等我们治好了病,再向我们收钱?我没有钱啊,我的孙子还要读书上学呢。

我说,真的不要钱,报纸上都说了好多次了。

老实说,我的鼻头有些发酸。这个本来应该在家颐享天伦的老人,却不得不出来打工让孙子上学。我觉得我对社会的了解太肤浅了。

朱安后来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放在大爷的床头。他说,每当看到他,我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我不知道朱安的父亲过着的是怎样的日子,但是,我看到了朱安的里盈满泪水。我便想,那样现代的吴静,怎么会适合朱安同志呢?

五一的长假真的让人感到郁闷。

惟一让人关注的地点,在北京的小汤山。当中央军委发出号召,要在北京的郊区建一个传染病医院后,并决定派我军1200名医护人员前往那里时,听说全院的请战书像雪片一样飞向机关。

终于,第一批医疗队出发了。我不知道去那儿的是哪些人,但我为我们医院有这样的一些人而骄傲。

朱安也曾申请要去。但主任说,你还是留下来,这里的情况你比较熟悉。

朱安和我便留下来了。隔离观察室也开始陆续调入了一些新的护士,后备力量大大加强。虽然隔离科成立不久,虽然医护人员来自不同的部门,彼此还不太熟悉,但在这个临时的集体里,大家却配合得相当默契。大家互帮互助,都以严守规范、从容应对的姿态积极处理病人的情况,使科室的工作开展得十分顺利。

这时,新上任的北京市长开始出现在电视上,他很快成了我们年轻护士的崇拜偶像。

肖磊说,他有点像前任总理朱镕基。

护士王平说,就是就是,挺有风度,特有男人味。

大家在紧张的工作中开着玩笑,就这样打发了五一冗长的假期,慢慢地算着日子。

这期间,我们见证了最大的事件便是二号床的病人出院。他这个人天生夸张,喜欢开玩笑,出院的那天搞得十分夸张。门口一大堆高级车来了,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他是个做生意的。他的哥们朋友都来戴着厚厚的口罩来接他了。

出院收拾东西时他高兴地对说,怎么样?我这个人还可以吧?要是奸商,这些人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来。

我说,你臭美。谁还没有几个朋友。

他说,不对。患难之时,才能见到真正的朋友。你看我老婆,今天肯定不敢来。

他一边吹口哨一边收拾着东西。出门时,他对我说,再给你念一条一位朋友发来的信息吧。

不等我吱声,他就念开了:未得非典者识别方法,白白胖胖——在家待的;腰腹渐壮——营养补的;眼睛犯花——电视看的;双手粗糙——消毒洗的;精神恐慌——被非典吓的;腋毛稀少——试表蹭的……

我听后哈哈地笑了起来。真是非典时期的非常幽默。

我说,怎么一直没有见到你害怕过?

他说,我没得这个病时就不害怕,既然得了,害怕何用?更不用怕了。

他说得还挺有道理。

由于他是隔离观察室里第一个出院的病人,电视台的记者来了。一大堆人围在医院的门口,鲜花与彩旗在空中飘舞着,很有一种喜庆的滋味。

他捧着鲜花,非要拥抱我们每个人一下。我们有些害羞,他说,我有理由要拥抱你们。过去我只觉得金钱无比重要,但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后,我才知道,钱并非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在住院期间,我没有听到你们解放军有一个谈钱的,而且,我没有听到你们中间有一个人抱怨过。我真的很受教育,以往我认为人与人之间只是金钱关系,真是大错特错。

他讲着讲着眼泪便流了下来。他坚持要拥抱我们,我们不好意思地往后躲。后来还是护士长出来解的围,护士长说,这里照顾你的人人,有许多还是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孩子,你就免了这个礼节吧,等抗非典胜利了,你再好好请大家一顿。

他不甘心,最后说,你们能让我看一看你们的真实面容吗?说真的,我还没有见过你们的尊容。

于是,在护士长的同意下,我们一齐扯下了口罩。

一排年轻的姑娘露出了真目。

他站在那里,好像不相信,就是我们这样年轻的一群人,整天在与死亡握手,整天在他们身边飘来飘去。于是,他忽然扔掉了鲜花,对着我们,对着电视台的摄像机,竟然跪了下去。

他哭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哭了。

那天,我的脑里忽然想起了两句诗: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勇往直前……

在非常时期,人与人的感情,总是那样美好。

12、五一刚过后,有一天我轮休,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

他说,我想来看看你。

我说,你不要来。

他说,你还生我的气?

我说,不是,是安全问题。

他说,你肯定生我的气。

我说,真的不是。我们医院规定在隔离区和发热门诊上班的人,不允许与外面接触。

他说,我只想看看你。

我说,算了吧。以后再说吧。

可他好像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在我很快睡了之后,又打电话对我说,我在你们隔离招待所的楼下,你推开窗吧。

我不信。但我还是坐起来推开了窗户,我看到他站在高楼的下面,看上去很小很小。

他手里拿着一束鲜花,高声地喊着我的名字说,我爱你。

我啪地把窗户关上了。老实说,我还真的不习惯这种浪漫。

他在楼下站了一个多钟头,最后在别人的劝说下走了。

他给我发短信说,我很伤心,不过看到了你,还是很开心。

我不知他是伤心还是开心,总之我觉得好像有一种曾刻骨铭心的东西过去了。

我给他回了一条别人发过来的短信说:其实天很蓝,阴云终要散;其实海不宽,此岸连彼岸;其实梦很浅,万物皆自然;其实泪也甜,当你如心愿。在非典肆虐的日子里,保重每一天。

发完短信后,心中好像有一块积压的巨石放下了。

第二天上班时,朱安说,我昨天看见你男朋友了,挺帅气的啊。

我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朱安说,不会吧。我看人家挺虔诚的。

我提高声音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朱安看到我有些生气,便赶紧闭嘴不言了。

我觉得自己这样对他不太友好,为了缓和一下,问,吴静这些天与你联系了吗?

他说,没有啊。我们其实刚认识时间不长,他是我们主任一个战友的女儿,我们主任想拉郎配。

我说,你喜欢她吗?

话出了嘴,我才觉得问这个问题真蠢。他却像没事的说,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我们交往的时间并不长。

我还想问,他说,非典时期,不谈爱情。我们就不要说这个。

我便不说了。他却认真地问我,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啊。

我有点紧张地说,随便问问,不行吗?

他说,莫不是你喜欢上了我吧?

我有些气恼地说,滚你的吧,喜欢你?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其实当时我说这句话根本没有想别的什么。后来,我多次为这句话后悔了。因为就是在这一天,朱安在给那位农民插管时,不小心把面罩拉开了口子,被病人喷出的浓液感染了。当时,我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即使你的保密工作做到百分之百,可谁能避免生活的意外呢?

他是第二天发现的。第二天夜里,我与他一起值班时,他说,我有点发热。

我说,穿这样厚的隔离服,谁不热。

他说,我好像有些发烧。

我说,你别吓我啊。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呢。

朱安站得离我远了一点说,我真的发热。

我看到他样子不像是假的,赶紧拿了温度计给他。

三分钟后,我看了看表,天啊,他的体温到了三十八度!

我赶紧给主任打电话。几分钟后主任来了,主任的脸阴沉沉的,显然,为自己的科室有人感染生气。因为医院提出,要实现隔离区零感染。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已连续工作了近两个月的朱安,由于高度疲劳,抵抗力下降,就这样由医生变成了病人。

我连忙给吴静打电话,打了好几次才通。当我告诉她这件事时,吴静说,你代我问候一下吧,我很忙,你让他多注意。

吴静还没说完就放下了电话,根本没问我们的情况。我放下电话有些生气,但也没有办法。

我到朱安的病床前说,对不起,那天我真的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朱安说,没关系。

他还挤出了一丝微笑。

第三天,他由疑似确诊为非典患者,和那位农民大爷一起,转到了传染病专科医院。

这一去,我除了后来在电视上见到他的带框的名字和照片,就再也没有见到,丑丑的他那美美的笑。

他生前打在我手机上最后一条幽默信息是:你知道非典的几种死法吗?我告诉你吧:戴口罩可能闷死,喝中药可能毒死,同事染病可能被吓死,出差疫区回来可能被亲朋躲避郁闷而死,被误诊害死,散布流言被骂死,公共场合打喷啑被扁死……

那是他在人间最后的幽默。他没有死在上面的几种方法上,而是战死的。

我父亲后来说,作为一名战士,他死在了战场上,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我曾无数次读过保尔柯察金写过的那段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当他回往事的时候……

那时,我还体味不到那位青年人在说这番话时的人生况味,在非典期间,我懂得了,一个人无论生生死死,无论是是非非,总有一些东西能穿越时空,长久的存在于人们的心灵。那是一种比生命还要伟大与长久的东西,她的名字叫“精神”。

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我以为。

13、不知为什么,在那些日子里,我特别惦念着朱安,特别想见到他。毕竟,在我们相处的二十几天里,特殊时期竟然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情。

记得我家里来客人时,父亲曾多次对我们介绍说,这是我们同一个战壕里出来的战友。

我父亲说起这些时很骄傲。

我现在想起朱安来,除了伤心,也很骄傲。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了。就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的主任,一个半头白发,再过几年就要退休的人,受了一个处分。

这是军营,无论你有千百种理由,你没有达到你自己想定和上级要求的目标,就得处分。

因为这里不是国民党裙带成风的部队。共产党的部队从诞生之日起,严明的纪律,铸就了铁的长城。

一个处分,又算得了什么呢,关键是那个曾生龙活虎,还爱着农村与农民的小伙子,一个刚从军医大学里毕业的研究生,再也没有醒来了。

我后来多次想起了他对我讲他们农村时的情景,想起了朱安讲起农村时那忧郁的眼神。我想,等这场灾难过后,我一定要去看看他农村的母亲。我相信,那一定是个伟大的母亲。因为她有着这样令人骄傲的儿子。

毕竟,在零距离接触病人的日子里,谁也保证不了百分之百。百分之百,只是首长们大脑里才有的想法。生活中常常是这样,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而什么样的事情终将过去。

朱安转到专科医院时,我们也在北京非典病人由三位数降至两位数中,度过了母亲节与护士节。

天底下最伟大的是母亲。人们都这样说。有时,我父亲的战友感到奇怪,以我们家这样的关系与条件,怎么会让我去读护理专业呢?

我父亲说,这是你母亲的选择。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这样选择。她作为一个随军的医生,已在自己的岗位上奔忙了四十多年。可由于不停地跟着父亲转战奔波,教授的前面还带着一个副字。

以我父亲的职位,要把这个副字转为正字也并非难事。可我父亲没有这个意思,我母亲更没有这个意思。

他们是在南线的战地医院里结识的。那时我父亲负了重伤,就是在她手里抢回了生命。所以,我父亲开口能说话时,便告诉她:我一定要娶你。

那时母亲没看上我父亲。但父亲以他在战斗中那种凌厉的攻势,很快便俘虏了母亲。有关他们的种种故事,有关我父亲的种种可笑的爱情攻势,至今在他们那一辈的战友中,成为酒桌上的佳佐。

有时我问父亲,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吗?

父亲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说,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相信还是不相信。我是母亲带大的,由于工作关系,父亲一会在南方,一会在北方,受苦的总是母亲。

受了苦的母亲却偏偏让我学了护理。这是母亲心中埋藏着的一个结。她自己是医生,却让我学护理,以我周围的情况而言,这样的事情并不鲜见。有时,我真想问她,但她从来就没有对我解开这个结。

五月十一日是母亲节。那天我们醒来的时候,发现鲜花铺满了医院的每个角落。一大早,我给母亲打电话说,祝你节日快乐啊。

母亲说,什么节日呀。

我说,今天是你们这些伟大母亲的节日呀。

母亲说,我们过那些洋节干什么?

我说,谁都有一个母亲,谁的母亲都伟大,所以就应该过母亲节啊。

母亲笑了。她说,你怎么样?

我说,挺好。

母亲说,小心点。

我说啊。

她说,你们医院情况怎么样?

我说,感染了一个主治医生。

母亲不说话。事实上,我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母亲压抑着,终于,她在那边的低泣声终于轻轻地响起来。我们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有见面了,我知道心事总有一天会从她身上长出来。毕竟,作为医生,特别是作为军人,无论是在战争年代,还是在和平年代,她都知道我们在时代坐标中的位置。

母亲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学护理吗?想不想知道?

我当然想。于是母亲终于在这个属于她的节日里,讲了有关她们的故事。

母亲说,你肯定产生过恨我的心理,我知道。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自己是个医生,还要让你当护士。其实这个念头产生于认识你父亲之前。那时,战场上一个又一个的伤兵抬下来。尽管我们在前方的战地医院里,但战时作用更大的还是护士。我们做医生的,虽然也在前线,但负责一线抢救的,奔跑在阵地最前沿的,都是那些年轻的护士。她们永远在炮火中躲避并保护着那些伤员。我曾要求去阵地的最前沿,但组织上说,你是医生,你的岗位在这里。而战时负责包扎、运送以及安抚那些年轻人的,还是护士。你知道吗?在没有南丁格尔之前,战场伤病员的死亡率高达40%以上,而自从她和她的队伍出现后,死亡降到了不足3%!这是一个奇迹,是一个医生也达不到的奇迹。我亲眼见到,她们年纪轻轻,便倒在呼啸的炮弹下。我觉得那时倒下的,应该是医生。当一个战士在死前最后要求亲吻一个女孩时,那些站出来的,不是医生,是护士。我虽然身在前线,可毕竟在相对安全的医院里,我要在那儿替他们做手术,清理伤口,而那些与我当初一样年轻的孩子们,从营地出发之后,有的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战争以后还会不会发生,但我知道,当战争发生了,冲在最前面的,一定会是你们!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怪我,每当想起那些再也见不到的年轻面容时,我觉得心头一直压着一块巨石。英雄们长眠于历史,她们也许被人过早地遗忘,但作为一个从前线下来的人,我希望你能理解一位做母亲的、做女人的、做同行者的心……

我又开始想哭。

母亲接着说,你知道你父亲是怎样征服我的?你父亲说,你应该上前线去。医生不应该只呆在安全的地方。你父亲那时很粗鲁,说话不留情面。后来,我明白,当战友们一个个倒下时,你父亲的心在流血啊。你父亲说,有个战士甚至为了抵挡炸弹,一个人扑了上去。你父亲那时总是大吼大叫,总是哭。直到我喜欢上他,直到他理解了我……

母亲说着说着哭出声来了。她说,孩子,我并不是一个狠心的母亲啊,我想,我们上一代的理想,能在哪里找回来呢?我们是军人,也是女人……

我在电话的这边,心灵像一根线一样,一会儿在高空,一会儿在低谷。在挂断电话时,我倒在床上终于也哭了起来。那一天的母亲节,便成了我最难忘的一个母亲节。

那一年的母亲节,在我的印象里,还成了仅次于圣诞的一个洋节。众多的鲜花与祝福,送给了我们的母亲。在我们一线人员中,那些既是母亲的女儿又是女儿的母亲的护士与医生,一个个在不能与亲人相见中,度过了欢乐而又相思的一天。隔离室的电话,从来就没有停过。每个人的手机上,更是收到了诸多的祝福。

护士长的儿子在电话中哭着祝愿:妈妈,我爱你。从你嘶哑的声音中,我知道你很累。我和爸爸都很想你,盼望着你早日回家。爸爸说,你很坚强,要我向你学习,我向毛主席保证,我坚决做到。妈妈你放心吧,我的学习和生活都挺好的,我在家从网上就可以看到老师给我们讲授的课程……

我们静静地站在污染区里,听着从免提电话上传来的那个还非常稚嫩的声音,一个个忽然无声地泪落。

我从心底问自己,是什么东西,常常使我流泪满面?是什么东西,常常能够打动着我们尘封已久的心灵?是爱,是真情,是一句小小的祝福,是一个轻轻的微笑……其实,我们要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其实,别人需要的,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点点。

那一天,北京下着小雨。我想,那一定是相思的雨。

那一天我觉得,我们生活在爱的海洋。一沙一世界,一爱一天堂。正像冰心老人说过的那样: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我相信。

14、到了第二天,护士节接踵而来。可以说,那是我们在以后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一天。

那一天的报上,便有了诸如此类让我感动的文字:

“一定是母亲节在非典时期,读懂了属于医护人员的尊敬,才会和护士节结伴而来;一定是上苍在非典时期,读懂了众志成城,才会在母亲节这一天“流泪满面”;一定是人们在非典时期,读懂了亲情、友情与人间真情,才会在护士节这一天儿女情长……

“如果我们一天/不得不/洗三十二遍手/我们也不能/就此/恐惧拥抱和亲吻!如果我们每天/不得不/戴上十八层口罩/我们也不应该/从此遗忘了/怎样对别人微笑,不要让微笑染上非典……

“假如这世界没有护士,没有护理知识的病人家属可能连口罩都不戴就去服侍病人了,没有家属的病人就得自己服侍自己了,自己没法动弹又没有家属的病人就只能等死了,而服侍病人的家属也很快就要等着别人来服侍了……那么,由于完全无法阻断非典传播的途径,非典将很快制造死城一座……”

过去,我并不喜欢读那些空洞的抒情,可这一天的抒情,却是如此地打动着我们的心。

就是在那一天,肖磊等人,在严密的非典隔离区内,在不透气的白色防护报里,透过一双双仁爱而坚毅的眼神,站在庄严的党旗下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那声音不再矫情,那些曾是属于父辈们最熟悉的几句话,每一句在她们的口中显得格外的庄重。过去我曾一直觉得,火线入党多少有些投机的意味,但是在身临其境的那一天,我相信我读懂了火线入党的真正含义——在与死神打交道的时刻,一个人还能有如此信仰,说明了这个党的吸引力,说明了人世间还有着比生命更为重要的东西。

而我们全体,穿着厚厚的隔离服,在摆满了社会各界送来的慰问品、千纸鸽与鲜花之中,举起我们年轻的拳头,像南丁格尔那样宣誓:

余谨于上帝及公众前宣誓,愿吾一生纯洁忠诚服务,勿为有损无益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药,当尽予力以增高吾职业之程度,凡服务时所知所闻之个人私事及一切家务均当谨守秘密,予将以忠诚勉助医生行事,并专心致志以注意授予护理者之幸福。!

当我们的声音在隔离室里响起,当我们把鲜花摆在了患者的床头,当我们庄严地走在那熟悉而又寂寞的长廊,我忽然觉得,在那一天,虽然我们不是明星,但我们也成了耀眼与夺目的星星。

我于是想起了在克里米亚战争中,一位高贵的女人在黑暗的夜里,提着油灯正在病房里巡视,无微不至地关爱着每一位受伤的士兵,伤兵感动得躺在床上,亲吻着落在墙壁上她的身影。那是他们心中,最美丽而又最圣洁的“提灯女神”!啊,那就是我们护理事业的创始人,她的名字叫做南丁格尔,一位女界真正的英雄。

那一天的晚上,父亲发来了短讯,只有几句话:今天的北京,因为有了你们而成为天使之城!你们,才是真心英雄!向你致敬!

这是我当兵以来,父亲第一次向我说出“致敬”的话,这是一个将军对士兵的赞誉,也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尊敬。

我爱你,亲爱的父亲!我爱你,天底下所有善良的人们。因为你们,所以我走向一线。

这一天还有一件非常难忘的事便是,当天下午,又有四人康复出院了,包括那位曾不理我们的阿姨。

走前,她拉着我的手说,闺女,我以往对军人真的有看法,可通过这次,我是真的感受到了你们为什么叫解放军!等你有了空,一定要到我家去玩啊。你们让我从这里活着出来,我也要看着你们从这里安全地走出去……

我们都使劲地点着头。

我从手上感觉到了温度。

15、那一段时间,北京开始松了一口气。虽然外界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毕竟只是谣传。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有的为了卖出自己的东西,有的只是喜欢恶作剧。记得有一天,一位同学还打电话对我说,你一定要在今年12点之前喝绿豆汤啊。我问为什么。她说,人家说了,在某地有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忽然开口说话了,要大家在午夜前喝汤,病魔就会远去……

诸如此类的消息不停地传播着。即使当科学发展到人类可以登上别的星球,我们生活中的有一些人,总在重复着造神运动。明明大家都不会相信,可在特别的日子里,总是有一些人的恶作剧,让大家在精神上产生了恐慌的心理。好在有着司法机关的戒入,好在有事实的证明。那时在我们医院的院子里,人们不再总是没完没了地戴着口罩了,去公园和公共场所里的人又多了起来。电视上开始播放专家的访谈,说今年的经济增长速度仍然有望达到9%,而北京接连几年的增长率都在两位数以上,外商对中国的投资依然满怀了信心和热情。更让人高兴的是,从五月七日开始,北京的数字直线下降。卫生部公布的北京每天新增非典型肺炎临床诊断病例为:5月7日97例,5月8日94例,5月9日48例,5月10日54例,5月11日42例,5月12日48例,5月13日48例,5月14日39例,5月15日27例,5月16日28例,5月17日19例,5月18日17例……

到了5月19日,竟然只有七例!同时专家乐观地预测,按照这个趋势,北京的新发病例有望于6月中下旬降至零!

非典并非不可战胜。护士长说,非典的战斗,也是一场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全国人民都动员起来了,从乡村到城市,全国人民心向北京,关心北京,支援北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我们主任还挺讲政治地说,中华民族,只要万众一心,没有什么不可战胜!一个科室也是这样,只要我们科室团结一心……

主任在这里已经熬了整整两个月了,两个月中,他没有回过一次家。每当他的声音在病房响起来,病人们就像听到了上帝的福音书,马上把头转向了他。

回望我们的病房,开始有些空荡荡的,大部份的病人康复出院了。从朱安开始,这里就再也没有一例医护人员感染。主任说,这事也不能怪他,那孩子我了解,如果他不是近距离的插管,也不会被感染上。他呀,就是责任心太强了……

因为这件事,大家想起来心头都沉甸甸的。

没事的时候,我奇怪于自己总是想起了朱安,想起了朱安那憨厚而又平和的微笑。

那时我们不知道朱安的病情很严重,没事时我便给他打电话。

朱安说,怎么,想我了?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我说,谁想你?你臭美。

他说,不想我还会给我打电话。

我不吱声。朱安说,没事。估计过几天就会好了。

朱安沉默了一会,又笑了起来说,你给我唱首歌吧。

我说,我为什么要给你唱歌。

朱安说,我想……因为你会爱上我……

我又不说话了。说真的,在短短的几十天里,在非典这个特殊的时期,在工作的这种特殊环境里,我还真的没有这些想法。如果爱,那也肯定是以后的事情。

那时的电视里,正在放着《一路有你》与《一路同行》等歌曲。我是一个乐观的女孩,我对他说,我也许会给你唱歌的,不过不是现在。

朱安说,那是什么时候?

我说,等你回来的时候。

朱安说,好,我们约定了。

我说,约定了。

他说,到时,你可得选好一首歌啊。

我们在电话中还打了响指。可以听出,他的呼吸很急促。我真想找人打听一下朱安的病情,但我害怕别人看出点什么来,因此忍住了。

我又给吴静打电话,想让她安慰一下朱安。但吴静的手机总是关机,一直打不通。我们护士楼没有电话,她手机关了之后我根本就找不到她。

我心里暗生埋怨。

护士长对我们说,即使我们隔离室没有达到零感染,我也为我们科室能有朱安这样的好医生而骄傲。

可朱安没有醒来,他与那些英模人物一起,被写入了2003年的春天,写在了那个永远会鲜花盛开的五月。

那一夜,北京又开始了下雨。好大的一场雨啊,就像天公要落下的一场眼泪!

朱安走的那一天夜里正好我值夜班。我的手机放在更衣室里,没有听到他给我的打电话。我只看到了他给我发的最后一条幽默短信。那条短信,至今还留在我的手机上。那是一条人生中再也见不到的黑色幽默。

你知道非典的几种死法吗?我告诉你吧:戴口罩可能闷死,喝中药可能毒死,同事染病可能被吓死,出差疫区回来可能被亲朋躲避郁闷而死,被误诊害死,散布流言被骂死,公共场合打喷啑被扁死……

那是他在人间最后的幽默。

他没有死在上面的几种方法上,而是被感染战死的。我父亲说过,作为一名军人死在了战场上,算得上是死得其所的。

那天夜里,我看到短信时大哭了起来。我后悔一直到那时候,我甚至还没有想好,要给朱安唱一支怎样的歌。

我知道,我会像我母亲一样,会在以后的生活中,无数次地为没有唱那首不知名的歌而后悔。我突然变得特别理解我母亲的选择了。

朱安,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爱说爱笑的小伙子,就那样彻底地离开了我们。他的死是那样无声无息,他走得是那样的匆忙。看到大街上姑娘们又穿起了鲜艳的裙子,说说笑笑地在街道上散步,我突然想,等非典远离了我们之后,等我们又回到了以往的日子中,她们是否能够记住,有一个名叫朱安的人,能否像那些在历次战争中牺牲的革命英烈一样,被人永不遗忘?

朱安,你一路走好。

16、“王平!”

到!

“肖磊!”

到!

“贡鸣!”

到!

……一大早,在主任的点名声中,我们一个个站得笔直。我们不知道主任拿着花名册想干什么。

主任说,凡是点到名的,往前站一步。

我们站了出来。

主任提高了声音说:同志们!经过整整一个多月的战斗,你们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为我们医院赢得了荣誉。你们是好样的,全院人员都为你们骄傲。尽管这场战斗还未最后结束,但医院党委为你们着想,经研究决定,凡是在一线工作了一个多月的同志们,要撤下去休整,让新的成员补充进来……

主任还未说完,大家便又嚷开了:

我不走,我身体好,还可以在这里!

我也不走,要走让女同志走,她们下有小孩,上有父母!

我是单身,让结过婚的走!

我有经验,我相信自己不会被感染,让我留下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们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回了原来的队伍中。

主任挥了挥手说:大家静一静,让我说完。同志们,这是党委的决定,也是全院人员对你们的关心。现在让你们到后方,就是为了让大家得到更好的休息,有一个更好的身体,好早日再加入到这个战斗中来。不要再争论了,同志们,下面我再点一次,希望大家服从命令!

“王平!”

到!

“肖磊!”

到!

“贡鸣!”

到!

………………

“朱安!”

主任喊出这个名字时,我们开头沉默了。主任的声音明显在颤抖,我们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这个临时集体一齐高声地回答道:到!

主任抹了一下眼泪说:现在我宣布,凡是点到名的,做好交接工作后,在今天上午撤退!

主任转过身去。

我们一下子全哭了。

于是,一批新护士齐齐整整地走了进来,在我们的指点下,仔细地按照要求,穿第一层防护服,换鞋;戴口罩、帽子,穿隔离裤;正穿第一层隔离衣,戴第一层手套;反穿第二层隔离衣,戴第二层和第三层手套;戴防护帽;戴第二层口罩;脚上套第一层鞋套;穿靴子,将裤脚推在靴筒内,靴子外面套三层鞋套……

在做完这一切后,我们走上前去,与她们热烈地拥抱。她们迈着整齐而标准和军人步伐,转身向隔离间里走去。

我们全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目送着她们。

祝福你,亲爱的战友!

保重啊,亲爱的姐妹!

在离开隔离室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下病区,看到那几个还未全愈的病人们,都站在密封着的玻璃窗里,正热烈地向着我们挥手,一边挥手还一边抹眼睛。我们打着V型手势,满怀了真诚的泪水回应着他们……

父老乡亲,祝你们早日康复!祝抗击非典早日取得彻底的胜利!

17、从隔离区出来后,我又在招待所住了一段时间。在经检查彻底安全之后,我回原来居住的护士楼去取换洗的衣服,天气也开始热了起来。

当我走进了那个久违的家时,看到房子里四处都蒙满了灰尘。

我想,吴静那么爱干静的人,怎么会不打扫卫生呢?

我连忙打开窗户,站在那里有些发蒙。这时隔壁的一个护士探进头来,看见了我马上把头缩回去了,大叫着说,你可回来了?还好吧。

我说,挺好的,完全正常。

她这才把头重新探了进来,说,真勇敢啊,去了那么长时间。

我说,谢谢。你看到吴静了吗?

她说,她呀,像你一样,早到一线去了。

我有些吃惊地问,是吗,我怎么没有见着?

她说,在你走后的十多天吧,当中央军委决定在小汤山建立一所传染病医院时,我们医院也派了医疗队,她也申请去了,走时我还送过她呢。

我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她说,吴静怕别人担心,除了科室的人,她一个也没有告诉。

我听后呆在那儿,手里的脸盆与衣物咣当一声全掉在了地上。我看到,在她的桌子上方挂着一张条幅,上面写着:非典时期,我们不谈爱情……

我揉了揉眼睛,这时楼道里忽然吹进一阵风来,那张条幅骤然随风而起,在屋子里打了个转,然后在空中随风飘荡,接着从十六层高楼的窗户里直飞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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