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悚:幸福半小时(小说)

《幸福半小时 》

本文发表于《青海文学》,被《小说精选》转载。故事是听来的。

他们是在结婚的第一周里接到命令的,他们的命令很奇特, 上面只是说到基地去,不能对任何人说。到底是哪一个基地, 去了干什么,或者为什么不能对人说,他们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上面便不会这样对他们说了。因为在人们的眼里,他们是最守纪律的两个。
    他们的命令其实是一样的,只是他不能对她说,她也不能对他说。
    他们只是痛苦地哭了。他拥着娇小的她说, 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执行一项神圣的使命……她还沉浸在新婚蜜月里,哭着说,我也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执行一项特别的任务……
    然后他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不会背叛我吧?
    她肯定地点点头,问他,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 你也不会背叛我吧?
    他无言,只是把她搂得更紧,然后两个人都哭得非常伤心。
    然后他们分别了。这一别便是六年的时间。

他们别后都不知道对方到哪里去了。
    他去的地方叫基地。
    基地全在地下,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规定,比如说,所有的人都必须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所有的人见其他的人都不准随便交谈,所有的人都必须戴上防护罩,不准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他们与上面都是单线联系,上面有什么指示,有专门的门铃响,或者有纸条子。因此,在基地工作了三年之久,他连上级长得什么样,有什么爱好都完全不知道。上级见了他只是冷冰冰的,从防护罩上可以看出,上级对人没有一点的感情。每个人偶尔聚在一起也都是面无表情。但上级说,他们在从事一项伟大的工作。因为这项工作的伟大,他们必须放弃许多自己喜好的东西,而遵守那些苛严得让人难以忍受的纪律。
    他们相信这项工作的伟大。他们相信自己在为伟大的工作而工作着。他们都是一些平日里严守纪律的人,不然,上级不会选择他们。
    平时,他们各管一摊,谁也不知道对方干什么,但他们都知道他们在研究什么。有次,他斗胆地在纸条上问了一回上级,便挨了上级严厉的批评。上级关了他一天的禁闭,让他思过。他本来有些愤恨,但想到自己从事的是一项伟大的工作,便默默无言。再说,他受过多年的纪律教育。所有来的人,都是他们研究这个系
统的纪律典范,不然,光荣的任务落不到他们的身上。生活在他们那个年代,他们心中的信仰只有一个,而且坚定不移。
    基地里每天黑洞洞的。没有阳光,如果不是墙上的日历,他真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每个人整天带着面具看对方,显得他们是一群鬼怪。只有回到他们自己的房子,才能露出真面目。
    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他便常常想她。她到哪里去了呢?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守纪律,这里的事一点也不能告诉她。而且根本也无法告诉她,因为他们走时,各自的组织对他们说,八年之内,两个人不能通信。
    八年啊,足够让一个人的青春老了。他每天在基地里,觉得特别孤独难熬,想起新婚时的种种欢快,他便想大声吼叫。可是不行!基地里绝对不会允许说话,更谈不上吼叫了。他清楚地看见,自己常常碰面也带着面具的另一个同事,因为忧郁,最后得了精神分裂,突然扑倒在工作台上,再也没有醒来。
    那天,他觉得活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第一次有些怀疑起自己从事工作的伟大来了。这个念头一出来,他便在心里自我批判了,狠批私念一闪间……
    这也难怪,他到基地已工作了四年。四年中,他与外界没有一丝联系,他根本没有走出基地这个黑洞洞的像坟墓一样的地下室,甚至从来没有见过阳光。惨淡的灯光没日没夜地挂在头顶,照得他们像一群死人。
    同事被上级派来的卫兵拉了出去。然后上级给了那个同事极高的评价。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们一直受着那种特殊的教育,很容易被那种特殊的口号所蒙蔽,因此他觉得同事的死的确是光荣的。光荣过后便是恐惧,想到自己也可能要走上这条路,他便呆在床上不言不语,没有以往那样爱动了。

这天,上级找他谈话了。上级说,你最近的工作态度不是对X X X的态度。
    他想说,反正迟早要死的嘛,又能怎么样?不过他没敢回答。
    上级说,你要知道你从事的是一项伟大的工作……
    他反问上级说,你多久没有回家了?
    十年!
    十年?
    怎么样?不比你短吧。
    他沉默了。最后他问,你有老婆孩子吗?你想他们吗?
    要是平素,上级一定会处分他的,像他毫不留情地处分别的人一样,但这一次,上级的身子好像抖了几抖,沉默了。好久上级都没有说话。最后上级说,不该问的不要问,这是对你的警告!上级的口气相当严厉,转身就往外走,走到洞口时,回过头来说,当然……我马上给你配备一个新的同事……你会满意的……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心想这个死人才来的地方,配了一个又怎样?
    无论他怎样想,反正上级说到做到,真的又给他配了一个新同事。凭直觉,他感觉那是一个女同事。这让他孤寂的心涌起了一丝兴奋。只有这时,他才想到,自己整整五年没有见过女人,没有闻过女人的气息了。当那个女人出现在他身边时,他立即感到心里有一种暖哄哄的东西在拱动。
    但是他们不能说话。这一点对于已在基地生活了五年之久的他来说,他们都相当清楚。不过无论怎样,身边出现了一个女人,总是能让他的热情高涨一下的。他觉得自己的工作一下子变得有些热情起来,让冰冷的基地也有了些色彩。
    他们不能说话,但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基地四处都是探测器和监视器,人们要想说话都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是单兵作战,遇上需要协作,需要开口时,上级总会如期地出现在他们身边。他见过那些因违反纪律而遭受处分的人活着的样子。
    他们分在一个组,这个组除了上级,就他们两个人。两个人研究的东西,都是他们轻车熟路的。可他一直没有与她说话,基地的纪律多么残酷无情啊。他叹息道。于是有时他f在心里想,这个人,要是自己的女人多好啊。
    每次这样一想,他的心里1就有些发热。他看她,她低下头,不知她厚厚的带着面具和防护罩下的头里想些什么。
    人生来是不安份的。因为身边有了女人,他潜发的情欲被一天天激发起来了。他感觉j到了自己的不安和烦躁,从心跳和脉搏上可以感觉出来。每次那个女人走过他身边时,他的血液马上燃烧起来了,他真想把她拥在怀里。但是有次当她递给他一张图纸时,她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马上像电击一样拿开了。

那天夜里,他一夜都没有睡着。他觉得她手上的温度,还存在他的手上,他的心里,让他想起了新婚时的某种东西。他发誓,当这只手再次伸过来时,他一定要握住她。
    那一晚他想到了久别的妻子。他很快为这个念头内疚,他们不是相约了,不能互相背叛吗?
    看着四周冷冰样的墙壁,还有那些没有温度的图纸,他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再看她时,觉得她那双眼睛,多像一个熟悉的人啊。他的心跳起来了,忙看了四周,还好,没什么动静。他的胆子大起来了,终于在她把手再一次递过来时,理智终于退潮了,感情的堤岸
却缺了口,他猛地握住了她。
    她的手跳了一下,没弹开,但无声地使劲挣扎了一会,终于安静地放在他的手里。她很聪明,还在两个人的手上放了一张图纸,这样,那些探测器便看不到了。他们就这样静止了好长时间,他听到了她的心跳,她也听到了他的心跳。可是,他们必须分开。
    这样的默契第二天还进行着。上级仍没有发现,因为他们好像是用笔在研究图纸,好像都是在工作。
    第三天照常。他没有问她叫什么,从哪里来。她也没有问他叫什么,来自何方。反正,两个人在地下室里,通过手的温度,传递着他们要说的话,传递着他们心底无边的幸福。
    这是属于他们俩人的幸福。没有任何人知道。有时,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便用笔在桌子上写上几句话,然后迅速擦去。
    你到基地几年了?
    好几年了,我记不清了,
    我从来不看日历……
    你不想家吗?
    想又有什么用?只会更加悲伤……
    他们沉默了。看了看四周,便又低下头设计图纸。
    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写道,我有一个问题想对你说,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
    那么,我想……要你……你千万别生气……
    她的脸肯定红了,她在纸上写道,我……其实也是一个普通人……只是……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他们总不会完全不睡吧……
    我们得在自己规定的时间内回到自己的房子,再说,我结过婚了,我答应过他……
    我也一样,我也答应过她……反正不行,我们有过诺言,我不会背叛他……
    他想,作她的男人真幸福。他便为自己的这个念头羞愧了一阵。自己在告别妻子时,是怎样答应过她的?
自责归自责,不过情欲终究是难挡的。有天,基地地下室的灯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了。她就站在他的身边,他鼓起勇气来,抱住了她。
    她挣扎了一下,很快便瘫软在他的怀里,两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然后她迅速地推开了他,但奇怪的是,灯一直在半小时后才亮。
    多么遗憾而又多么幸福的半小时啊!
    半个小时后,他有些惊慌,因为听说基地的过去有两个人调情时,被机器发觉,最后全部送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他们的家属还因此受了牵连。
    他的心跳了几跳。好在,一切并没有发生。
    更为奇怪的是,从那天以后,他们地下室的灯每隔上三两天都要熄灭那么半小时,自从有了她,他的头脑里已有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每次那半小时,非常准确,从来不多不少。
    那是多么幸福的半小时啊!他们都这样想。他们不知道整个基地的人都这样想。
    他们开头有些奇怪。他甚至想问一下上级,但看到上级那冷冰冰的面孔,想到不该问的就不能问,他忍住了。他甚至觉得这是上级对他设的一个阴谋,这让他恐惧了一段时间。
    恐惧归恐惧,不过情欲最终是难挡住的。有一天,当地下室的灯再次熄灭时,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抛开了所有的纪律,把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她喘息起来,压抑着,很轻。开头他拥住她的时间很短,生怕灯会突然亮起来,于是便放开了她。但接着,看到熄灯的时间总是那么准时,他的胆子便大起来,拥住她的时间也长起来。
    她在纸上写道,我们这样做,我对不起他……
    他写道,有些东西是不可阻挡的,你喜欢这样做不对吗?
    可是……
    只要你喜欢就够了。他知道了也会理解的……
    可是我觉得我这样做是背叛了他……
    那么他当初便不该舍你而去……
    她不写了。此后便让他这样拥着。她也喜欢这样被他拥着,内疚的念头来得快,也去得快。
    终于有一天,他们在半小时里,就那么亲了一次。这一次让他们在好长的时间里心怀恐惧和恐怖。
    但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上级来时还是板着面孔,好像并没有觉察到他们之间的事情。监视器也好像没有测到他们的任何举动。
    于是他们又亲了一次。这次同样没有发觉。
    这事便经常在半小时里迅速发生和结束。他们都觉得很幸福。幸福使他们年轻起来。他们的心情充满了愉快。有天他想起了新婚的妻子,他想,她知道了一定会理解他的。
    她可能也想,丈夫知道了一定会原谅她的。她太孤独了,太孤单了。
    那半小时使得他们冲破了基地的禁忌,变得胆大起来。他和她甚至有了永远也不想出去的感觉。有天,他在纸上写道,现在就是抓住了,我也不在乎。
    她也勇敢地写道,我也一样……
    两个人被幸福主宰着。还好,因为结过婚,他们都有经验,她始终没有怀孕。
    幸福的生活一天又一天地过着。幸福的半小时总是如期地到来。有天他写道,如果我出去了,我首先要申请离婚,然后和你在一起……
    她也写道,如果有可能的话,那是当然的事……
    他们都在为幸福而祈祷着。每次看着上级孤单地出入在地下室里,他和她甚至都对他产生了一种同情的情绪。
    在爱中的人们是很容易同情别人的。
    光阴在基地里不停地流逝,转眼便又过了一年。他们幸福地生活着,并没有觉得时光很长,相反,地下室让人不知道时间的长短,正是他们所希望的。
    但是有一天,地下室的所有灯光都大亮了。上级通知所有的人到会议室开会。每个人都心怀恐惧和忐忑,面面相觑。
    他们慢吞吞地进了会议室,惊讶地发现,上级竟然第一次摘去了面具!
    那是怎样一个瘦小而苍老的小老头子啊!
    上级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每个人的心都扑通扑通直跳,不敢和上级对视。
    上级用冰冷的声音说,基地解散了,你们都可以回去了。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人哑巴了一样。人们已经不习惯说话了。
    上级又说了一次,人们才互相打量、蠢蠢欲动起来。
    上级说,所有的人,一个个在出这个屋子前,脱去帽子和防护罩,你们自由了,这回是真正的自由了。
    为什么?终于有人斗胆地问了一句。
    领袖完蛋了,他摔死在蒙古,烧成了碎片……
    人们好一阵沉默,最后有人欢呼了,有人哭泣起来,办公室里乱成一片……
    他转过身来,和她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人们一个个向前走去。他们站在最后,上级看着他们,很平静的样子,完全不像他们过去那样想像的可怕。
    他先摘去了头上裹着的那张面具,然后脱掉了身上的防护罩。看到了外面的阳光,他眯了半天的眼睛,睁开时,泪水毫不犹豫地奔涌了出来。他转身来看她。她的背对着他,上级正在帮她脱面具,当她转过身来时,两个人都惊呆了:
    天哪,站在自己面前的,竟然就是自己的妻子和丈夫!
    她是他的妻子,他就是她的丈夫!太巧了,巧得让他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天啊!
    她的身子闪了一下,倒在了地上。他傻傻地站着,像痴呆了一样。
    谁能想到,两个人在一起工作了一年的时光,却因为纪律,他们竟然不知道对方便是自己日夜想念的人!
    她从地上蹲起来,不敢看他,因为羞愧,她捂住脸低低的哭了。
    而他,却慢慢地走上去,把她拥在了怀里!
    这不叫背叛!他对她说。
    她干脆大哭着,好半天才静下来,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在想,许多年前,她是怎么对他说的来着?
    终于,他们出去了。在出门的那一刻,他们回过头来,看着上级,上级也微笑着看着他们。
    他说,你不走么?
    上级说,我可能还要守一阵子,再说,我走到哪里去呢?
    你的家呢?
    上级苦苦的摇了摇头说,我早就没有家了,我的妻子,曾经也在这个基地里工作,只是她疯了,然后被他们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了!
    他们听后像木桩一样的立在那里。
    他们后来终于明白,就是上级在知道了自己的妻子被送走后,才把他分管地带里所有属于夫妻的,调在了一起,并斗胆给了他们那难忘的半小时!
    善良的上级提着脑袋为他们创造机会,他们还谈什么背叛不背叛呢?
    他们只是看着上级——
    那个瘦老头孤独地出入在戈壁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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