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之间色法运用
作者:至真斋主
《红楼梦》堪称中国文学史上空前绝后的顶级之作,这是文学界的共识,之所以有这么高的评价跟这部书深邃的主旨思想、高超的艺术手法密不可分。《红楼梦》的写作方法非常丰富多样,如果说它是中国古典文学写作手法的集大成之作,相信不会有异议。从有案可查的记载来看,《红楼梦》公开流行二百多年了,但是对这部书的作者、时代背景和主旨思想存在着巨大的争议。就目前红学研究的现状来说,主要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观点,一是主流红学的曹寅的孙子曹雪芹作者说,时代背景是清中期,秉承了胡适的“曹家家事说”基本观点;二是民间红学的明遗民作者说,时代背景是明末清初,秉承了蔡元培、潘重规等人的基本观点。一部《红楼梦》之所以产生这么大的分歧,二百多年了依然对一些基本问题争论不休,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红楼梦》的写作手法没有研究清楚。《红楼梦》是一部写作手法十分丰富的文学作品,且运用了一些特殊的写作手法,如果未搞清楚这些特殊的写作手法,还像研究其他几部文学名著那样看几遍就匆忙立论,一般来说就会陷进坑里。
关于《红楼梦》的写作手法批书人做过集中的归纳总结。在甲戌本第一回有眉批:“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在庚辰本第二十七回有眉批:“《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己卯冬夜。”书中还有批书人针对某段情节的写作手法进行点评。例如,第一回甄士隐出场时甲戌本批语:“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这条批语是在提示我们对“家”的理解是可以扩展延伸的,即先写普通的乡宦小家当地望族,再写宁荣大家天下望族,让我们根据书中的蛛丝马迹联想到国家第一家族皇族,及至整个民族和国家。这就是“以家喻国”的写作手法。如果不能上升到这种高度来认识,而是仅仅停留在对作者敷衍的表面故事,即“假语存”的层面进行解读,那么就对作者真正的写作意图“真事隐”的故事一无所知,那就真应了开篇作者的感慨“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批书人点出一些写作手法能帮助我们深入解读这部作品。我在文章《意象解读是揭开<红楼梦>真相的钥匙》一文中,论述了《红楼梦》中最重要最难解的“意象符号”写作手法,可以说对“意象符号”写作手法缺乏研究,是造成很多人误读《红楼梦》的主要原因。我今天再说说“间色法”。
在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蜜意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有这样一段情节: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在这里甲戌本有一条批语:“至此一顿,狡猾之甚!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间色耳。”这段批语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间色法?著名红学家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这样解释“间色法”:“间色法是中国画中一种设色方法。清代沈宗骞《芥舟学画编》:'五色原于五行,谓之正色,而五行相错杂以成者谓之间色,皆天地自然直文章。’指颜料不单使其一种'正色’,而是'相错杂以成’,即两种以上的颜料一起使用,如'春景欲其明媚......点缀之笔但用草绿,若草坡向阳之处,当以石绿为底,嫩绿为面......夏景欲其葱翠,山顶石巅,须绿面加青,青面加草绿。’染上一层颜色,再染上一层颜色。”“百度百科”这样解释间色法:“中国画颜色里除基本色外还有许多与其相接近的中间过渡色。作画时先用基本色做底色,再在上面使用一种它的过渡色,这种作画方法叫间色法。”
那么批书人为什么说写贾芸和小红这段情节是运用了“间色法”呢?这是作者把绘画技巧上的“间色法”运用到了小说创作中,《红楼梦》主要写的是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三个人的关系,即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木石前盟”和贾宝玉与薛宝钗的“金玉良缘”。贾芸和小红是贾府的仆人,是书中的小人物,描写他俩的情爱故事是为了衬托主要人物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三个人之间的故事。小说的这种写法犹如绘画时打了一层基本色后,又涂上一层相接近的颜色,使画面看上去有了层次感、立体感。贾芸和小红之间一见而产生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纯真感情,犹如一面镜子映照着贾府上下各色人等的感情关系。可惜《红楼梦》只有前八十回流传,可以推测在八十回后贾芸和小红必有重笔墨书写,而且一定是有出乎我们预料的十分动人的结局。
《红楼梦》大量运用了“间色法”,批书人明确指出的除了贾芸和小红这段情节外,又在第三十一回用回前批的方式向我们提示,史湘云捡到了贾宝玉的金麒麟,这种写法是采用了“间色法”。己卯本批语为:“'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史湘云有一个小麒麟是雌的,而她捡到的贾宝玉的大麒麟是雄的,雌雄正好配成一对儿。史湘云在捡到金麒麟之前有一大段关于阴阳的议论,她说阴阳不是两个东西,而是一个东西的两个方面,那么这里书写的一雄一雌一对儿金麒麟就不仅仅是作为史湘云的饰物,而且书中的很多情节和话语都是未来的伏线或谶语,史湘云捡到了贾宝玉的金麒麟,而贾宝玉把这个金麒麟给了史湘云。其实在前面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的时候,贾宝玉之所以把张道士给贾母的礼物中的金麒麟揣进袖口,是因为他听薛宝钗说史湘云也有一个金麒麟,他那时候就有心思把这个金麒麟送给史湘云了。史湘云在捡到金麒麟的时候沉思了一会儿,她一定意识到了这或许是一种天意,将来她跟贾宝玉会有深层关系。其实回目标题也提示了我们:“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白首”是暮年之意,“双星”是指两个寿星。这段情节和回目的寓意是贾宝玉和史湘云因为这个金麒麟而预示着他们暮年再聚首。
批书人提示我们史湘云捡到了贾宝玉的金麒麟是运用了“间色法”,前面大笔墨书写了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木石前盟”、贾宝玉与薛宝钗的“金玉良缘”,本来这两层关系交织在一起已经够复杂了,作者又在这两层关系基础上添加了贾宝玉与史湘云这层关系,使人物关系更加立体复杂。虽然《红楼梦》只截止到第八十回,就本书伏线谶语的写作手法和回目直白的说明,以及批书人进一步的提醒,我们应该能够推测贾宝玉暮年的时候是跟史湘云在一起了。而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对史湘云捡到贾宝玉的金麒麟的间色写法解释的并不明确。他们说:“脂评这里是说宝玉、宝钗的“金玉缘已定”,作者又写了湘云的金麒麟,犹如画家用的间色法,既写金锁又写金麒麟。在'金玉姻缘’上,作者用的是间色法。”明确的推断应该是:作者先写了贾宝玉与薛宝钗的“金玉姻缘”,后来贾宝玉“悬崖撒手”孤身流浪,暮年与史湘云“白首双星”,这是作者运用了间色法书写贾宝玉与薛宝钗、贾宝玉与史湘云之间的关系。
绘画上的“间色法”运用在小说创作上,是指在一个人物与另一个人物的关系描写中,又节外生枝地插入第三个人与这两个人物的关系,或者用另外的两个次要人物的关系来衬托两个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间色法使小说的人物关系呈现立体化,就像立体交叉桥那样纵横交错而又井然有序,令读者读起来兴味盎然。
红学泰斗周汝昌在《“金玉”之谜》一文中这样解释史湘云捡到金麒麟的间色写法:我对“金玉”的理解是,全书中“真假”贯串着一切现象,“金玉”之说也不例外。“和尚送金锁”而且“镌上字样”的那“金”,是假;麒麟(直到清虚观中,宝玉才知湘云有金麟,与金锁的大事宣扬正相背反)的金,才是真。所以,“金玉姻缘”本来不虚,但有真假之分,假的终究不能得遂其实——“空对着”而已,真的百曲千折之后也会重合。这才是“金玉已定,又写一麟为间色”的真含义,意思是说:湘云的金与宝玉的玉,已是(最终)定局,又写一个道友赠给的金麟,乃是“间色”之法,使整个情节更加奇情异采,柳暗花明,而并非是真凭这“雄”的麟才绾合了二人的姻缘——姻缘仍然是“金玉”的事。宝玉憎恶的“金玉”之说,是人为的,另有目的的假金玉。“怀金悼玉”,所怀的金,不是金锁,正是金麟。《红楼梦曲》的前三支曲中的几处“金”“玉”,本来有其定指,并不“矛盾”“混乱”。
你们觉得周泰斗对“间色法”、“金玉缘”解释的到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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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王华东 编辑:潇湘夜雨
深度解读,高屋建瓴。吴氏红学,高端学术。 知识的盛宴,智慧的光芒。
新观点、新视角,同一部红楼梦,不一样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