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忆(之十一)——“夫越乃报仇雪耻之乡”

“报仇雪耻”一词,自然始于越王勾践在春秋末年编导的一部传颂千秋的历史连续剧,剧名就是人所共知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从而使他成为历代帝王传记中的精彩篇章。后人对越王勾践的推崇,当然不是因为他的霸业和争霸举动,而是他的报仇雪耻、自强不息的精神。凭借这种精神,中华民族在历史上曾多次抵御外来侵犯,反抗异族统治。这种精神是中华民族长存不衰的根源之一,这种精神也演绎为绍兴古城性格的主体。
当日历如旋风般地翻过二千年后,“报仇雪耻”又一次成为绍兴历史书上的主题词。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军大举南下,随着扬州失落,南京陷于灭顶之灾。一看大事不妙,奸相马士英匆匆逃命,来到浙江,时任礼部尚书的绍兴文学家王思任,得悉这个千夫所指的罪臣竟来到古越的地盘,气愤至极,立即写信对他严词痛斥,其中说道:
叛兵至则束手无措,强敌来则缩颈先逃……夫越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也。职请先赴胥涛,乞素东白乃以拒阁下。”
这一篇激扬慷慨、痛快淋漓、大快人心并被广为传诵的文章,被誉为可与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欧阳修《上高司谏书》鼎足而三的书信体讽刺文。尤其是“吾越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之句已成千古名言,掷地作金石声,精辟而深刻地总结了古越历史和精神,被后人经常引用,鲁迅、周恩来就曾分别引用过这句话。
1936年初,有人多次致函鲁迅为《越风》半月刊约稿。鲁迅对此作出斩钉截铁的答复:“三蒙惠书,谨悉种种。但仆为六七年前以自由大同盟关系,由浙江党部率先呈请通缉之人,'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身为越人,未忘斯义,肯在此辈治下,腾其口说哉。”(1936年2月10日致黄苹荪)7个月后,这句话成为《女吊》一文的开首。
1939年3月,时任中共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副主席的周恩来,以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的身份亲临绍兴指导抗战工作。3月28日晚7点,周恩来出席在越王台举行的各界欢迎晚会,并发表长篇抗日演说。他在慷慨激昂的演说中说:“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吾为越人,未忘斯义。”面临日寇大举入侵,中华国土大片沦丧,“报仇雪耻”已成为全国人民振臂齐呼的口号。

闻其言可知其人,说出如此铮铮真言的王思任,当然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爱国忠臣。斯人斯言出现的时代,正是泪流满面的历史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历经十六代的朱明王朝的尽头,忧心忡忡地翻开了令人憋气、沮丧的一页。
崇祯皇帝自缢煤山的无情事实,本来已经宣告了由朱家戏班演了近三百年的凤阳大鼓就此收场,但没想到节外生枝,戏外有戏。一个仓皇逃命出来的朱家后代朱由崧还不死心,在一群官吏的簇拥下,驻足南京,建立了流亡的南明政权,自己称号弘光皇帝。如果这个弘光是个明君,南明小朝廷也许还有一线重整旗鼓、卷土重来的希望,可是偏偏他是又一个臭不可闻的昏君,坐在金銮殿中,满足于文武百官向他叩头朝拜的崇奉场面,陶醉于响彻庭院的三呼万岁声,在昏昏然中,全然不知自己不过是一个苟延残喘的亡国之君。
像弘光这样的皇帝,在历史上我们见得太多了,然而这种皇帝居然还能当得下去,有的竟还稳坐十余年乃至数十年的龙椅,如此咄咄怪事,不能不归因于中国的封建制度。南唐后主李煜的苟活结局,宋朝徽、钦二帝的“靖康之耻”,明朝崇祯皇帝的可悲下场,无不使黎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历史上留下了沉痛的教训。但是这天大的代价,对于业已死去的皇帝来说,连亡羊补牢的机会都没有了,而历史的教训,也不会被后来的帝王所汲取,于是悲剧还在周而复始地重演,重复。
南明朝廷中,本来也不乏忠心报国而且不差文武之才的精英,然而弘光这个混账皇帝,重用佞臣,宠幸小人,视阉党余孽马±英、阮大铖之流为左臂右膀,任凭他们肆意擅权,排挤了一批爱国将臣。于是,刘宗周愤而告归,祁彪佳遭诬告而回乡,兵部尚书、大学士史可法也被迫离开京都,坐镇扬州。自此,本来就危如累卵的南明王朝,更变得雪上加霜,病入膏肓。其时,死守扬州的史可法手下仅有四千兵卒,面对兵临城下的十万万清军,明知寡不敌众,颓势难挽,然而却凭其凛然正气,鼓舞军民,死战到最后的一兵一卒,城破之后,以45岁的盛年慷慨就义。

史可法和扬州军民一曲血洒古城的悲歌,震惊中华,集居于报仇雪耻之乡的绍兴爱国臣民,在悲声遥祭扬州英灵之余,誓与清军作一你死我活的殊战。然而,在滚滚铁流般的清军面前,这小小几股零星的抵抗力量岂不是以卵击石,怎能创造历史的神话?以刘宗周、王思任、祁彪佳为代表的一批明末和南明旧臣以及其他古越名士,在自发的抗清斗争先后告败之后,或绝食,或投水。在丧失了一切抵抗能力的情况下,所能采取的惟一办法,就是以父母赋予自己的血肉之躯,向南下的强大清军,作最后一次惨烈的撞击。但愿这撞击的瞬间迸发出的猛烈火花,映亮凄迷的夜空,映入子孙的心扉。
文学家祁彪佳先是绝食,后又在水池中端坐殉身;名噪一时的理学家刘宗周绝食身亡,含笑而归;文学家王思任也在病中绝食之后,坦然地告别了家乡父老。三位古越名贤又都是明末和南明重臣,他们相继以身殉国,诚然没有史可法那样慷慨壮烈,但也如一颗颗划破夜空的流星,留下了一条条灿烂的心迹。
与此同时,在绍兴城东渡东桥下,发生了明末旧臣投水殉节的悲壮一幕。渡东桥是“桥都”绍兴的一座名桥,桥下系南镇、平水、上灶诸山之溪汇合而成的一条河流,“涡涎澎湃,湍悍难渡,舟每每覆溺,或以死。”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建成了这座跨水数百丈的大桥。当清军势如破竹地以短短三个月接连攻破扬州、南京、杭州后,一批绍兴明臣深感无可奈何花落去,对弘光的南明政权所怀的最后一道侥幸堤岸,已在滔滔洪水冲击下全线崩溃。是降清,还是抗清?不仅成为生涯的选择,而且成了生命的抉择。
对于大越后人来说,回答是如此地坚定、明白:降清失节,宁死不为;抗清无能,殉身明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于是,户部尚书倪元璐、状元余煌等古越名士,誓不降清,投水殉节于渡东桥下。余煌绝命书云:“ ……止水汨罗,以了吾事。有愧文山,不入柴市。”潘集绝命词:“水与月白,吾骨不黑。”
兵部主事叶苏偕妻子同溺死;大学士高弘图逃至野寺,绝食死;通政使吴从鲁不剃发死。三位布衣王毓蓍、潘集、周卜年,一投柳桥河死,一奔东渡桥袖石自沉死,一赴东海死,越人感其节而私谥他们三人为“正义先生”、“成义先生”和“全义先生”。后人曾在被称为“自杀胜地”、“守节桥”的渡东桥旁建先贤祠,祀明末倪元璐、施邦曜、周风翔、祁彪佳、刘宗周、余煌、潘集等越中抗清殉节名士。作为历史见证的渡东桥,也就成了真正名副其实的名桥。
可惜的是,这群生长于“报仇雪耻之乡”的大越传人,这群连敌人都为之震慑和深感敬佩的志士仁人,没有一个人留下我们这代人已耳熟能详的豪言壮语,口号标语,只是不动声色地给亲人和友人留下了几句朴实无华的述志之言。这是他们在生离家乡、死别亲友之际,怀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真挚感情吐露的肺腑之言。
请看王思任的信:“夫越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也。”
请念祁彪佳的诗:“含笑入九泉,浩气留天地。”
请听潘集的绝命词:“昔年东渡,今日渡东。水与月白,吾骨不黑。”
时隔420年,当回想他们当年的悲壮之举,再重温他们留下的述志之言,没有点滴的做作,也没有丝毫的虚伪,仍使我们后人不禁为之动容,同时又感到深深的愧怍。

另一部分古越名士,尽管他们不是明臣或不能算明臣,但是也以不同的方式保持了他们各自的民族气节。著名画家陈洪绶被清军所俘,刀搁头上而不动笔,断然拒绝与清朝廷合作,后来索性投云门寺落发为僧。再一位时属绍兴府管辖之下的余姚人、在绍兴求读和活动过的著名思想家和哲学家黄宗羲,曾在浙东集义兵抗清,以后埋名隐居,讲学著述。这些画家、文人、学者,通过他们的作品、诗文,颂扬抗敌英雄和爱国义士,怀旧景而抒悲情,为后人留下了一份充满爱国情调、英雄豪气的优秀乡土教材。
更有一位生活于明清鼎革之际的著名散文家张岱(1597~1679年),在明亡后隐迹绍兴剡溪,“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駥駥为野人”。为了明志,他不惜抛弃纨绔子弟“极爱繁华”的生活,在垂暮之年,以羸弱之身,处于“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自为墓志铭》)的艰难凄凉境地时,仍专心致力写作。
张岱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别号蝶庵居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出身仕宦家庭,早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一生落拓不羁,淡泊功名,游山逛水,放浪形骸,爱好和涉猎十分广泛,颇具审美情趣。他深谙园林布置之法,弹琴制曲和茶道功夫相当深厚,对收藏的鉴赏水平很高,并且精通戏曲,编导评论都要求至善至美。
前人说:“吾越有明一代,才人称徐文长、张陶庵,徐以奇警胜,先生以雄浑胜。”张岱是继徐渭之后的又一奇才,被公认是明代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他拿着笔刷子,像技艺高超的八级漆匠师傅,将自己繁华靡丽的所见,过眼皆空的所感,遥思往事的所梦,快如疾风般地刷在明代文坛的大墙上,使寂寞的明清之交产生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张岱的散文小品,以最精彩绝妙的色泽图案,为那个兵荒马乱、地老天荒的惨烈年代留下了山的模样,水的流向,人的足迹,梦的记忆。
不知道红学家们有没有注意到:有了一个张岱,才有了百年之后他的投胎产物贾宝玉。有了在一部《陶庵梦忆》中记载的梦,才有了一个世纪后在另一部《红楼梦》中描述的更大的梦。